“……柳青其實是個清高獨行的性子,但這些人呢,估計是因爲討厭本小姐,反而怎麼看柳青怎麼順眼,有時候他們稱讚柳青其實不是真的發自內心稱讚,不過是想膈應我罷了。
“人有時候活着是很糊塗的,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麼,但是一定能感受清楚自己討厭什麼。後者比前者更加真切。”
亭子內,諶佳欣的語氣平淡如水。
聽不出小娘心中的喜惡。
再加上這麼久接觸下來,這位諶家大小姐的性子本就有些喜怒無常。
歐陽戎沒有貿然回話,怕又惹她發癲。
諶佳欣回過身子,歪頭問身後木訥的青年:
“這戲碼,難道這不就是外面宋芷安、餘米粒她們這些小娘想看到的嗎?”
諶佳欣神情似笑非笑,也不知道是真的問歐陽戎,還是自言自語,只把他當作一個臨時樹洞:
“我阿翁以前說過,世人總是喜歡嘲笑第二名,殊不知第二也遠比她們強的多,可是隻要有一個第一在上面,世人就會覺得,第二有什麼了不起,不也和自己一樣,都被第一壓着?這種小心思,是個人都難免。
“人性之惡,一至如斯,儒家有位聖人常說人性本惡,還舉了很多例子證明,我小時候翻書看到此處,一直是不信的,新生的孩子懵懂無知,豈會惡呢,可是現在出門見的多了,倒是深以爲難。
“這種給第一補強,給第二補弱甚至憐憫的小心思,如此統一,豈是後天纔有的,自然是個人就天生就有,天性使然。
“你問我爲何知道,因爲我捫心自問過,也會這樣,所以她們心底到底怎麼想的,那些小九九,本小姐一清二楚,只是懶得說而已。”
諶佳欣瞧見,歐陽戎似是面露沉思之色,安靜了會兒,擡頭一臉的疑問:
“小姐聰慧,說的有理。可是阿良不理解,他人心中所想,和咱們又有什麼關係呢,他想他們的,如何影響到我們,我們又不是佛祖,哪怕是佛祖也控制不了他人的善惡之念。
“哪怕是他們私下議論,那也只是輕飄飄之言,如耳邊風並不會讓小姐的修煉速度快一分,或是慢一分。
“唯一能影響修煉或做事的,只有小姐自己的心。若是心被他們的話影響了,那就是真的損失了,很得不償失,可這難道不是自己的事嗎,小姐爲何要去在意甚至細究外面人的看法?
“不會幫助到自己一毫,反而會讓自己的心不快。可這個是能如耳邊風般忽略掉的。”
諶佳欣本來是心不在焉的隨意聽着,結果聽着聽着,有些愣住。
眼睛認真凝視了會兒歐陽戎。
等他說完,諶佳欣緩緩點頭:
“柳阿良,你可知,你口快直語的這些粗糙之言,正是直指修煉最難之事,修心。”
她有些意外的打量着歐陽戎,想了想,脣角噙笑,辯了一句禪機:
“若是修煉圓滿,修心有成,本小姐自然不會去在意外面的人心人語,可是正是因爲還在意外面的人心人語,本小姐才還沒有修煉圓滿,沒有修心已成。而沒有修煉圓滿,沒有如柳青一樣早早破境,勢如破竹,還是當個萬年老二,才又惹得外面愈發的風言風語。”
諶佳欣下巴擡起,理直氣壯道:
“柳阿良,你的糙話是有大智慧,可本小姐的計較,又何嘗不是主動入局。被外面人的風言風語影響,正是修心的過程,本小姐偏要走這條路,偏要計較這份真。”
歐陽戎默不作聲,心中卻有些意外諶佳欣的活躍思路。
諶佳欣白裙胸脯處一陣起伏,似是這一番話找人說出來後很是暢快,長吁了一口氣。
她多看了眼面前惹了她直抒胸意的木訥青年,
以爲他訥訥沉默,是嘴笨或不敢再說話了,諶佳欣的語氣稍微緩和了些,輕笑一聲:
“柳阿良,聽不懂沒有關係,你只要知道一點就行,你能有這想法,是因爲你心性確實與他們不一樣些,所以你才如此的不理解。”
她擺了擺豎起的纖指,悠悠的指着他道:
“你或許是有大愚,但她們一定是小聰明。”
歐陽戎聞言,面上主動露出一些困惑之色,似是越聽越疑惑。
諶佳欣灑然一笑,但也沒了繼續說下去的興致。
剛剛那一陣聊天過程,中途確實是有那麼一點久逢知己之意在心中閃過。
但是她心裡也清楚,只是無意產生的。
這柳阿良或許是性子木訥淳樸,確實有些合她胃口。所以聊着聊着,偶爾纔會合胃口。
但他也是無意識的,或說大智若愚,但其實這青年並不是真的懂她的心思與話語中的機鋒,終究不是和她一樣的聰慧之人,所以也無法聊的長久,最後終歸還是會掃興的……
諶佳心如明鏡般,換了個話題,隨口問道:
“柳阿良,你見過柳青沒?”
歐陽戎當即點頭。
諶佳欣又問:
“什麼時候?”
“前幾日。”
諶佳欣沒去細問,輕笑一聲:
“是不是沒有想到,就這麼瘦瘦弱弱的一個小娘,竟如此厲害,是本屆越女魁首?”
“嗯。”
歐陽戎頷首:
“以前確實怎麼也想不到。”
諶佳欣同樣的感觸,說:
“我第一次見時,也想不到。人不可貌相。”
頓了頓,她輕笑:
“就像你,柳阿良。雖然進不了竹堂,無法修煉,但據本小姐打聽到的事,還有最近的觀察,你是個有本事在身的人,倒是做什麼都能出頭。和初見時相比,令人有些意外。本小姐欣賞有本事的人,不管是哪方面的本事,都值得高看一眼。
“用我阿翁的話術,想要做成大事,就需要多和這樣的人物同行,事半功倍。”
歐陽戎點頭:
“老爺子厲害。小姐過獎了,一點微末本事罷了。”
諶佳欣也讚揚了句:
“令慈是個明白人,給你和阿妹講的道理很對,而且你們應該是聽進去了,你也算做到了。”
歐陽戎剛準備謙虛一句,諶佳欣突然說:
“你說慢即是快,讓我慢慢來,但是你有沒有想過,那個柳青,也是個很慢的小娘,和你有點類似,同樣是一步一個腳印,走的踏踏實實。”
歐陽戎聞言,心中點頭。
廢話,也不看看是誰的阿妹。
諶佳欣不知道他心中吐槽,似乎譏諷的輕輕一笑:
“所以,有時候最困難的不是對手比你領先多少,而是有些厲害道理,對手比你更懂,而你還後知後覺。”
歐陽戎嘴上道:“小姐說的是。”
諶佳欣突然擺擺手道:
“柳阿良,你先回去吧,本小姐想靜一靜。”
歐陽戎也不見外,立馬提起食盒,轉身準備走人。
即將走出亭子的時候,諶佳欣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柳阿良。”
他停步:“嗯?小姐有何吩咐?”
諶佳欣安靜片刻,說道:
“謝謝,令慈的話,慢即是快,我記下了。還有,今夜這頓飯味道很不錯,你有心了。”
歐陽戎搖搖頭:“小姐不客氣。”
誰曾想,氣氛剛緩和到了這裡,她突然再度開口,語氣嚴厲起來:
“不過你記住了,從今以後,不準去給宋芷安、餘米粒她們做飯,你現在是本小姐的人了,拿本小姐銀子,所以這是本小姐的命令,必須無條件遵守。”
歐陽戎頓時一愣。 怎麼也沒想到,諶佳欣會提出這種奇怪要求。
她譏笑一聲:
“怎麼,捨不得兩位紅顏知己?”
“沒。”
歐陽戎搖頭:“其實也沒怎麼給她們做過飯菜吃。”
頓了頓,他又點了下頭:
“此前我在清涼谷膳堂做的大鍋飯不知道算不算,不過就算是算,往後我也要值夜班了,夜裡只做清涼谷裡的齋飯,也無緣給她們做大鍋飯了。”
“嗯嗯,你明白就好。”
諶佳欣輕笑道:
“本小姐也沒什麼其它意思,就是覺得這樣很有趣。”
歐陽戎平靜道:“明白的。”
好不容易生出些調笑心思的諶佳欣,看了看他木訥老實的臉龐和答話,突然又覺得有些索然無味了。
“你走吧。”
她撇嘴,擺擺手。
歐陽戎木訥離去。
走到一半,身後卻再度傳來諶佳欣的聲音:
“等等。”
“嗯?”
歐陽戎回頭,等待了會兒。
諶佳欣沒有立馬說話。
隔着簾帳,他能看見裡面小娘形單影隻的身影,站在欄杆邊,在夜風中隱隱有些寂寥。
裡面的諶佳欣安靜了下,才說道:
“你雖木訥,有時候,卻確實是個不錯的聊天對象,不過,以後若是在談話,不要太附和我,一些虛頭八腦的誇讚也不需要,本小姐不喜歡虛僞的人,你有話直說就行,保持這淳樸品質。”
歐陽戎想了想,學着沙二狗,撓撓頭答:
“好,以後小姐有啥需要聊的,隨時可以找我。”
“嗯。”
亭內,有小娘平淡應了一聲,也不知道有沒有當真,把這話放在心裡。
她寡然的擺擺手:
“回去吧,本小姐等會兒也要回去了,這次回去可能要閉關幾日,你回去好好等着,送飯的事一時半會兒沒這麼快。後面若是有什麼事,你先去找陳氏。”
“明白了,小姐。”
歐陽戎拎着食盒,老老實實的走出了亭子。
亭外不遠處,陳大娘子安靜候着,見他出來,立馬迎了上去。
二人默契,一路下山,披星戴月。
下山路上,歐陽戎全程都有些走神,前方的陳大娘子忙着帶路,這夜裡的山路比較難走,她也沒多問歐陽戎什麼。
待二人原路返回,走出清涼谷之際,歐陽戎忽然回頭,看了一眼後方漆黑的大山,臉色有些莫名。
他心裡升起了一個猜測,但還不太確定。
……
回到自家院子,已經是快接近子夜的時候。
按道理這個時辰,歐陽戎這樣的勞役,是不能在劍澤內亂逛的。
不過,幸好有陳大娘子,她人脈廣,把歐陽戎一路送回了小島。
掩上屋門,歐陽戎第一時間,在桌前坐下,閉目進入功德塔。
來到一片純白空間,歐陽戎沒去管小木魚,徑直飛到福報鍾前。
他伸手緩緩撫摸起來。
青銅鐘身,觸感冰冷,卻沒有一絲動靜,宛若死物。
上一次福報鐘有動靜,是那份雙色福報。
兌換以來,已經過去月旬。
這段時間發生了不少事,大多都能確定不是這份雙色福報,但是,今日這件事……
歐陽戎臉色若有所思。
話說,這一次,諶佳欣幫他創造的進入水牢找孫老道的機會,有沒有可能就是那份價值一千五百功德的雙色福報在應驗?
雖然不知道諶佳欣找孫老道,具體想幹嘛,是不是爲了她阿翁生病的事——歐陽戎此前在庫房潛伏時,有偷聽過隻言片語,只是合理猜測。
但是,找孫老道這件事,也對於歐陽戎也十分重要。
對於清涼谷裡的這座水牢,歐陽戎此前是有過猜想的。
不知道繡娘會不會是被她的師姐們囚禁在裡面的,被那位五女君雲想衣守着。
現在重新看,這個猜想成立不成立兩說,但是有一點,幾乎是可以肯定的。
那就是知霜小娘她們帶昏迷不醒的繡娘回劍澤後,肯定有找過孫老道幫忙檢查病情的。
所以孫老道一定是知道些什麼內情的。
哪怕他也不知繡娘眼下取出,但也能以看病爲理由,作爲突破口。
因此先找到他,再從他那兒旁敲側擊,準是沒錯的……
歐陽戎微微眯眼。
也不知道孫老道若是見到他,會是一副什麼表情?
歐陽戎的眸光掃過諶佳欣和亭子所在的方向。
這麼看,真是一瞌睡就送枕頭來給他。
這不是雙色福報,什麼是雙色福報?
只不過仔細想了想,歐陽戎又不敢確定得太早。
在沒有找到孫老道,獲得實際進展與好處之前,任何事情的發生或新的方向展開,都是有可能的。
歐陽戎也不敢太早的去確定,過多的腦補,都很容易壞事。
這也是上一回李姝事件惹禍過後,所買下來的深刻教訓,有些事,不得不察啊。
歐陽戎長吁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