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允欽乃當今水族總管,酆師澤是今日水族之師,他們兩個的行動,就是現世水族的最高決策。
年輕水族的努力,已經在天下臺做完了。現在是他們這兩個老骨頭,來接上這場戰爭。
鎮河真君那一幅“居不同”的字,不是白掛的!它會從一種“相信”,變成一種“現實”,爲了這種現實,水族不惜代價。
從中古時代而至如今,水族從來不畏懼犧牲,怕的是犧牲不被承認!
當長河龍宮壓濁水,【狻猊橋】洞殺菩提意,【定海鎮】掃平長河漣漪——
忽有雷霆忽飄雪,忽然飛花忽垂柳。
二十四般節氣,皆化一聲【驚蟄】。
“龍門書院,巡河有責。天地之門戶,鯉可躍,龍可躍,身污孽海者,雖菩提不可!”
寬袍大袖的儒雅男子,提一柄修似青竹的細劍,在長河上空漫步而過,劍光斬斷樹影,將縫在一起的兩個時空,生生撕裂!
劍名“修篁”。
人名“姚甫”也。
誠然中央有天下之責,天下也每多豪越之客。
景國爲此超脫之謀,自然是做足了準備,但很多準備還沒來得及掀開,問題就已經被其他人解決。
在拱衛現世、掃蕩孽海的大是大非上,天下洶涌,諸方踊躍。
並不是誰都會坐在那裡計較,究竟最後是誰拿走了名聲。
書山之巔,雲海泛潮。
此間事了,照悟禪師勾住知聞鍾,已擡步而轉須彌山——
長河之變,牽動天下。作爲佛宗西聖地,須彌山必須得時刻做好準備。
尤其緊張的是陳樸。
禍水一旦失控,第一個遭殃的就是暮鼓書院。
要不是宋皇於書山治傷,此事確然儒宗有瑕,姜望又登山有勢……他生怕子先生一個念頭沒轉過來,做出錯誤決策,將儒宗推下深淵,這一趟他都不會來。
勤苦墜名,後面的書院未有能夠真正替名的。四大書院如今只剩三大,他和白歌笑、姚甫同來書山,就是一種態度的表達。書山雖爲儒宗聖地,未見得就完全代表儒家。
子先生輸了比鬥,送出名聲,他也就第一時間回到禍水。
倒是顏生作爲不忘舊暘的書山大儒,也隨他而去,這當然代表了書山對暮鼓書院的支持,也是因爲他心中永遠的痛——
暘國作爲東域霸國,在社稷混亂的時候棄守海疆,引發了暘谷獨立……此可謂國失其節。
他無法挽救什麼,但作爲舊暘末代太子太傅,仍願意體現暘人在這個時代的堅守。
歷史上暘谷有過危機,他都親自下過山的。
在那場熊熊燃燒的烈火中,東望援軍而不見的他,未嘗沒有怨憤過,但時間終究給他帶來了答案。
於末代暘帝的立場上,暘谷背叛了暘國。但恰恰是暘谷,傳承了暘國最後的精神,維護了青帝的高貴品德。成爲太陽宮最後的一面旗幟。
今日他亦前往禍水,以老儒劍續春秋事。
等孽海事了,他還要再尋羅剎。
倒是白歌笑還站在樹臺外,煢煢一身,悵然有思:“不知道子先生和鎮河真君此刻在聊什麼。”
“白院長等會兒可以問他們。”禮恆之雙手懷袖:“其實我也好奇。”
“您也好奇誰是神俠?”白歌笑看着他。
禮恆之並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看着雲海,像是看着歷史迷章。
白歌笑搖了搖頭:“中央帝國想要一舉蕩平孽海,孽海三兇也求脫困多時。此中風波,恐非一時能止。我亦不敢疏忽,須回青崖坐鎮——”
她看着前方,忽然覺得那一望無際的樹臺高原,像一座永恆的墓碑。
樹已經死了,爲什麼還不腐爛呢?
“書山有路,勤爲數載。學海無涯,念有三秋。”
“鎮河真君出來,跟他說……”
“時間是他的朋友,不要急於一時。”
她轉身往外走,襦裙過石徑,山高霧渺,雲煙似夢,像是一幅仕女畫,走進了山水畫中。
其實很想跟有些人說這句話。
但那人不可能再聽到了。
樹臺外的人,頃刻聚來,又頃刻散去,便如雲靄。
禮恆之當然守規矩,最後只剩他一個,靜靜地站在樹臺前,像是這片高原最後的門戶。
……
這是一扇木門,大概有些年月了。
門上還積着塵跡,用食指輕輕一捺,指上便有一層灰。
時間總是誠實的,這個歷史片段,是道歷三三五七年,三月二十七日。
這一年距離道歷三三四六年,懸空寺止相之死,剛剛過去了十一年。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但要復仇玉京掌教宗德禎……百年無望。
按照書山史簡的記載,止惡禪師會在月上中天的時候過來,進這間木屋,殺一個人。此戰之後的二十年,正是兇菩薩威名赫赫的二十年,一杆日月鏟,殺得天下邪道鴉雀無聲。
他今晚要殺的人,叫做夏君擷。
是浩然書院創派祖師陸以煥的得意門生。
夏君擷的書法獨步天下,年輕的時候,號稱“書公子”,愛字成癡。又在封鎮一道獨有建樹,其開創的“小五行元法禁”,到今天都有流派沿用。
陸以煥也一直對他寄予厚望,多次表示要交託衣鉢。
但在陸以煥戰死禍水後,接掌浩然書院的,卻是他的師兄孫飛槐。
據說是夏君擷自己讓賢,也有說是孫飛槐用了些不光彩的手段……但浩然書院如今都傳到了第四代院長,這關乎第二代傳宗文寶的隱秘,在相關人士都死得差不多之後,也無人能夠追究了。
夏君擷在故夏和理國之間的“是非山”隱居——這座山在後世已經不存在了,正是毀於今夜這一戰。
說是隱居,此地盛時有華屋百座,名流如雲。
唯獨後山這座蛛網暗結的小木屋,是夏君擷曾經爲陸以煥守孝,住了十年的小屋。
後來他也燈紅酒綠、美衣華服,但每逢陸以煥祭日,他都會披麻戴孝,來這裡獨住一晚。師生之情,廣爲傳頌。
三月二十七,正是陸以煥的祭日。
這位近古史學第一人,猝然死在禍水,以至浩然書院如日中天的聲勢戛然而止,
夏君擷交遊廣闊,曾爲大夏武王姒驕的座上賓,也在永世聖冬峰和傅歡論過道,還同血河宗宗主霍士及相交莫逆——
當然今天已經知曉,在霍士及成爲血河宗宗主的那一刻,他就已經變成了孟天海。
如今以這個關係這個身份再來追溯,陸以煥當年戰死禍水,就不免讓人生疑……
夏君擷的罪行裡,有一條是“妒殺少年天驕”。
而孟天海所化身的血河宗第五代祖師、治水第一人傅蘭亭,也有掠奪根骨的秘法傳下。再結合夏君擷“於前路無望”……
夏君擷同霍士及的交往,便似乎有一條清晰的線。
那些少年天驕是被妒殺,還是被爐殺,因此很值得商榷。
但姜望要是早來那麼幾年,在孟天海還未戰死,血河宗宗主的秘密還存在的時候,是怎麼也想不到這件事情上來的。
同樣的人,同樣的地方,只是拜訪的時間不同,世界就那麼不同。
有時候回答歷史的,只能是時光。
前山華屋堂皇,燈紅酒綠。後山木屋一間,燭滅塵結。
夏君擷就在房間裡,用很多道封鎮隔絕自己——想來也不可能是單純地在祭奠他師父。
姜望的食指停在門上,沒有推門而入。
他就在這裡等止惡。
等一個或許能回答很多問題的答案。
很多事情他只是不說,有些人他永遠都記得。
他在降臨的時候,就已經開始接觸這個歷史片段裡的天道——這裡也是現世天道的一部分,自然談不上掌控,但也可以具體而微地把握細節。
天道的確被撥動了。
的確是有世尊天契的力量……它也的確被拆分。
結合書山史簡的記載,兇菩薩正在使用世尊天契,做前期的戰鬥鋪墊。大約一炷香之後,纔是載入史簡、抹掉了是非山的那場戰鬥。
他靜靜地等着。
神秘華貴的天君袍,和這荒蕪的後山木屋格格不入。挺拔身形,垂下傾斜的影子。
這時天上有月,堆了他一身的雪。
顯得寂寞又皎潔。
門後卻有一個聲音響起——
“道歷三三五七年,在下略備薄酒,以待後來……君既載月而至,何故徘徊門外?”
夏君擷?!
姜望的眉頭微微揚起,沒有說話。
木屋裡夏君擷的聲音還在繼續——
“我在時光頭,君在時光尾。”
“若是不結因果,人生難有相逢。若是不知我名,這一生故事又誰來聽?緣來如此,今當爲你舉酒一杯!”
接着屋子裡響起倒酒的聲音。
姜望搖了搖頭,釋懷地笑:“盛情難卻啊!”
輕輕一推,步入屋內。
這屋子實在是小,不過五步見方,人只要稍多幾個,轉身都覺困難。
屋子裡當然簡單,四壁皆空,只有一個掛在牆上的靈牌,上書——
“尊師陸以煥之靈位。”
也只是一個簡單的小木牌,字倒是真的漂亮極了。
地上有兩隻蒲團,一隻空着,一隻蒲團上,便坐着應該叫做“夏君擷”的老儒。
其人披麻戴孝,五官寬和,面有皺痕,皺紋裡淌着淺淺的哀色。而手中舉杯,做出了敬酒的姿態。
“昭王?”姜望沒有接那杯酒,但是看着他:“還是聖公呢?”
夏君擷擡眼看他:“爲何夏君擷不能在道歷三三五七年等你呢?”
“憑他還算不到我。”姜望語氣淡然。
夏君擷舉杯的手仍在那裡,彷彿他不接酒,便不會放下:“後生小視天下啊!”
老儒笑着:“我夏君擷才高如此,如何不能隱藏實力,晦跡時光……死在過去,而等待未來呢?”
這逼仄的木屋沒有半點明火,窗外的光也透不進緊閉的窗口。
唯一的光源在門口。
姜望就站在門口的位置,月光流動在他身後,像是覆了滿山的長披。他俯瞰老儒,如神明瞰螻蟻:“他要是能夠算到我,要是有資格站在我面前,就不會前路無望。”
夏君擷拿着酒杯,‘嘖’了一聲:“真可惜……”
“因爲我並不能完全地同意他。只是同行至此,不免有所偏頗,給他一點分內的幫助。”
“你若不點出來,今天在這裡的就只有夏君擷。你或者還有機會。”
他搖着頭,而眸光一霎挑來,與姜望做最直接的對視:“這世上從來不缺聰明人,少的是世事洞明的智慧。君可知……難得糊塗!”
二者的視線在空中交撞一處,像是一柄劍要斬斷另一柄劍。
剎那撞出的光火,不僅照透了這座木屋,還點亮了整座是非山!
姜望的眸光下壓,聲音平淡:“我沒有糊塗的習慣。”
山明而復晦,木屋也歸於黑暗。
吞懷【靈霄】道質的目仙人,已經殺進‘夏君擷’的目識裡,要虐殺對方的目見認知,卻像是殺進了一個無窮廣闊的光之世界。高上無涯,行無邊際!
‘夏君擷’面色不改,眸如深海,唯有深處隱隱的透光,還在描述這場目識之戰的激烈。
他的聲音也是平緩的:“那麼,爲何不以爲我是神俠呢?”
姜望的手,搭在劍柄上:“因爲神俠已經來了。”
其時天上有月,地上枯枝響。
一隻布鞋踩斷枯枝,也像是打斷了靜謐的敘事。
山上雜樹千百,此刻枯葉搖落,青葉削割。
地上有荒草,此刻草尖盡折,指於木屋——
或者說,指於姜望!
布鞋往上,是一個半透明的人形。
他往前走,黑色的布鞋也變成了半透明。
此人像是一個半透明的水囊,其間裹住了數萬頃的鋒銳。
在枯枝踩斷的那一刻,整座是非山立即殺機凜冽,就連掠過樹梢的風,都變得異常激烈!
神俠……已至。
“我聽聞……”半透明的人形,慢慢地道:“吞你爲日月,食你爲天仙?”
陰暗的木屋,像是一個小籠子,關着或是聖公或是昭王的那一尊,由姜望親手放出,
消失在歷史中的整座是非山,像是一座大鐵籠,由神俠關上了鐵門,囚虎於其中。
姜望站在兩籠的交界處,前亦平等國首領,後亦平等國領袖。
只是垂落眸光,道了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