祂也不知自己究竟沉睡了多久。以日落月升爲一天,以二十八次或三十一次日落爲一月,十二月算一年,那麼時間是一百零五年——
至於時間爲什麼要這樣計算,爲何以“年月”度量,祂並不清楚。
神霄世界開放的那一天,會沐浴日月,但是在那之前,祂還沒有見識過。世界之外,是混沌連着混沌。
一切“覺知”,都是“天授”。
與生俱來的模樣,與生俱來的力量,與生俱來的感受……
祂是這個世界最強的存在,開天闢地第一尊神。理當受一切尊奉,也擔當守護此世的責任。
誕生即沉眠,沉眠是爲了更好地感受這個世界。沉眠的過程,即是隨這個世界一起生長的過程。
所以祂一直都在感受這個世界……雖在夢中。
山川河流,行在祂的筋絡。草木衆生,活在祂的掌心。
祂翻掌便能改變這個世界。
當然也有思考。在最原始的覺知裡,思考自己應該怎樣構建規則,引導衆生,昇華此世。
也或許無爲而治——反正那些小東西,無論怎麼蹦躂,都不能動搖這個世界。而一切活動產生的養分,都會留在世界裡。
然而這一天祂驀然驚醒,發現那扇一直都緊閉着的門,竟然被推開了。以之爲高牆的世界封界,也隨之消解。祂的家園,自此八方漏風。
而後流光經天!
此世忽白忽夜,忽然遊電萬里,忽然星河橫夜。又有冰雹,又飄飛雪,魔意聚成雲海,妖氣鼓成狂風……狂風掠野,撞山而折,一霎漫天妖虹,繼而暴雨傾盆。
還有一柄殺入此界又離開此界的劍,在離開很久之後,才叫祂從遲鈍的休眠狀態中驚覺,在靈魂的某一角,泛起一層層的戰慄感受,如漣漪般散開。
這個獨屬於祂的家園,闖進了許多強大存在,個個都不在祂掌中!
“吾名……”
祂在極淵之地醒來,翻個身去,便叫山川移位。吹息一次,嚥下許多雷霆。靜思片刻,即在與生俱來的靈光裡,翻撿出自己的名字:“曜真神主!”
“你們怎麼敢……”
“忤逆吾之意志,闖進神的家園!”
神霄世界,觀映諸天星辰。
這時門已被推碎,屋頂都掀開……羣星映在天。
此世生靈能看到的最璀璨一顆,是曜真神主作爲當世第一尊神,反照在古老星穹的神國——那顆名爲【曜真】的星。
神霄第一尊神的怒火,點燃了此星。使之星光大放,孤耀萬里。
竟然一顆星,壓倒萬顆星。
並不是遠古星穹沒有比它更耀眼的星辰,只是神霄世界與之同源,願爲它照。此時祂代表“曜真神主”的權柄,於此世昭示威嚴!
但就在這個代表曜真神主的星辰燦耀神霄時,有一顆暗星也與它一同升起。
說是“升起”,其實它不能被視線捕捉,更不曾真正外顯在神霄世界的星空裡。
它本身沒有光輝,且將所有灑落其身的星光都吞噬。懸升在茫茫夜色裡,本身即是夜色的一部分。
是比黑暗更純粹的夜色,絕對隱匿,無從驚覺——修行者或許會被月光觸動,或許會驚覺執掌夜色的某種存在如夜菩薩,但如何能驚覺夜色本身?
就連夜菩薩自己,也分不清他掌中的這一寸夜色,與那一寸有什麼不同。
這是真正的混同之質,自然之體……絕頂的殺手。
無從得知這顆暗星潛伏了多久,只是在曜真神主驟然甦醒,彰顯存在的這個瞬間,它也“躍升”。
與“曜真”之星如影隨形,像是輔星圍着它轉。
大荊帝國諸天星辰旗上,七護六衛,十三顆星辰之外,還有不顯的一顆隱星。只有在觸摸旗幟的時候,才能在那粗糲的浮凸上,感受它的存在。
它就是“羅睺”。
歷來的暗星首領,都以此爲名,個個都是暗殺一道的宗師級人物。
當代“羅睺”,更是尤昭兇威。
論及在暗殺上的手段,恐怕只有曾經組建地獄無門的神君秦廣,能夠稍稍較論。
今夜神霄大亂。
此刻【羅睺】襲【曜真】。
展現在神霄世界衆生靈眼中,就是那天極之處璀璨無比的“曜真”星上,忽然多了一個黑點。
這黑點微不可察,畢竟真實存在。
在尤其燦爛的星辰上,它尤其地突兀。很多神霄世界的先天神靈,都懷疑是自己看花了眼。
而曜真神主自己,卻是悚然一驚!
當初玄南公切割其降臨神霄世界的那部分自我,將之全部投入神王身……以身合神,成就神霄世界第一尊。
因此自絕超脫之望。
也直接導致他在接下來的絕巔大亂戰裡,應對不及,被姜夢熊找到機會拳殺。
而他贏得了什麼呢?
贏得了一次當時追擊姜望的機會。
贏得了神霄世界的加速躍升。
更對整個世界的變遷加以影響,使一應風土更接近於妖界,爲妖族贏得開局優勢。
還贏得了這樣一尊……先天更親近妖族的絕頂陽神!
在超脫共約之下,曜真神主絕對擁有最高層次的力量,兼其共生於神霄世界,與世同在,所能調動的力量,更非一般陽神能比。
可祂卻是真切地沉眠到今天,從誕生的那一天就在沉睡。
縱然整個神霄世界的演化,無數生靈的活動,都會反饋到祂身上,被祂消化。但神霄世界一直髮展到今天,也只有十三尊先天神靈,抵達世界極限,擁有絕巔層次的力量。
其它誕生於此的後天生靈,乃至最早灑落在這裡的妖族種子,並無一個絕巔者。
而“羅睺”是荊國代代相繼的暗星組織首領,是整個現世無數次黑暗搏殺下所砥礪出來的生死師。
曜真神主太缺乏面對他的經驗。只是下意識地鼓動神力,防護自身。
那一霎確然神力洶涌,澎湃如江海。
可那顆黑色的星子是孤舟一葉,乘風破浪,一瞬當前。
純粹力量的堆疊,根本無法阻止羅睺之力的侵蝕。
暗星像一粒燒得滾燙的鐵屑,在紙豆腐般的神海里一路下陷。
曜真神主擡起自己赤金般的靠近永恆的手掌,卻看到一個黑點正在掌心。漆黑的、深邃的,無底又無淵,彷彿已從這掌心處,洞穿祂的神軀,觸及祂的神源!
痛苦的感覺對曜真神主來說也非常新鮮,當然這絕不能說是享受。
祂從未感受過的痛楚,從未體驗過的冒犯,都在這一擊裡……五味雜陳。
“外賊!”
祂發出憤怒的、搖動神霄世界的咆哮:“安敢犯吾神國!來即死,與我死盡!”
但祂的聲音,十分幽靜。理應廣傳神霄,使一衆先天神靈響應的聲音,竟然侷限在自身十步之內。
這時祂纔看到星光。
那似乎總是隔着一層的古老星穹,這一刻竟然如此貼近,無以計數的星辰,劃過玄秘軌跡,飛速運動!星光如絲絛垂下,編織一張巨大的羅網。
神霄世界最強的曜真神主……便在網中央。
祂感到自己是一隻墜入蛛網的飛蟲!在這荒謬的感受裡……神眸燦光如熾星,外察星網鎖神,內觀暗星蝕身。
這時祂看清了襲擊者的模樣——
那是一個全身都裹在灰白色袍子裡的“人”,五官看不真切,身上籠罩着淡淡的灰霧,在祂浩瀚無邊的神軀內部疾行。看起來方向明確,對祂有着超乎想象的瞭解。
而在茫茫星網之外,隻手操縱星辰的,亦是一個“人”。有着一雙極其漂亮的丹鳳眼,眼中映着羣星。五官儒雅,單手負後而身姿翩翩。
在那些討厭的外來者裡,這兩個是更惹厭的那一類。
那些稱之爲“妖族”的,尚且在神霄世界存在一些,百年來開枝散葉,已經與世同醒。
這般稱之爲“人族”的,一百零五年來,氣息不過兩縷。
一個在神霄之門上被擦去,一個隨着剛纔那柄無形無跡的劍,來而又去。
他們根本不屬於這裡,沒有資格在這裡生存。
“赤瞳炎炎,燃此白燭。燭既無心,爲誰垂淚——”
曜真神主也不知從哪兒記的歌詞,吟誦幾句,驀地圓睜眼睛,額上生出冰晶狀的神紋:“五氣歸海,天墟神罰!”
這具神王身的誕生,源於元熹大帝的佈局,是爲迎歸羽禎而創造,本身潛能無限。
羽禎歸此,有機會重現超脫。
曜真神主是在這具軀殼上誕生的新神,雖然遠遠無法企及超脫的境界,卻也在力量的堆疊上,做到了陽神層次的極限。
祂已在神霄高天的亂戰中,許多次感受危險。但仍然不相信,世上最強的神祇,會倒在自己的神國!
此刻神罰驟開,神軀之內盡歸極寒,一切血液的流動、神力的奔涌,全都凍結。一層層的霜網堆疊,到最後如蜂巢一般。
祂以極致的寒霜凍結神軀,也要以此凍殺入侵者。
但那個全身都裹在灰白色袍子裡的人……竟然消失了。
曜真神主的神意,還能察覺這個危險人物的存在,但卻無法捕捉——那人或許成了冰霜,或許成了血液,或許成了神力,總之竟然變成了祂身體的一部分!
這是什麼詭異的法門?
就算廝殺經驗再是不足,曜真神主也知曉現在不是糾結的時刻。在沉眠的時間裡,祂與神霄已經緊密無分。衆生在此世的一切活動,都將成爲祂的資糧。
這些強大存在的廝殺,正會助推祂的成長。
每時每刻祂都變得更強,不必急於一瞬。
凍結神軀內部,叫那暗星蟄伏,祂便鼓意而起,豎掌爲刀,即欲斬破那星光羅網。
然而神意刀光斬出,竟爲那羅網所黏附。
星光之中雜糅了專門針對神力的某種力量,卻完全不與之對抗,只是在接觸的瞬間,生出無以計數的微小“鉤子”,將兩種力量勾連到一起,直至於黏合。
曜真神主空有磅礴神力,卻總是鐵錘砸棉花,處處無力使。
這又是什麼法門?!
祂咀嚼着從未有過的情緒,那或許是“焦躁”,或許還有一些……“恐懼”。
“本國羽林大將軍唐烈所獨創的屠神秘法——【引弦鉤】。羽林大將軍囿於修爲,無法前來拜會。”
那丹鳳眼的男子微微而笑:“荊國呂延度,有幸爲您展示。”
這位大荊帝國的星佔宗師,與羅睺一起履虛至此,代表荊國對神霄世界所斬出的第一刀。
他風度翩翩,據說是荊國最有禮貌的真君。
“至於這【上佔幹羅縛神網】,亦是第一次顯於天外,正是鄙人的創作……還請神君指正。”
說起來這類屠神滅神秘術,最初都是爲了應對牧國的蒼圖神和天馬原上的原天神。在鄰居的神道壓力下,荊國在類似秘術上有巨大的需求,也傾斜了海量資源。
後來荊國全力備戰神霄,欲奪神霄第一功,在妖族佈置下所誕生的曜真神主,便成爲荊國的第一個目標。
此等屠神秘術,亦是不再遮掩,盡都搬上戰場。
今日正是大荊帝國武備的展現!
呂延度手中擎網,縛住這一條前所未有的大魚,任其在茫茫星光中翻騰……真有星空漁夫的姿態。
然而這道聲音纔剛落下,在他身後便有一道陰影如長披般捲起,翻躍成張牙舞爪的姿態。
“嘿嘿嘿嘿……呂延度,良辰難度,苦壽莫延,今宵當眠也!”
在那怪誕的陰影中,驟然睜開一雙猩紅的狹長的眼睛,眼瞼上有暗棕色的暈影。
永瞑地窟主宰,天妖鼠獨秋!
恰在呂延度同曜真神主角力的這一刻,暴起發難。
羅睺是現世天下無雙的暗殺宗師,鼠獨秋在成爲一域主宰前,也是妖界兇名赫赫的頂級殺手。
其選擇的時機是如此精準,像是呂延度開門揖盜,把要害送到他的手中。
他探出的尖利的五指,還未觸及呂延度,詭異的黯紋已經先一步爬在呂延度的道身。瞬間密集於脖頸,像爲他鋪上了大片的刺青。
此即名徹妖界的“黯滅妖紋”,當它爬滿呂延度的腦袋,交匯於顱頂,便是這尊真君死亡的時刻。
呂延度卻於此刻驟回頭!
半身的黯紋未叫他驚懼,瀕死的感受只是爲他帶來一個笑容:“臭老鼠,許久不見,你都會拆字造句了!”
那雙丹鳳眼微微地翹起,顯得儒雅……而且邪異。
他一直負在身後的那隻手,優雅地探在身前,而五指大張——這一刻暴射而出的煞力,糾纏成一株搖曳生姿的食妖花,覆向鼠獨秋之面。
此花豎青杆,結紅蔓,生巨口,有利牙,葉緣如刀,搖盪而怪叫:“妖骨,花枝!妖血,花肥!妖性,藥性!吾輩惜香者,食妖而長生!”
【食妖花】是以數不清的妖族屍骨培育出來,投入了荊國戰爭術院最高級別的資源,歷時三百年纔有階段性的突破。
此花是術法,卻也有似獸的植物本體。擁有廣闊的成長潛力,慣能吞噬妖元,紊亂妖力,腐蝕妖軀的基礎構成,破壞妖族的生存環境。
作爲荊國針對妖界戰場的最高級研究機密,十八年前就有了初步成果,十一年前就可以大規模投入戰爭,卻到今天,才真正應用到戰場上。
且第一次使用,就是針對一尊天妖!
呂延度針對鼠獨秋所驅使的【食妖花】,自然是最高層次的那一種,“花王”般存在。能夠對絕巔的氣息加以干擾。
當它在呂延度掌心綻開的那一刻,鼠獨秋目眥欲裂。
【食妖花】上無數妖族亡魂的哀嚎,幾乎讓血絲爬滿了鼠獨秋的眼睛。
這是一筆沉重的血債。
妖以人爲食,人以妖爲材。
焉能共存於寰宇?
面對未知的危險,第一次亮相的武器,最該做的是暫避鋒芒,窺其破綻而應之。但妖族今日還有退路可言嗎?
“何止拆字?我更懂拆人!君遠來是客,當有一試!”
鼠獨秋在陰影中掙出了他瘦而高挑、翩翩文士般的妖身,面帶獰笑,不退而反進,任由【食妖花】撲在他的臉上,卻將利爪再往前,探向呂延度的心。
【食妖花】貪噬一時,黯滅妖紋湮其一生。
自幼生在苦地,越往上走,越知族羣絕境,一路都是爭。不信這生死的競逐裡,他的命不夠呂延度硬!
鼠獨秋打得是以傷換命的主意。
但呂延度任由黯滅妖紋攀身,又何嘗不是要決機於生死之前?
他亦不退,只是放出【食妖花】的那隻手,五指恰又合攏。虛空中無數錯織的虛線,都在此刻被他所牽動。
“出口即讖不可改也!鼠獨秋!且來拆我頭!”他笑着說:“或者……獻出這身鼠皮,與我繡枕!”
其聲儒雅而殘忍,之後是一張張星契,飛出他的大袖,展在空中。
真如戰旗橫。
而後星光閃爍,赤色漫天。
那並不是溫柔的紅霞,而是酷烈的血披。
在古老星穹的羣星之中,有十三顆星辰在這時,璨發出無與倫比的光彩,交相輝映,光壓一時,竟叫羣星都黯淡。
但凡略知星象者,此時仰觀星穹,都不免驚懼。
這十三顆星辰,都是兇星——
計都、羅睺、七殺、貪狼、破軍、巨門、化忌、擎羊、陀羅、熒惑、鈴星、天空、地劫。
所謂“星契”,是占星者獲得星辰認可的最高憑證。在自身能力範圍內,幾乎可以不設限地調動星辰之意,得到星辰力量的加持。
以權柄而論,能高於“星契”者,也就是如觀衍那般的玉衡主君。
當然觀衍既爲玉衡主君,就很難再去染指其它星辰。
相對來說,“星契”者所受的約束,就要少很多。調和不同星契之間的衝突,也是星佔者永恆的功課。
比如四象星契,就相對容易成就。南鬥北斗,就難以共存。
那些強大的星佔宗師,莫不以“星契”爲自身遨遊古老星穹的軍勳。沒有一顆簽訂“星契”的本命星辰,是不足以稱“宗師”的。
神驕大都督呂延度,以兇伐成道,從來都是當世擁有最多殺伐星契的星佔大宗師。然而誰也沒有想到,他簽下“星契”的兇厄之星,竟有十三顆之多!
此刻擡手一指——
猩紅光色如血瀑,瞬間將鼠獨秋淹沒。
其氣已被血光撲滅,其身竟被血柱貫穿。如此兇悍的天妖,當場被釘在長空。
神驕入局第一刀,十三兇星殺天妖。
此“天煞兵督”之陣,陣中從無生者。
所謂織網擒曜真,哪裡是機會,分明是陷阱!
呂延度料定會有天妖暗中保護曜真神主,對人族有可能的偷襲進行反埋伏。在看到鼠獨秋的那一刻,他也料定鼠獨秋會迎着【食妖花】衝上來,與他搏命。
如此他這從未展示的十三兇星,便發於絕隙,成就這必殺的局。
擡手只是提子而已。
在他的佈局裡,鼠獨秋從來沒有同他站上生死鬥場的資格。
那外顯兇異的“黯滅妖紋”,就在他的脖頸扭曲,他卻壓根不曾投下關注……鼠獨秋死了,這所謂的兇惡手段,也就消解了。
此刻兇名遠熾的天妖鼠獨秋,正懸身在空中。十三道血色星柱,將他貫穿在那裡。殺其意,磨其身,損其道,叫那絕巔的氣息一路凋落。
【食妖花】撲在他的臉上,正大快朵頤,啃得他沒了半個腦袋!
還在辛苦對抗十三兇星的鼠獨秋,根本無法抵抗專門針對妖族而育成的噬妖利齒。尤其這朵【食妖花】,已經是荊國養出來的最強一株,還由呂延度親自施展秘術驅動。
但在咀嚼血肉的聲音裡,忽有嘎嘣一響。
【食妖花】的血盆大口停在那裡,利齒已是崩斷了數顆,嘴裡翻攪一陣,吐出一根手指頭來!
那是一根蒼白僵硬且潮溼的手指。
瞧着也並不如何堅硬。
這兩排可以啃噬天妖面骨的利齒,卻咬不動這手指分毫。
而後是第二根,第三根,第四根……
【食妖花】張嘴而嘔,吐出成百上千的手指頭!
這些蒼白潮溼的手指頭,紛紛逆星光而走,像溯游而上的魚羣。
此刻的“天煞兵督陣”,已經演化一座血色的鍘刀,正在血瀑般的星光中鍘落,要予鼠獨秋以最後的絕殺。
卻被這陰冷的“魚羣”所阻截。
下一刻,這些密集的手指頭,便合光聚攏,站起來一尊披頭散髮的、溼漉漉的身形。
俄而一個展身,瞬息萬丈,青面獠牙。
此尊乃海族絕巔,是爲孽仙皇主!其名“俟良”。
他一把揪住了【食妖花】,將其從鼠獨秋的臉上生生撕下!扯下爛肉破皮一大片。又連拔血柱,將鼠獨秋身上的十三根血柱拔掠一空。
更單手握着這十三根血柱,悍然高舉,推着那血色鍘刀更往上走!
其高萬丈,血色鍘刀便也擡高萬丈。
過於遙遠的危險,可以視作並不存在。
整個痛苦的過程裡,鼠獨秋不發一聲。只在覷機的此刻,翻躍於空,一霎捲入陰影。他還沒有走,陰影在星光中涌動。
鐺!
血色鍘刀劈在俟良身上,卻發出金鐵長鳴。
呂延度佈陣尤其精細,這爲了陷殺鼠獨秋而專作調整的大陣,其消磨血壽的種種異能,在這當世最強的屍修身上,根本難有作用。也因此叫這殺局掙開一隙。
“咦?”
幾乎是俟良現身的同一時間,這聲輕“咦”在呂延度身邊響起。
身籠禪光的黃龍衛大將軍,從呂延度身邊的虛空漣漪中浮現。
今日他難得地披了甲,的確不像個老農。雖然面上仍然見得憨實之態,可身上散發的隱隱血氣,叫人無法相信他的良善。
強殺鼠獨秋而自身並不設防的呂延度,其本身又是一個餌!
黃弗是那個收網的人。
以他的判斷來說,俟良在這種情況下出手,最佳的選擇應該是襲殺呂延度——以鼠獨秋強換呂延度,對諸天聯軍而言並不吃虧,對海族來說更是大賺特賺。唯一要付出犧牲的,只是妖族而已。
所以他才藏在呂延度身邊,呂延度也放任危險蔓延,就是等待下一場絕殺。
一尊神君,一位天妖,怎麼滿足荊國這羣戰爭狂人的胃口?
但海族的孽仙皇主,卻毅然選擇援救妖族的鼠獨秋,也因此避開了他的陷阱。
這確實是出人意料的一步。
往前追溯幾個大時代,妖族海族不也彼此殺得天昏地暗麼?今日卻親如父子兄弟!
不過黃弗並不氣餒,只道了聲:“南無本師黃面佛!”
又笑道:“看來人族帶給你們的壓力……實在是太大了。罪過,罪過!”
非是這些異族生而互信,有多麼高貴的品德。
而是他們明白,再不精誠合作,真心互盟,就再也沒有喘息的空間。
神霄一旦戰敗,諸天萬界從此都是人族的後花園,予取予求,再無反抗之力。
諸天有識之士,不得不攜手共渡。
俟良身爲海族的絕對高層,必須要貫徹這種意志,身體力行地延續這種信任。
他今天若是放棄鼠獨秋,哪怕真個殺死了呂延度,對諸天聯軍的大局也是弊大於利。
寧失一時勢,不輸一生志!
黃弗隨手一扯,將那刺青般的“黯滅妖紋”,從呂延度身上扯下。同樣叫這儒雅的神驕大都督,一身血淋淋。
隨手梵火一卷,便似燒了一張人皮。
黃龍衛大將軍仍是呵呵地笑,一步蹈空,一拳又當頭,正砸孽仙皇主面門:“汝之業,我承之。汝之父母子女,我殺之。舉家同度,因果兩空。南無本佛,善哉善哉!”
這邊鼠獨秋襲擊呂延度,乃至俟良、黃弗紛紛加入戰局,也只是流光過隙一瞬間。
那邊曜真神主也不是個會站在那裡發呆的。
呂延度以十三兇星殺天妖,固然是霸道手段,但他用以兜住曜真神主的【上佔幹羅縛神網】,也不可避免地弱勢三分。
曜真神主只是將身一擰,那些鉤纏神力的【引弦鉤】,便紛紛脫離崩飛。
祂一舉撕破那網,拖着仍在極凍中的神軀,自往曜真天聖宮而去——
那是神霄世界一衆先天神靈,“自發”爲祂修建的神宮。
在那裡祂可以借用一衆神君的力量,可以將體內潛藏的那個該死的羅睺揪出來殺掉!
其實並不明白,今天這一切爲何發生。
按照祂從神霄世界百年演化所汲取的智慧,祂其實已經在極短時間裡,想好自己該怎麼做——
誠然祂本心有着對妖族的親近,對人族的厭惡。但祂不會明確表達態度。
祂可以在交戰的兩方里搖擺不定,左右逢源。諸天聯軍也好,現世人族也好,哪個要贏得神霄世界,都需要爭取祂的支持。
祂可以從中獲得足夠的好處,讓自己這尊“有望超脫”的神尊身,真正邁出那一步。甚至有一天從中立旁觀者,變成裁判的角色。
祂的超脫,也可以帶來神霄世界的真正自由。
但人族竟然對祂並不爭取,一上來就行襲殺手段!
一定要把祂逼成對手嗎?
所謂的“政治”,人族難道不懂?
心念百轉,化虹一瞬。卻又驟止半途。
迎面刀潑如驟雨。
呂延度哪裡會真給祂脫身的機會?
撞破縛神網,剛好剝祂一層鱗。
魚已脫甲,網外有刀迎。
這無所不在,無處不有的刀光,斬絕了曜真神主視線中的所有可能。
靈覺中的警示簡直在爆鳴!
這一刻祂不得不調動體內封凍的神力,爲自己披上一身華麗的戰甲——
雪色的甲片揚立似羽,與生俱來的神性記憶告訴祂,這是妖族大祖羽禎當年的戰甲,庇護其橫渡混沌海,擁有絕強的防護力,是當下最好的自保手段。
但體內冰雪解凍,羅睺也作爲其身的一部分,獲得了自由。
曜真神主戰甲披身的同時,祂的神瞳之中就印出一個黑點。祂的神源核心之處,彷彿出現了一個無底的空洞,在不斷吞噬祂的力量。
那是羅睺的致命一擊!
祂仰頭,天上落下來一座殺氣滾滾的寶輪。
砸在祂的頭上,砸碎祂的頭盔,套在祂的脖頸,竟像是一個項圈。
此寶輪,外嵌七十二星。
寶光渾耀一體,煞氣聚成兵器虛形種種,劈頭蓋臉地向祂進攻。
其名……【極煞天輪】
是由三十六小洞天裡,排名第四的【極真洞天】所煉製。
這是已知所有洞天寶具裡,唯一一個可以最大限度昇華兵陣力量的洞天寶具!也被稱譽爲“第一戰爭寶具”,是不會被兵煞干擾,最適合應用在戰場上的寶具。
據說荊太祖在鑄器之初,就是衝着超越【兵仙宮】而去。
通常它的出現,一定伴隨着強軍。
當然神霄戰場開放,荊國是一定會有強軍入場的,問題只在幾支而已。
不過此刻,真正隨【極煞天輪】而至的,卻是一個眉弧如刀、身着勁裝的凜凜女子。
【極煞天輪】是她推來,漫天刀光是她潑至。
她是大荊帝國折月長公主。
橫刀折月,層雲爲她開。此身立於天地間,便如月蓮一束,奪盡光色。
“賤婢受死!”
漫天如雪的刀光中,忽有一團黑影闖入,張臂張翅,暴起發難。
黯淵之主有兩尊,其一鴆良逢。
生得惡形惡色,勢有奔雷山傾。
此君倒握雙刀,一路破殺刀光而至,欲與唐問雪試鋒芒。
唐問雪卻看也不看,只是虛握【極煞天輪】,揚手一摜!
此刻【極煞天輪】爲柄,曜真神主爲刃。
其人馭刀已如此,諸天難逢。
套在曜真神主脖頸上的【極煞天輪】,就這樣套着曜真神主,撞上了鴆良逢。
鴆良逢速度極快,不欲自傷,也不願傷着曜真神主,本能地避刀而走。
即有一抹皎月般的刀光,舉天而起,自下而上……將曜真神主裂分!
就這樣裂在這黯淵域主的眼前。
唐問雪不迴應罵聲,只賜予……戰敗。
“呃……啊!”
一度以永恆爲念的曜真神主,自誕生之初就沒有死亡的概念,卻不得不面對自己在甦醒後的極短時間裡,就被斬至湮滅的現實。
最後祂其實還有很多話要說,有很多利益可以交換,可是都沒有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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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國人做了決定,發了兵,然後就什麼都不聽。
唯有漫天碎甲飛如羽。
“想來羽禎死時,也似此般風景。”唐問雪平靜地說着,一把推過【極煞天輪】,繼續向鴆良逢砸去。
而手中擡起那柄名爲冷月裁秋的狹刀,遙天一斬,如向夜空舉杯——似問古今過路者!
明月幾時有?
那顆璀璨無極的、名爲【耀真】的星辰,其上黑點還未逼退,卻又驟見雪色。
雪色瞬間染開,【耀真】之星騰然一躍,橫上高天,自此成勾月。
羅睺蝕星,問雪折月!
將神霄世界最燦爛的星辰,折成了天上月。
此世之明月,是荊國所高舉。
強殺耀真神主,原是爲此,的確再沒有比祂更適合的載體,沒有比這更燦爛的明月——而今都爲人族照。
荊國備戰多年,在神霄世界的第一步,是爲“爭天時”。
但這一切不止如此。
就在明月高升的同時,一卷黃袍飄揚在月下。一身甲衣、威風凜凜的黃舍利,履足高穹,單手按明月。
她未有戴盔,長髮紮成了高馬尾,順滑地披在身後。
微擡着美眸,高揚着脖頸。古銅色的油亮的皮膚,在月下彷彿浸潤了多年,被時光所鍛打,無一處不光亮。
她伸手便推月。
轟隆隆!
憑空一道霹靂斬來,霹靂中有雪亮的一柄獠牙匕首,直逼黃舍利的眉心。
嗡~!
“大慈大悲,傷我者斷子絕孫咒!全家死絕咒!”
一座恢弘寶塔,從天而降,垂落無上佛光,將黃舍利護持在中央。
又有狂風大作,呼嘯成龍捲,繞在寶塔外,便如那傳說中的護法天龍!
此情此景,誰見了不敬一聲“大菩薩”?
真個是禪意圓滿,佛蘊深厚。
雷音塔與景風相合,構築高僧大德護道的防禦。
但那柄獠牙匕首隻是輕輕一點,極致的黑暗就擊潰了景風所化的龍捲,甚至將那雷音塔也腐朽!
握持匕首者,是一個肥胖的老嫗。妖徵生在脖頸處,是一圈碧色的細鱗,如翡翠項鍊一般。
正是黯淵之主,名爲虺天姥的另一尊。
她擊破黃舍利的防禦,攻勢也落在明月上。黑色墜月,頃刻如墨染。要將雪月作黯月,自與人族爭勢!
在這樣的時刻,黃舍利卻只是輕輕揚眉:“哎呀。”
她語帶不滿:“宮大都督!你在作甚?”
面相生得有幾分柔弱,曾叫唐問雪說出那句“我竟憐之”的宮希晏,踏足虛空,在漫天逸散的其中一縷刀光中顯形。
他手中提刀,很有點不好意思地看着黃舍利:“抱歉,我以爲他會選擇襲擊……長公主。”
論及風月,黃舍利勝過宮都督不知多少。這話裡的酸臭,着實令她皺眉。
她生平最看不起分不清形勢,不知輕重的男人。
但即便是她,也說不出她要做的事情,比唐問雪的安危更重要。
黯淵的兩尊可是以毒聞名,其本命劇毒,便是絕巔觸之也道消。唐問雪對上一個也罷了,同時應對兩尊,很難避免受傷。
而面對黯淵之主,輕傷即是危重,破皮就逼近死亡。
兩尊之毒一旦相合,即便唐問雪的道軀,也撐不住多久。
所以黃舍利不言語,只是看着虺天姥,擡起掌來,自右往左,輕輕一抹:“醜老太婆,莫要急!咱們重來過!”
逆旅!
時光驟轉,月色倒折,半是墨染的黯月,重新推成了雪月。
黃舍利重新來到彎月前,重新伸手推月。
渾然不知何事的虺天姥,仍然握着匕首,從那突兀的霹靂中殺出。
卻迎面撞上一線刀鋒!
絕巔方見絕巔。
到了絕巔層次,黃舍利才能真正發揮【逆旅】的力量,漫步於時光長河。
她帶着宮希晏和虺天姥一起逆流時光。而讓宮希晏和她自己一起作爲“旅客”,帶着對後續戰局的認知,回到前事。
故有宮希晏這無比精準的一刀。
他的刀鋒斬着匕尖,擦出一長溜的火星,即如飛光般!
那極致的黑暗以匕尖爲起始,侵蝕宮希晏的長刀,又被如雪的刀光衝散。
黑與白的反覆,是絕巔道途的交鋒。
“逆轉時光了嗎?”
在虺天姥的一生經歷裡,還從未有誰能如此精準地斬中她的第一匕。這些年她所追求的“先手無解”,已經逐漸變成現實……當下竟有意外——她當即意識到問題,擡眼去看黃舍利。
在她與宮希晏對峙的時候,那身姿矯健,充滿力量美的女子,已經推着月亮走。
一時西北赴中極。
已月明中天。
“今夜良宵,豈能無月?月下豈不飲酒?酒酣耳熱後,豈能不殺美人!”
黃舍利足踏雷音塔,長披獵獵卷景風。一手推月,一手舉壺痛飲。
飲罷又狂歌。
空空如也的酒壺,彷彿接下了第一縷神霄月華,等待以之釀酒。
月亮也推到了它該有的位置。
遂大笑。
衆只見,時光長河呼嘯橫空,在她腳下奔流,激起狂潮無數重。
高穹有流光幻彩,一時迷眼,卻被時光衝散。
號爲“極意天魔”的彩瑆,驟然出手,卻在時光之中,與黃舍利錯身。
時間的河流已經滾滾而前,後來渡者,只剩下望洋興嘆!
黃舍利辦大事之時從來不飲,今夜她喝的是【長樂玉露】,乃荊成帝當年留下的方子,飲以補益道元。
絕巔回氣一口,即有無窮。
她這樣的強大真君,還需此飲,足見此事之艱!
在逆旅的時光裡,她不斷地耗空自己,所以有這空空的酒壺。
雷音塔是她的扁舟,任風緊浪急,始終在潮頭巋然。
當一切風平浪靜,時光長河也消失,月在中天,月明依然。月下的黃美人,在雷音塔上坐下來,搖了搖貯了些月露的酒壺,笑着仰頭飲。
“好酒!”她心滿意足。
除此之外好像沒有變化發生。
但虺天姥略一感應黯淵,頓時面色難看!
黃舍利她剛纔推月,竟將神霄世界的時間尺度,和現世對齊了!
給神霄時間,就是給諸天聯軍時間。
此之謂——
天時不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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