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後,我打開《意大利童話》,發現《俄羅斯女王》那一頁夾着一朵紫色的小花,壓得扁扁的像一個標本,但依然非常美麗。
據說這種花叫做勿忘我,可以用來占卜。
“算是我給你的禮物吧。”我想起柳馨說這句話的樣子,不禁淚流滿面。
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以爲柳馨有一天會回來。
差不多每一天我都要爬到城牆上,我們以前去畫畫的那個地方。但她從未出現過。常常,我一回頭一眨眼,覺得看見了柳馨,覺得她似乎沒有離開這個鎮子,就在我身邊,那狡黠的面孔,閃亮的眼睛。
可那只是幻覺而已,我已經失去了我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
四月份,剛好是春季到來之時,我卻彷彿被獨自留在了冬天。鎮上的一草一木都令我感到深深的寂寞,那是任何語言、任何音樂都無法稀釋的寂寞。
他們都說她已經死了。
這是個不爭的事實,不管我相信與否,大多數人都這麼認爲。就算她還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似乎也沒有任何人能再見到她。
我站在鎮子的邊緣,長時間地注視着早已解凍的潭水和那個不復存在的冰窟窿。
柳馨,現在的你,在哪裡呢?
一週了,我都沒有再往抽屜裡寫一個字。
“你沒出什麼事吧?”K的紙條如期而至,但我沒有回答,因爲我不知道該怎麼迴應她。
其實K並無變化,她還是一如既往地與我通訊,是我自己的心理出現了落差——原來蘇可並不是K,我以爲我發現了她,但並沒有,她依然隱藏在我所看不見的地方。
K,你到底是誰?
我想了很久,終於下定了決心。
我要告訴他,我叫李曉,《意大利童話》是童年好友柳馨送給我的。我要告訴她,軟弱的我是怎樣失去了柳馨,又是怎樣被獨自留在這鎮上,承受着無窮無盡的孤獨。我要告訴她,這一次,我要見到她,見到陪我度過這難熬一年的我的朋友,這一次我絕不會錯過從鎮東出發的每一列火車,也絕對不願再肚子面對水潭上那身不見底的冰窟窿。
在畢業之前,在我終於可以像十三歲的柳馨一般離開這個鎮子之前,我要見到你.
K,一直陪伴我的人,無論你是誰,無論你在哪裡。
我把所有這些寫了下來,鄭重地打開《意大利童話》,翻開《俄羅斯女王》那一頁,把這封信夾在裡面,重新放回抽屜深處。
K,你能理解我嗎?
“如果當你瞭解這一切後,仍願與我約定,請在抽屜裡放一朵勿忘我,你知道嗎,那種可以用來占卜的紫色小花。”
可,從那一天起,我再未從那裡面收到任何來自於K的信息,什麼形式的信息都沒有。我的抽屜就像是死了。
到了畢業那天,我把自己的東西都從抽屜裡取了出來,一組植物的標本、郵票、CD有一大堆。我拿起radio head的一張,又把它放下。封面交錯的高速公路令我頭暈目眩,曾有兩個人,兩個能與我分享這些的人,如今都已杳無音信。
最後,像一個儀式一樣,我取出那本《意大利童話》,放進書包,拉上拉鍊。臨走前,我想了一會兒,拿起美工刀,在那張已經被無數人塗鴉的課桌上刻下了“柳馨”兩個字。
一切都結束了。當我離開鎮子的那天,聽說學校遭遇了從未有過的火災,不過我們那一屆的課桌只燒燬了幾張,其餘的都被搬到了倉庫封存起來。
學校倉庫。
一個人用早已複製好的鑰匙打開了倉庫的門。
那是一個很漂亮的女生,眼睛很亮,下巴尖尖的有點像狐狸。
她動作敏捷,如鬼魅般一閃,身影便隱沒在倉庫的門後。
狐狸狐狸臉的女生徑直衝着那張刻有“柳馨”二字的舊課桌走去,似乎那是一個她再熟悉不過的物件。
她拉開抽屜,朝裡面張望了一眼,然後從書包裡取出一封早已寫好的信,塞進了抽屜的最深處。而後轉身離開倉庫,消失在濃重的暮色之中。
李曉:
在你說出所有一切之前,我一直不知道抽屜的另一端是誰。
我只知道,那個抽屜的主人也喜歡《意大利童話》,還有那麼多與我相似的地方,是個十分有趣的男孩子。像那樣的人,像你,像我,活在那庸庸碌碌的沉悶氣氛之下,毫無疑問是度日如年的。
就這樣,我與抽屜的主人成爲了不見面的朋友。
可是,請你一定、一定原諒我,無論作爲我的童年好友李曉,還是抽屜裡的通訊夥伴——我向你隱瞞了這個抽屜的秘密。
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天。凌晨五點在鎮東火車站,我注意着不讓鎮上的人發現。但你終於還是沒來,我擔心出了什麼事,於是抄近路向你家一路奔跑。鎮子邊緣的水潭結了厚厚的冰,我像往常那樣跑過去,完全沒有注意到有一處是碎裂的。
醒來的時候渾身疼痛,我發現自己躺在一個無人的倉庫裡,天天已經徹底亮了,白茫茫的天空,就像一塊凝固的蠟似的。然後我抓住身邊的那張課桌的桌腿爬了起來,我第一眼就看見了桌面上刻着“柳馨”兩個字。
你不會知道,我花了多少時間來確認自己身處何時何地。
是的,我是從十年之後,從學校的倉庫裡向抽屜深處發出信息。我再也沒有可能回到你所在的那個過去了。十年後的鎮子變化很大,同學只知道我那個以“K”結尾的原名,你以前總說記不住的。
不過,我每天都會去查看那個寫着“柳馨”的課桌,直覺告訴我,那一定與我有着什麼聯繫。直到有一天,我伸手從那個抽屜裡拿出了一本《意大利童話》。
我猜想,這個抽屜是尚未關閉的時間隧道!可是它太小了,無法容納一個人通過,我只能通過這個入口與抽屜另一端的陌生男孩保持聯繫,卻又不敢立刻向他透露真相。這也是我們約在體育館,卻無法彼此碰面的原因——並不是因爲你遲到了十分鐘。而是我們本就處在不同的時空。
我早該猜到那就是你,李曉,通過那些植物、那些CD、那些書籍,我們共同的珍寶。然而,我太害怕這個唯一的入口消失,甚至不敢追問抽屜那一端的你,是否與我處於同一時空。
畢業在即,我願與你約定,在城牆上再次相見。當你穿過那蓬亂的狗尾草,當你看着月光下灰黑色的牆磚,當你聽見風吹過的聲音。別擔心,我就在那裡,在你身邊,與你並肩而行。
李曉,你看見了嗎,抽屜裡的勿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