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秉林聽了一陣着急,剛想說話,鄒昀的房門“吱呀”一聲開了條縫。
向遠放輕腳步走了進去,順手掩上了房門。房間裡半點光線也沒有,她皺着眉摸索到了拉燈的繩子,橘色的燈光隨即亮了起來,她看到躺在牀上的鄒昀用手遮住了眼睛。
“年紀不大,脾氣倒挺大的。”向遠坐到牀對面的椅子上說道。
鄒昀聞聲,騰地坐了起來,“你和着他們一起來騙我!”他稚氣未脫的臉上寫滿了不忿,向遠被都笑了,“我騙你什麼了,你不是你媽跟鄒瘸子生的,外面那個纔是你親爸,這是事實。再說,什麼是‘他們’,‘他們’是你親爸爸,是你同父同母的哥哥,你跟他們生活在一起是應該的。”
“應該?就是爲了那一丁點破血能證明什麼,四年前他把大哥帶走的時候,就連看也沒多看我一眼。我都在這這裡生活了那麼多年,我媽死了他也沒回來,現在纔想起多了個兒子?”
向遠把椅子朝鄒昀的方向挪近了一些,“你就是爲了這個不高興?要我怎麼說呢,不要對別人要求太高,任何感情都是自私的,葉叔叔他過去不知道你是她兒子,你媽根本就沒告訴他,他沒有理由要對一個前妻的小孩好。現在不同了,你已經證實是應該姓葉的,跟葉騫澤一樣,遠比葉靈對於他來說要親,你跟他們走,會過得很好。”
“我不想走,爲什麼你們都盼着我走,就連我爸也不留住我?”鄒昀難受得低下頭,他是個好孩子,即使心裡起伏難平,也不會用極端的方式宣泄來傷害別人。向遠注視着他服帖的髮梢,忽然想起了向迤,每次被向遙搶去了喜歡的小玩意,就這麼委屈地在大姐面前低着頭,但任向遠怎麼問,他也不肯說出是受了向遙的欺負。
向遠想伸手去摸摸鄒昀的後腦勺,就像她以前對向迤那樣,可是到最後還是硬了心腸,冷笑一聲說道:“你爸?是說鄒瘸子吧,他爲什麼要留住你?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個糊塗的人,憑白養了你那麼多年都矇在鼓裡,這就罷了,可你那個寡婦後媽可不傻,聽說你不是他生的之後,他們兩人問葉家要了多少撫養費你知道嗎?平時就算給人販子賣上三個像你這樣的孩子也換不回那筆錢,他們還能不歡天喜地地送你走嗎?就算你不願走,非賴在這裡不可,也不想想,鄒瘸子他一家日子也不好過,他一個人幹活,四口人吃飯,你和你後媽帶過來的弟弟還要上學,你不是他兒子,他們憑什麼背上你這個包袱?”
向遠還沒說完,眼淚就已經在鄒昀眼睛裡打轉,他抿着嘴,強忍着生怕它掉下來,可是半句話也說不出,整個身體都在微微地抖。向遠推開椅子站了起來,“你就這點出息?那我也不跟你耗時間了,要去要留你自己想清楚,最好跟着你那瘸子爸,一輩子像他一樣窩囊。”
她還來不及走,袖子就被鄒昀拖住,他又急又慌,也顧不上什麼“男兒有淚不輕彈”,死死抱着向遠的手,“哇”地一聲大哭了起來。
門被推開了,葉騫澤顯然是聽到哭聲放心不下,看到這一幕,又退了出去。
鄒昀的眼淚弄溼了向遠的衣袖,她好氣又好笑地坐在牀沿,也不勸他,任他哭得徹底。他抽泣着,語不成聲地說:“向遠姐……你也不留住我嗎?”
“我留你幹什麼,你動不動就哭,那麼沒用,又不能拿你去賣。”她見鄒昀淚流得更兇了,嘆了口氣,說道:“你怎麼那麼傻,就算你不走了,難道我會一輩子留在這裡?”
“你要去哪裡?”
向遠避開鄒昀那雙流淚的,稍嫌秀氣的眼睛,半開玩笑道:“以後會去哪裡,誰知道――說不定,沒過多久就會在城裡遇到你了,到時候你是有錢人家的孩子了,要是還記得我的話,還有你幫忙的時候呢。”
“真的嗎,向遠姐,你是說真的嗎?”
真的嗎?
真的嗎……向遠像聽不到男孩的聲聲追問。以後會怎麼樣不是她能夠掌握的,自己都未知的事情,她如何能許諾?
鄒昀走的那天,車子開出了村口,天都沒有大亮,向遠在家門口看到了車輪遠遠揚起的塵埃。前一天晚上,她已經跟葉騫澤說過,她不喜歡那種場面,送行的時候就不去了。葉騫澤當時說:“向遠,信我就不再寫了,我們很快會再見的。”她只是笑,這一刻目送那些塵埃越來越淡,仍然是不自覺地揚起嘴角。
廚房裡有了動靜,向遙這天也起得很早。像往常一樣吃早餐的時候,向遠詫異地問:“好端端地,你眼睛爲什麼這麼紅。”
向遙低頭喝粥,過了很久才說:“我一直想不明白,你的心到底是什麼做的?”
第十一章
生活並不會因爲某些人的離開而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向遠還是往返在學校和家之間,縣城的學校離村裡並不近,她通常週末纔會回來一次。高三越接近尾聲,課程安排就越緊張,饒是在學習方面並不吃力的向遠也要打起更多的精神來應付一次又一次的模擬考試。
班上像她這樣的農村女孩已經有不少打算在會考結束後收拾行囊直接投奔南下打工的熱潮,向遠也爲這件事反覆考慮了很久。她和向遙這樣的孤女,平時自己找點活計,鄉政府再補貼一些,餬口暫時是沒有問題的,但是要是她考上了大學就完全不一樣了,擺在面前再明顯不過的的一個現實就是――她沒有錢,她不是萬能的,儘管比大多數人要精明能幹,然而現在的她仍然只是個農村的在校女孩,她可以憑自己的努力讓兩姐妹不用爲吃飯發愁,但卻供不起猶如天價的大學學費。她不止一次想過,領到高中畢業證就去打工,過了幾年,未必不能混出個人樣,可考上一個好大學,以此來改變命運的方式無疑對她更具誘惑性,她的成績一直都很不錯,如果不是太多事讓她分心,她完全可以做得更好。
這些心思向遠只能自己暗暗較量,她從沒個可以商量的人,當然,這更多也是因爲她習慣了凡事自己解決,她能指望誰?向遙?她想到這裡,自己都搖頭笑了。
她們姐妹倆基本上每週纔會有兩天在家裡碰面。那天,向遠踩着凳子去換堂屋的燈泡,椅子疊得太高,她囑咐向遙在下面扶着點。向遙伸手去拿她換下來的燈泡時,失神落魄,手忙腳亂的,不但沒接着燈泡,讓它在地上摔了粉碎,在挽救燈泡的過程中,還一不小心將凳子上的向遠撞了下來,要不是向遠反應快,摔得傷筋動骨也不是沒有可能。
她搖搖晃晃一落地就發了火,劈頭蓋臉地對向遙說:“你夢遊還是怎麼,到底有什麼事是你可以做得好的?”
向遙沒有頂撞她,急急忙忙地去收拾地上的碎玻璃,向遠看着這個妹妹瘦巴巴的脊背,滿腔的怒意忽然就變成了無奈,這無奈讓她不想發作,也懶得發作。她不得不承認自己不瞭解向遙,雖然她們是彼此在世界上惟一的血肉至親,可是相連的血脈並不能讓她們的心離得更近一些。她怎麼也搞不明白,向遙也是馬上要上中學的人了,爲什麼半點長進都沒有,這段時間以來,更是悵然若失地好像丟了魂一樣。
向遠站在一邊,用看陌生人一樣的眼光來打量着自己的親妹妹,其實心裡何嘗不知道,和向遙之間的隔閡她也難脫其咎。家裡人一個一個地死去後,她自己在縣城上學,向遙一個人守着這屋子,應該也是孤獨的,她不能責怪向遙心裡有事不肯說出來,因爲她根本就沒有想過要去了解。也許做姐妹也是要點緣分的,否則明明相依爲命的兩人爲什麼如此疏遠,親妹妹還不如非親非故的鄒昀貼心。向遠不是沒有想過多給向遙一些關心,可她不是聖人,扮不來衣食父母再扮知心姐姐,面對向遙與她們的父親向雲生如出一轍的感情用事和敏感多愁,她本能地感覺到疲憊和厭棄,更何況,她忘不了向迤最後那泡在水裡的身影,儘管知道沒有意義,還是不止一次在心裡想,如果不是向遙,她又怎會失去向迤,她最疼愛的弟弟。
“向遙,你究竟是怎麼回事?”向遠忍住落地時腳踝的疼痛問了一句。
她等了一分鐘,沒有等到預期的回答,搖搖頭走開了。
“我……”等到向遙鼓起勇氣從燈泡的碎片中擡起頭,只看見空蕩蕩的堂屋。
鄒昀離開後的來年四月,油菜花剛謝,村委會就敲鑼打鼓地迎來了幾個城裡人,又是幾輛車停在了村裡最大的曬穀場上。聽說葉秉林回城後,決定出資在村裡建一所希望小學,爲此,鄉政府都派來了幹部專門負責接待來人。
向遠隨着看熱鬧的鄉親朝人最多的地方張望,然後不由自主地感到失望,來的人裡沒有葉騫澤,甚至也沒有鄒昀――對了,他現在應該叫葉昀,就連葉秉林也沒有出現在村委會的辦公室裡,村長李二叔和鄉上來的幹部簇擁着的,是一個三十多歲的陌生男人。
意興闌珊的向遠轉頭就走,卻被眼尖的李二叔遠遠地叫住了,“向遠,唉,向遠,別走啊,正找你呢。”
李二叔小跑着追出來,抓着向遠的胳膊就往村委會裡拽,臉上還堆滿了笑,“向遠啊,好事到了!”
向遠狐疑地被興高采烈的李二叔按在村委會辦公室那半舊的木凳子上,尤是二丈和尚摸不着腦袋。
“幹嘛啊,二叔,說什麼好事到了?”
“貴人到了,好事不就自然來了?”李二叔朝向遠對面的男人一指。向遠近距離地注視着這個她從沒有見過的葉家人,眼前這個男人瘦且高,身上有一種鍛鍊得宜的力量感,面目英俊,頭髮烏黑,這讓他看起來也許比實際年齡更顯得年輕一些。她從那張臉的五官上認出了了肖似葉騫澤的痕跡,可這並沒有讓她感覺到親切,這個男人,即使這一刻是微笑的,可眼神裡依然有種莫名的倨傲。
向遠感到這個“貴人”同樣也在審視着她,這審視讓她不自覺地戒備。
李二叔適時插了句話,“向遠啊,秉林打電話來說,他除了要在村裡建一所希望小學,還指明要資助你念書,直到你不想念爲止。你這孩子不是要上大學了嗎,這是天大的好事啊。秉林還說,他太忙,走不開,孩子們又要上學,所以就讓他弟弟來辦這件事,喏,就是這位小葉先生了。”
向遠還在消化李二叔的話,那男人開了口,“你就是向遠?”
向遠微笑:“你好,小葉叔叔。”
他站起來,懶懶地朝她伸出一隻手,“我叫葉秉文。”
向遠第一次跟人握手,可她直覺禮貌的握手不該如此用力,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這個叫葉秉文的男人在雙手交握的時候讓她感覺到生疼。她不着痕跡地及時掙開,那雙手的觸感讓她難以適應,冰涼而生硬,跟他臉上的笑容形成了極大的反差。她忽然懷念葉騫澤很久以前留在她手心的溫度。
葉秉文提出要去向遠家看看,她似乎沒有理由拒絕,李二叔主動帶路,看熱鬧的人也跟着尾隨到了向家。
一大羣人讓剛回家的向遙手足無措,葉秉文在向家轉了一圈之後,就安心坐在桌子邊喝茶,向遠也不怎麼答腔,漸漸的,鄉親們都無趣地各自散去,李二叔畢竟比別人多見過一些世面,打了幾個哈哈,就藉故回了村委會,臨走前不忘提醒葉秉文,鄉里給他準備了接風洗塵的筵席。
人都散去了,葉秉文還在轉動着向家並不精緻的茶杯,向遠注意到他儘管手不離杯,卻從頭到尾都沒有喝過一口。
“葉……葉先生,騫澤跟葉叔叔他們都還好吧。”向遠打破了沉默的僵局。
“好,挺好的。”葉秉文說話的時候習慣性地挑了挑眉。
“那你是不是有話要跟我說呢?”向遠沒有繞彎子,她一向覺得對難纏的人最好的辦法就是直截了當。
葉秉文終於放下了杯,“我不知道我大哥爲什麼非要捐助你上學,不過既然他決定了,我也不便說什麼。你上學用不了多少錢,問題在於現在忘恩負義的年輕人太多,我想知道的是,葉家幫了你,你能幫葉家做什麼。”
“那要看葉叔叔需要我爲他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