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9章 敵友
陽光從樹梢間隙射下，溫度一點點升高，叢林地面蒸騰出陣陣霧氣。
印度橡樹的樹根處，軍統特務與神秘來客持槍對峙，雙方的距離近在咫尺。
汗珠順着額頭流進眼中，歸有光眼角一陣刺痛，淚水瞬間從淚腺涌出。
但他不敢亂動，手上繼續穩穩舉着槍，任由山螞蟥在脖後蠕動。
五分鐘過去，十分鐘過去，神秘來客終究不如職業特工，有人手臂微微顫抖，勾動手指不斷觸碰扳機。
歸有光一邊忍受螞蟥的騷擾，一邊冷靜觀察。
對方的指揮官是個年輕女子，留着馬尾，腳蹬馬靴，打扮頗爲英氣。
至於女子的手下，既有華人，也有土著，年齡和性別不一，不像是正規部隊。
因爲沒有哪支正規部隊會徵召一位頭髮花白的華人牧師，哪怕這位牧師手裡拿的不是聖經和十字架，而是一柄鋒利的馬來亞獵刀。
終於，一個神秘來客忍受不了這種壓抑的氣氛，大吼一聲準備開槍。
“don't move！（不要動）”
年輕女子和歸有光同時用英文下令，而後一起慢慢放下武器，兩人都看得出來，對方不是敵人。
歸有光回憶着馬來亞站的情報，腦海裡蹦出一個組織的名字，他對女子挑了挑眉。
“Dalforce（達軍）？”
達軍，英國人組織的抗日遊擊隊，由英國馬來亞秘密警察部隊約翰·達利中校指揮，活動範圍遍及馬來半島。
【前文說過，再介紹下】
這支隊伍的人員主要來自淡馬錫華僑組建的星華義勇軍，分爲左右兩派。
左派信奉地下黨，人數較多；右派忠於果黨，人數較少。
有意思的是，信奉地下黨的左派由達利中校直接指揮，而右派接受果黨海外部管轄。
果然，在做攪屎棍子這件事上，英國人說第一，沒人敢稱第二。
雖然達軍各自爲陣，可作戰異常勇猛，殺傷了大量日軍，這促使英國人給他們取了“達利的亡命之徒”的外號。
日軍佔領馬來亞之後，達軍退往叢林深處堅持作戰，多次破壞日軍後勤據點。
蔡家等華人漢奸家族在與左鈞談判時說過，日本人之所以屠殺華僑，都是因爲達軍抵抗的緣故，實在是厚顏無恥。
歸有光撓撓腦門，腦中閃過一條條信息，對於神秘來客的身份有了更多猜測。
達軍內部有一個作戰單位，曾在英國特別行動執行處SOE第101特別訓練學校接受訓練，擅長山地叢林作戰，神秘來客應當就是這支部隊的成員。
於是他又問了一句：“SOE？101 Special Training School？”
年輕女子表情微變，牧師也眯起了眼睛，面色陰晴不定。
任誰被一個陌生人掀了老底，都不會感到開心，何況是最講究保密的特工。
英國特別行動執行處SOE組建不到兩年，第101特別訓練學校更是盟軍最高機密，對方是怎麼知道這些情報的？
遲疑了一下，年輕女子放下左輪手槍，同樣用英文發問。
“請叫我瑪格麗特，你們是什麼人？”
歸有光笑着伸出右手：“你好，瑪格麗特小姐，我們是什麼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擁有共同的敵人。”
瑪格麗特眼睛微眯，緩緩伸出右手，接着突然將歸有光的手打開，揚起下巴說道。
“BIS（軍統）？我不喜歡你們這些從山城來的傢伙，總是藏頭露尾，我說的對嗎？”
此時瘴氣散去，歸有光摘下防毒面具，隨口回道：“我不會回答你的問題，但我們可以合作。”
說完，他看了一眼瑪格麗特，再次出言試探。
“如果我沒猜錯，你們也是爲了9400部隊而來，是美國人向你們通報的消息？”
歸有光的第二句話，讓瑪格麗特瞬間提高警惕，一雙秀眉微微蹙起。
數天前，美國戰略情報局（OSS）向倫敦通報，日本人在馬來亞柔佛對盟軍戰俘進行人體試驗，日軍部隊代號9400。
爲此，特別行動執行處派遣他們這支小隊前來搜尋，目的是獲取日軍進行人體試驗的證據。
從本地土著口中，小隊得到了一條情報，某地曾出現過一羣神秘的日本軍人。
他們日夜兼程趕往可疑地域，沒想到會在這遇到其它隊伍，瑪格麗特若有所思，想到了一種可能性。
她開口問道：“是你們發現的9400部隊？”
101學校的訓練課程包括對各國情報機關的介紹，在學習資料中，軍統的名字被多次提及，這是國府最爲精銳的情報力量。
有情報顯示，軍統在日方安插了大量鼴鼠，分析人員認爲，9400部隊的暴露或許與其有關。
歸有光笑了笑沒有迴應，反手掏出地圖，指着上面的標記詢問對方。
“9400部隊可能在這兩條一級支流附近，你有更多情報分享嗎？”
瑪格麗特悄悄看向老牧師，牧師微不可察的點點頭，下一刻，一根纖細的手指在其中一條支流上敲了敲。
“有人在這條河流上看到過佩戴防毒面具的日軍，不過線人沒有跟蹤，無法確定日本人的最終落腳點。”
聽着瑪格麗特的介紹，歸有光低頭看去，這條支流靠近入海口以及油田，符合推測條件，但二級支流衆多，仍然無法靠人力搜尋。
他想了想，擡頭問對方：“知道本德拉姆在哪嗎？”
瑪格麗特問了一個土著幾句，問完她對歸有光歉意一笑：“抱歉，我們的嚮導沒有聽過這個名字。”
歸有光有些失望，看來還是要跟蹤【日進丸】貨輪，不過能進一步縮小可疑區域範圍，也算是個收穫。
他收好地圖，向對方索要證件以及其它能夠證明身份的證據。
瑪格麗特遞出一本證件，證件上貼有她的照片，職務是特別行動執行處上士。
歸有光其實並不懷疑她的身份，畢竟日本人不可能未卜先知，提前派人假冒達軍進入叢林。
即使能，在沒有情報支持的情況下，想要在面積廣闊的叢林中找到另一支隊伍，概率也跟大海撈針沒什麼區別，假冒的意義不大。
但規矩就是規矩，該問的必須問，歸有光遞迴證件，又說出【日進丸】的情報以示誠意。
能夠獲取如此重要的訊息，瑪格麗特更加肯定這些人就是軍統，可對方不承認，她也不再追問。
跟嚮導商討了一番，瑪格麗特提出，可以在所有二級支流的河口附近監視，等待【日進丸】或者轉運船隻到來。
這個想法跟歸有光不謀而合，他剛剛數過，具備通航條件的二級支流一共13條，軍統的人員不夠。
“瑪格麗特小姐，我希望你的人可以與我的人混合編組，每組負責一個位置。”歸有光徵求對方意見。
瑪格麗特回答的很乾脆：“當然，混合編組能夠保證我們雙方的安全，我沒理由反對。”
歸有光詫異於對方的坦誠，立刻下令進行分組，又確定了接頭時間和地點。
一切準備就緒，瑪格麗特小聲叮囑手下注意安全，當餘光瞥到歸有光的脖子時，她捂住嘴巴輕聲淺笑。
歸有光這纔想起自己脖子上還有個不速之客，連忙讓軍醫處理傷口。
看着手忙腳亂的大光頭，瑪格麗特忍俊不禁，舉止間透露出幾分女孩的天真與活潑。
幾分鐘後，多支小組朝着不同方向散開，歸有光也帶着瑪格麗特和牧師前往某條二級支流的河口。
途中，老牧師熱情地教授了軍統特工一些叢林行軍的小技巧。
比如利用某種植物的樹汁可以驅趕螞蟥，比如如何快速獲取乾淨的淡水等等，十分實用。
軍統的訓練也有相關內容，但跟本地人相比還是略有不足，小特務將這些技巧悄悄記下，準備行動結束後上報。
行至下午，目標河口遙遙在望，地面也從沼澤變成了堅實的泥地。
距離目的地還有一公里左右，幾聲犬吠打破了周圍的寧靜，緊接着數聲槍響從遠處傳來。
歸有光與瑪格麗特幾人迅速臥倒，過了片刻，伴隨着兩道身影接近，衆人聽到了一段日語對話。
“八嘎，這條蠢狗，竟然連動物和敵人都分不清，真該殺掉。”
“不要再抱怨了，小心隊長將你扔進實驗室。”
一名日本兵牽着軍犬，另一名日本兵拎了只小動物，兩人慢悠悠地走了過來。
歸有光正在認真觀察敵人，不料臉頰處突然感受到一片冰涼和柔軟。
轉頭看去，只見瑪格麗特將幾片樹葉揉碎，一雙柔荑沾着葉片汁水輕輕擦拭他的面部。
歸有光有些不自在，渾身肌肉繃緊，如坐鍼氈，彷佛碰到了什麼洪水猛獸。
許是樹汁發揮了作用，又或是離的很遠，軍犬並沒有察覺埋伏在暗處的軍統特工和達軍成員。
日語交談聲漸漸遠去，歸有光做了個“原地待命”的手勢，他們必須摸清敵人的巡邏時間纔可以靠近河口。
否則一旦驚動日本人，9400部隊很可能會選擇轉移。
馬來亞這麼大，光是柔佛州就有兩萬平方公里，失去這次機會，再想找到實驗基地就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