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出了那個觀音,不過是一個小小的障眼法,可一直看不清的人究竟是誰?她把那個觀音輕輕放到葉騫澤帶血的手掌心,然後將他的手合攏。此時此刻,她忽然想起葉靈追問了無數次,臨死前也沒有得到答案的一句問話——“葉騫澤,你還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向遠在心裡默默回答,“他不敢說,我代他說……他畢竟還是愛你的。”
是啊,葉騫澤畢竟還是愛着葉靈的,雖然在日復一日的相處中,他心中的天平曾經慣性地朝向遠傾斜,但是死亡終於將所有的籌碼都換到了葉靈的那一邊。向遠要的幸福,就像多年前山澗中的那隻耳環,百轉千回的找尋,卻在手邊失落,空餘無盡悵然。
“向遠,就讓我這樣吧。”
葉騫澤抓着那個斷頸觀音,艱難地從地上慢慢站了起來。
向遠伸手,細細地爲他拂去肩膀上的灰塵,“好,我要你答應我件事,傷好了之後,就把授權委託書簽了吧,公司的事情你再也不必過問,你可以在你的回憶中慢慢老死。”她說完,又點了點頭,彷彿最後一次說服自己,“是啊,我們就這樣吧。”
第七十二章 膿瘡
江源在向遠的力撐之下,以相當快的速度一天天回到正軌,向遠和葉騫澤的生活卻猶如平行軌道上的火車,依舊並驅而行,各自裝載着心事,沒有碰撞,不會相交,看似朝着同樣的一個盡頭而去,實際上誰也不知道等待在終點的會是什麼。
葉騫澤簽字的授權書沒有任何波折的到了向遠手裡,失去了對公司事務的掌控權,對於葉騫澤來說並不是災難,或者,在他看來,這根本算不上“失去”,他原本就毫不在乎的東西,交付給需要的人,既是適得其所,他也解脫了。
沒有瑣事纏身之後,葉騫澤又一度幾乎吃住都在寺裡,那段時間,連葉昀都很擔心他忽然有一天削了頭髮,從此做了和尚,好在他並沒有那樣極端,青燈古佛和骨灰相伴的日子並沒有維持太久,寺裡有個由信徒自發組織的慈善基金會,時常會有一些公益性的救助活動。後來,葉騫澤的所有時間和精力都投入到了這個慈善基金會裡。基金會裡多是一些家境小康的佛教徒,婦孺老弱佔大多數,葉騫澤雖不再管事,但誰都知道他出身富貴人家,加上他爲人善良隨和,又受過好的教育,會裡很多事情都仰仗他,也許他在那些救貧助學扶老之類的小善舉中也找到了意義。
在家裡的時候,葉騫澤大多數時間都會呆在書房裡,葉靈的房間他讓楊阿姨原封不動的鎖了起來,從此成了禁區,誰都不能入內。楊阿姨原本就恨不能離那房間遠一點,自然求之不得,葉昀也不會忤逆大哥,至於向遠,更是不聞不問。對於葉騫澤提出的希望公司出面的錢物捐贈,她從沒有拒絕,如果這樣會快樂,那爲什麼不呢?有那麼一次,她在基金會扶持的一間外來勞工子弟小學裡,看到客串老師的葉騫澤站在講臺上,她忽然覺得,每個人的人生軌道一早就是劃定的。當然,不是誰都會沿着這個軌道走下去,但正是因爲有了偏移纔會痛苦。他一直想做個普通的老師,爲人師表,授業育人,現在纔是歸位。她答應過葉騫澤,讓他去,讓他過他想要的生活。現在的葉騫澤渴望靜靜地待在自己的世界裡,而她要功名利祿,他們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這場婚姻天衣無縫,那爲什麼還要相互打擾?
他們再不會吵架,白天兩人在屋子裡見面,客氣有加,相互尊重備至。需要雙方出席的場合,也自然是一對恩愛伉儷;至於夜晚,他守着書房裡的一盞燈愛坐多久那是他的事,向遠睡前獨自一個人,一張一張慢慢清點或新或舊的紙鈔,再小心翼翼地撫平上面每一處細小的褶皺,這些,也不會再有人知道。
那一年,江源跟一些中小型的房地產開發公司直接合作越來越頻繁,路是難走一點。但效益還是有的。其間,有一個溫州的地產商投資失敗,欠了江源一大筆貨款,走投無路之下,他提出把自己多年前拍下的一塊土地用以抵債。那片土地大概100多畝,位於G市邊緣地一個角落,一面靠山,三面環水 ,與主城區一江相隔,原本地理位置不錯,當初這個溫州地產商也是看中了這裡方位絕佳,大有可爲,誰知道後來才聽說,這塊土地的緊鄰的一片水域,正是G市主河道拐彎之處,地勢又偏低,歷年來在上游溺水的屍體打撈不及,都會被衝到該處才浮起來,所以人稱“浮屍地”,更有甚者,背靠的那一片荒山與尚未實行火葬之前的公墓遙遙相望,相當的晦氣,用作民用商品住宅,必定經營慘淡,但是該片土地在一個交通的死角,開發作商業用途則更不現實,那個溫州商人就是在這筆投資上栽了跟頭,從此一蹶不振。
出人意料的是,在很多人的搖頭之中,向遠同意了這個抵債方式。這麼多年來,經歷了公司的起起落落,向遠在江源的一些小股東和員工心目中,地位不容質疑,她作出的決定,就是“正確”的代名詞,可是這一次,還是議論紛紛,就連滕雲也私下問過她,會不會風險太大,難道是有什麼內部消息?
向遠搖頭,但並不是回答,而是她也不知道。對於這件事,她給滕雲的答覆是:“我也沒有化腐朽爲神奇的本事,只不過讓他把債務一直拖下去也不是個辦法,還不如抓住一些實在的東西。至於那裡的晦氣,日子天天在變,說不定有一天,記得的人都淡忘了,沒忘記也不在乎了,這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滕雲很少看到向遠用不確定的態度去賭一件事情,但轉念一想,她過去是那麼精明篤定的一個人,也不是事事都能如願,世事能被凡人掌握在手裡有能有多少呢?想到這裡,他也就不再說什麼。
對於向遠和葉騫澤的事,滕雲多少也知道一點,向遠雖然嘴上不說什麼,從她的言行中,也很難找到這件事對於她的影響,多年的感情彷彿乾冰一般,一陣煙後,化了就是化了,可她對葉騫澤到底還是在乎的,滕雲是個再細心不過的人,他看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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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騫澤近年來跟他父親葉秉林在喜好上越來越相似,茶裡獨愛普洱,山莊的茶莊裡便總有上好的普洱候着,有時別人送的佳品,向遠也會有意無意地交給滕雲,可滕雲只喝咖啡,她再清楚不過。
除了茶以外,葉騫澤平生唯一的愛好就是釣魚,恰好滕雲也是其中的高手,在這一點上,兩人一拍即合,滕雲幾次出海釣魚,葉騫澤都欣然前往。原本在公司的時候,葉騫澤跟滕雲關係並不算親近,一方面是因爲他聽聞過關於滕雲性取向的傳言,葉騫澤是個傳統的人,雖然他不會因此而厭惡一個人,但是敬而遠之是難免的;另一方面,滕雲可以說是向遠的心腹,向遠做事的狠辣葉騫澤一直頗有微詞,過去礙於夫妻的情面,他也不好說得太多,但是心裡難免會遷怒滕雲,覺得他必定也是個重利輕義之輩。哪知道近距離接觸之後才發現,除了愛人不是女人這一點之外。滕雲和普通人沒有什麼不同,甚至還是個相當有意思的普通人,兩人在喜好和生活情趣方面都頗有相似之處,加上滕雲辦事妥貼,彷彿自己需要的東西他總能提前一步預備在那裡。就這樣,葉騫澤和向遠夫婦漸行漸遠之後,和滕雲反而走得近了一些。只是,他不會也不願去深究,以滕雲的忙碌,尚能每週都抽出一兩天陪同他這個富貴閒人釣魚喝茶,究竟是爲了什麼。
向遠很少會在滕雲面前提起葉騫澤,奇怪的是,滕雲卻會頻繁的在她面前說起葉騫澤的事情,葉騫澤說過什麼,葉騫澤做過什麼……事無鉅細。向遠最不喜人囉嗦,可滕雲說的時候,她會不作聲地聽,也很少評價。原來夫妻做到這一步,她有的時候竟然需要通過旁人的口,才得知他的行蹤。
南國的四月,已是夏日伊始。向遠將車開進山莊的林蔭道。在遍佈的樹蔭下,心情也覺得蔭涼了許多,山莊的環境還是頗爲不錯的,而且勝在幽靜,這也是滕雲打電話給向遠,說有事請要跟她說,向遠沒讓滕雲到市區去,而是找了個時間自己過來的原因。
這條林蔭道是山莊的主幹道,西邊是客房區、辦公室以及總檯所在的位置,東邊是溫泉和活動場所,因爲是下午一點多左右,四處都沒什麼人走動,偶爾幾個,也是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員,滿樹的蟬聲,叫得人昏昏欲睡。車行至中心停車場附近東邊岔路上忽然有人跌跌撞撞地疾步而來,差一點撞上向遠正欲拐彎的車子,好在她剎車及時,那個人也嚇得連連退了幾步。
山莊裡的人,不是員工就是客人,雖然是那人莽撞,向遠也並沒有打算計較,誰知那人看到她的車之後,大驚失色,掉頭欲走,沒走幾步,卻又折了回來,竟有幾分慌不擇路的意味。
向遠原本還沒有過多地注意那個走路冒失的年輕人,這下卻不免多看了兩眼,她自問雖然算不上親切,但至少也不會將一個好端端的人嚇成這個樣子。
不看還不知道,那人原來是葉家的司機小陳。小陳是葉秉林的司機老陳的兒子,老陳快到退休的年齡了,跟了葉家許多年,現在已經很少出車,只是負責葉秉林的一些日常接送,也算是對他辛辛苦苦幾十年的照顧,葉秉林曾特意關照讓老陳待業的兒子接父親的班。現在的葉家原本就沒剩幾口人,葉昀是不喜歡這一套的,向遠出出進進又都是自己開車,所也葉騫澤就讓這個小陳做了他的司機。
小陳算是近半年來纔跟隨葉騫澤的,跟向遠交道打得少,向遠只聽說這個小夥子人還算機靈,做事也勤快,話倒是沒說過幾句。今天看他的樣子,卻像是先認出了她的車,避之唯恐不及。
通常情況下,小陳除了幫葉騫澤開車,沒有別的差事,向遠看了一眼停車場,葉騫澤的車子果然也在那裡,她想到小陳之前的匆忙和認出她之後的驚慌,不由狐疑,停下車走了出來。
“向……向總。”小陳知道避不過,只得硬着頭皮打招呼,臉卻怪異地扭向一邊,似乎儘可能地與向遠打照面。
其實兩人離得如此之近,向遠從下車那一刻起,就已經看到了他身上的傷痕累累,鼻青臉腫不說,後側的淺色T恤上盡是凌亂的腳印,顯然不久之前曾經被人狠狠踢打過一番,樣子狼狽之至。
向遠再次環顧四周,空無一人,只有小陳還在掩耳盜鈴地遮掩。向遠按捺住驚訝問道:“你慌什麼,大白天見鬼了?葉先生呢?”
“葉先生,他……他不在,讓我開他的車來拿點東西。”小陳似乎相當害怕向遠,一張臉怎麼也不敢直面她。
向遠也不跟他捉迷藏,“你拿什麼東西弄成這個樣子?”
“我摔了一跤,真的,不小心摔了一跤。”
“是嗎?”向遠莫名地笑了一下。
小陳自知在她面前很難糊弄過關,頭幾乎要垂到胸口,緊緊抓着車鑰匙的手都在不自覺地抖。小陳和向遠沒有打過幾次交道,但是向遠的厲害他是早聽聞過的,眼前,她的話越少,他就越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
“我,我……沒打架。不,我是說……”小陳腦子都亂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向遠卻打斷了他,“行了,你摔到地上也好,摔到別人腳底也好,這一身像什麼樣子,山莊裡有醫務室,不過你要是急着離開的話,也趕緊去市裡的醫院處理一下,這可不是鬧着玩的,去吧,還站在這裡幹什麼?”
小陳愣了一下,似乎不敢相信在向遠這麼輕描淡寫幾句話之下就得以脫身,反應過來之後,低着頭,逃也似的開了葉騫澤的車就往山莊大門走。
向遠看着那輛熟悉的車離開,心中的疑雲卻絲毫未散。山莊可以說是葉家的產業,誰能在這塊地盤上將葉騫澤的司機打成這個樣子?小陳見到她時莫名的恐慌,難道僅僅是因爲闖了點禍害怕被責備嗎?她隱隱察覺到事情絕對沒有那麼簡單,可是剛纔她輕易放走這個小夥子,是因爲她知道,小陳有事情刻意瞞着她,這個時候,問也是問不出個所以然的,只會逼着他編造一個又一個拙劣的謊言。更重要的是,司機在某種程度上就是僱主最貼身的人。向遠不願意追根究底,傷了葉騫澤的顏面。是她越來越不瞭解葉騫澤了嗎?她和葉騫澤畢竟是夫妻。然而,她竟然完全猜想不出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有秘密的人究竟是小陳還是葉騫澤?想到這裡,一種莫名的煩躁和不安卻漸漸籠罩在向遠心頭,就連這烈日下地天空,都覺得分外讓人暈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