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海風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輕輕的整理了一下衣袍。
他的嘴角掛着一絲笑意，那笑容很燦爛，仿若這夜色下的一抹星光，格外醒目。
“這一戰我已經期待了很久，你知道此戰意義不同，只是我沒有想到你的主動，卻是因爲一個南朝人，不，或者說是因爲那塊木頭。”
沐海風看着蘇揚，輕聲說道：“我會殺了你，也會毀了那塊木頭，你會變得一無所有。”
場間清幽安靜。
蘇揚同樣看着他，說道：“一樣的話，我會殺了你，讓你變得一無所有。”
“那再好不過，如此一來，你才能夠全力以赴，我也不會落下什麼遺憾，你我之間的宿命，終是該了結了。”
“我從來不會覺得你我之間存在什麼宿命，那只是你自己想當然，在我心中，你根本無關緊要。”
“哼。”沐海風冷笑一聲，道：“你以爲你這句話會對我的心境造成什麼影響？我是你人生中最重要的人，絕不只是一個過客，你在我心中同樣如此。”
“所以我說你太想當然了。”蘇揚微微搖頭，說道：“我是認真的，我從來沒有把你當成宿敵，因爲我所想的，跟你不一樣，我所追求的，也要遠遠高過你。”
“可笑。”沐海風微微蹙眉，啪的一聲，神武繡波qiāng砸落地面，濺起雪花無數，他看着蘇揚，沉聲說道：“你我相識這麼久，又鬥了這麼久，我在你心中的分量必然是最重的，只是你不想承認罷了。”
蘇揚略感詫異，道：“你這話說的讓我莫名其妙？你難道是喜歡我？”
沐海風呸了一聲，略有惱怒道：“你是在羞辱我麼？”
“我怎麼覺得是你在羞辱我，那樣的話，總會讓人想歪吧？”
蘇揚搖搖頭，看着他，說道：“你又不是女人，更不是一個漂亮的女人，你憑什麼認爲會在我心中分量很重，那我豈不是很變態？”
“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不知道你什麼意思，反正我理解的就是這個意思。”
“夠了！”沐海風突然吼了一聲，但隨即便驟靜。
蘇揚奇怪的看着他。
沐海風緩緩的吐出口氣，冷冷的望着蘇揚，道：“你果然是我可敬的對手，本以爲我的心境穩固，沒想到你三言兩語，便讓我心境不穩，這是不應該的。”
“但不要以爲這樣，你便有取勝的機會。”
他忽然笑了起來。
隨着他的笑意自脣角泛起，他腳下的雪花碎片飄離地面。
地上的塵土無風而動，卻沒有絲毫上揚，如同滾動一般向着四面散去，形成了一幕極爲奇異的畫面。
意念隨笑而動，便能將場間所有塵埃驅散，而且做的是如此完美，這看似奇異的畫面，需要對天地靈息無比細膩的操控。
這並非是那狂風席捲，亦或是絕對力量的迸發，從而清空雜物，而是真的把這片範圍內的塵埃驅散，連一顆砂礫也感知不到，真真正正的乾淨。
乾淨到令人髮指。
這代表着沐海風的態度，他的眼裡容不得沙子，而蘇揚這顆沙子卻在他眼睛裡待了太久，是時候洗淨了。
蘇揚看着那處，陷入了沉默。
他一直以來都知道，沐海風很強大，超乎想象的強大，好像自己從來沒有真正超越過他。
唯一打敗他的那一次，還是藉助了黑虎睚的力量。
此時看着沐海風所展露出來的境界，蘇揚發現他比自己所瞭解的還要更加強大，一抹憂色漸漸浮上他的眉宇。
他想要得到塵靈木，自然不能被沐海風殺掉。
他必須要全力以赴，甚至不惜藉助一切手段。
雖然那樣一來，他便永遠也沒有戰勝過沐海風，很可能會對他日後的修行造成障礙，但也的確如他一開始所言，其實他並沒有真的把沐海風當成自己的宿敵，而只是一個必須要殺死的敵人罷了。
殺死敵人的方法有很多種，是不是自己殺死的，其實無所謂，他不可能因爲一輩子都沒有戰勝過沐海風，但沐海風卻死了，從而影響到自己的心境，使得修行停滯不前。
但沐海風顯然不會這麼想，在他眼裡，蘇揚便是他一生的宿敵，若是不能親手殺死蘇揚，那麼他便會受到極大的影響，甚至會生不如死。
在他想來，蘇揚應該是一樣的，所以這一戰，便是徹底了結宿命的時候。
他看着蘇揚，說道：“出劍吧。”
他說話的語氣很平靜，但聲音的最深處，卻是毫不遮掩流露出驕傲和自信的情緒，因爲今日他將戰勝自己的宿敵，那麼即便是在此之前，他也應該擁有一份屬於自己的驕傲和自信。
蘇揚沒有與沐海風明亮如劍的眼光對視。
他看着纖塵不染，乾淨的彷彿可以鑑人的灰石地面，誠懇讚歎道：“若你拋開自己的身份和驕傲，去做掃地的工作，一定會是世間最強。”
沐海風怔了怔，卻沒有因爲蘇揚這句話而暴跳如雷，而是淡然說道：“這是理所當然的，不管我做什麼，都會是世間最強。”
蘇揚沒有想到對方竟然沒有動怒，他的確想要影響沐海風的心境，因爲那樣自己會多出些機會，但顯然這些話對沐海風已經不起作用了，但他卻也不會就此放棄，當即也笑着說道：“掃地當然要用掃帚，這是常識，顯然你的工作態度不夠好。”
沐海風微嘲一笑，也不知是在嘲笑自己，還是嘲笑蘇揚，但這似乎更驗證着自己在蘇揚心目中的地位，因爲他在抓住任何可以擾亂自己心緒的機會。
然而就在他準備回話的時候，蘇揚卻忽然斂了臉上的笑容，提劍橫於胸前，看着沐海風，平靜專注的說道：“請。”
陡然而至的氣氛變化，讓沐海風微微眯起了眼睛。
他本以爲，蘇揚不會放棄，還會繼續說出一些惱人的話來，他甚至都已經準備好接話了，沒想到蘇揚卻是突然變得乾脆起來。
這理由當然很簡單，因爲擾亂心境的計劃不起作用，那麼蘇揚也不會再說任何廢話，因爲廢話說多了也很累，甚至還可能反而影響到自己。
倒不如簡單直接一點。
沐海風看了一眼蘇揚，轉身向潔淨無塵的灰磚地面中間走去，隨着腳步踏出，情緒逐漸恢復最初絕對的冷靜。
蘇揚也走到了場間，安安靜靜等着。
雲吞公子注視的目光隨着二人的行走，也轉移到了灰磚空地上。
顯然，對於他們二人之前的一番對話，她持有很鬱悶的感受。
現在見到他們終於要開打了，當即也調整好心態，準備觀看一場好戲，但她的目光也在隨時注意着那塵靈木。
沐海風舉起右手，掌間握着一柄長qiāng，神武繡波qiāng。
他舉qiāng望向蘇揚，毫無情緒的說道：“我知道你擅使劍，而神武繡波qiāng在這場戰鬥中會顯得很有利，但我可不會因爲這個便棄qiāng。”
蘇揚沒有說話。
沒錯，在戰鬥中，長qiāng顯然會比劍更有優勢，但同時也存在着弊端，只要蘇揚能夠近身，以神武繡波qiāng的長度，根本來不及防禦。
可換言之，若無法近身，那麼沐海風便立於了不敗之地。
可就算心中這麼想，蘇揚卻也面色毫無變化。
因爲他還有青蓮劍訣！
一旦禁錮住沐海風的行動，那麼他便可隨意近身。
直到此時，蘇揚不得不再次感慨，這青蓮劍訣不愧是殺招，慶幸自己能夠領悟出這樣的劍招，但他更加感激白玉琊的那一道劍意。
青蓮紮根生於地，可完全禁錮住劍指那人的所有行動，讓他必須承受這一劍。
但以沐海風的修爲境界，青蓮劍訣究竟能不能對他造成致命傷害？
蘇揚沒有把握。
可只是禁錮短短一瞬，也足夠讓蘇揚近身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虎口一緊，右手握緊碧天劍的劍柄，緩緩朝着沐海風指去。
他的動作很尋常，很隨意，卻堅定地不容任何人打斷。
沐海風清楚地察覺到了蘇揚身上氣息的變化。
他的情緒卻沒有任何變化，乾淨的衣衫隨風而飄，整個人就像是一把被清水洗至無比明亮的劍。
自始至終，沐海風無論面對怎樣的敵人，無論敵人發生怎樣的變化，他所需要做的事情，只是把神武繡波qiāng擡起，然後捅進對方的身體。
所以他一如往前那樣，平靜地握緊qiāng柄，然後狠狠向着蘇揚的身體掃了過去。
沒有什麼qiāng意縱橫，也沒有長qiāng呼嘯破空。
這是最簡單的一qiāng。
卻是最強大的一qiāng。
這便是北周年輕代第一強者沐海風的道。
qiāng在手中，揮之便是一道大河。
身前一丈無敵，便萬里無敵。
過往歲月裡，與蘇揚智斗的快意，和玄真門覆滅後所受到的冷眼，變作乞丐到處流浪的所思所得，包括那些愚民嘲諷輕蔑的目光，那些令他憤怒卻隱而不發的議論聲，那花沁山的奇遇，殺死心愛女人的瞬間，以及內心最深處的驕傲，全都融化在這一qiāng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