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邊傳來越漸清晰的呼喊,雪衣緩緩把眼睜開,卻不妨被上官鳳瀾一把將她摟緊在懷裡,力道之重讓她幾乎窒息,這才發覺自己胸腔裡的疼痛,她大口大口的咳嗽着,喘息着,他溫熱的掌心貼在她背上不停撫順她這一口憋了太久的氣。
風中帶着春夜裡凍人的寒意襲來,她四肢浮腫不說,冷得已經麻木。
上官鳳瀾即刻解下身上厚厚的毛皮大氅爲她裹上,雪衣驚覺到什麼,頹軟無力的手將他推了推,“不不悔”
“放心,不悔回宮了。”
聽了這句話,雪衣軟軟的鬆了一口氣,疲累的倒進上官鳳瀾懷中,這一睡便是三天,三天後醒來,上官鳳瀾頂着一雙憔悴不堪的眼睛坐在牀頭,白日裡忙朝事,夜晚搬着公文在寢臥裡守着雪衣,深深的眼窩讓雪衣心裡微微的疼。
阿碧領着一羣宮女爲雪衣更衣簌洗一番,又端了食物來,雪衣見上官鳳瀾一直坐在那將她望着,似乎有滿心的疑問要問,卻又遲遲未開口。
的確,上官鳳瀾在這三天裡,心中一直想着一個問題。
當晚救出不悔,他掣馬趕去西莊救雪衣,找到她的時候池水儼然將她整個吞沒,當時看到池面漂浮的幾縷髮絲,他幾乎心都裂了。
斬斷鐵鏈,將泡在水底的她撈出,他抖着手幾次不敢下手探她鼻息,最後感覺到她還存有一絲脈搏,他激切的立刻爲她渡氣禦寒,直到她嗆出幾口水,他才發覺自己一身都被冷汗打溼了。
“公主,聽孟然先生說,王爺和他趕到的時候,公主妳——妳已經整個泡在水池裡,妳是——是如何——”阿碧話未說完,眼眶已是溼熱。
阿碧一張臉也是慘白,眼窩深陷,必然也是沒有睡覺一直在外守着雪衣,這些年來,雪衣幾次陷入生死關頭,阿碧深深體會到那種絕望而心痛的感覺,每遭遇一次,心裡便更恨自己無能。
雪衣掃一眼上官鳳瀾的神色,想必他心裡也存着這個疑惑,他走過來,捏着她胸前那玉珏,定定的瞧了一會:“莫非又是它?”
雪衣笑着搖了搖頭,“不是,救我的,其實不過是根草杆子。”
“草,草杆子?”阿碧自是不解。
雪衣比劃了一下,說:“那水牢荒廢許久,地處陰暗,因而從牆面牆角里長出了一簇簇的野草蘆蒿,我見那杆子有兩顆綠豆般大小,因而在他們進來之前摘了一管插在衣襟裡。”
“可,可是這草杆子如何能救得了妳?”阿碧依舊不解。
雪衣說:“草杆子中心是空的,池水漲上來,我低頭銜起那根草稈伸出水面,可吸進一絲薄薄的空氣,勉力多撐了一會。”說完看着上官鳳瀾,“我知道你一定能救出不悔,我也一直努力等着你來救我。”
聽了雪衣的解釋,上官鳳瀾心底自然有一番驚歎,想想雪衣曾對他說過葉雪之事,因而猜想這種生存之法大抵也是葉雪懂得的。可儘管如此,倘或沒有那簇蘆蒿野草,也沒有他及時的趕到,她便真的——
想到這,又不由的攥緊了拳,臉色沉了下來,“妳不該擅自貿然前去,把危險都留給自己。倘或——”他話頓了頓,沒有接下去。
雪衣有些愧疚的握着他冰涼的手,緩緩說:“鳳郎,我不能拿不悔來冒險,蝶雙指明要我一個人去,如果沒看到我,她定會對不悔不利,我不能用孩子的命來賭。”
“妳可曾想過,妳若真的不在了,本王同孩子該怎麼辦!”上官鳳瀾因着內心的恐懼,這氣又濃了一分,語氣便有些冷。
雪衣見他掙開手,心裡一下也涌上幾分難過,阿碧一旁不知該如何全解,彼此間氣氛沉默了一陣後,雪衣低低的說了一句:“假若日後我真的不在了,我也相信你能好好帶大我們的孩子,我沒有什麼好不放心的。”
這話雖輕,卻字字敲在上官鳳瀾心頭,眸光一沉,陡然捉住她的手,“妳再說一次!”
雪衣心裡忍着難受,酸澀的說:“我知道你一定能做到的。”
他捉着她的手不知不覺狠狠的用着力道,死死盯着雪衣的臉,不悅的道:“阿碧,妳先退下!”阿碧躊躇的邁不開步子,可見他夫妻二人的事她不好調解,又因擔心雪衣而輕微道了一聲:“王,王爺,公主她她還未進食”
上官鳳瀾沉默不語,阿碧咬咬牙,無奈只有領着下人都退出寢臥,卻在外頭房裡候着不敢離去。
“妳剛纔所說是何意思!”上官鳳瀾捉着雪衣的手腕又用力一分,雪衣微微吃痛的皺起眉間,她知道他生氣了,可是她心裡那份痛卻無法告訴他,她很慶幸當年的情花毒在他死過一次後便沒了,她害怕他知道她此時的心情。
越是忍着,卻越是忍不住,淚如狂潮涌上來,但她還是狠狠壓制在心裡。
“妳是否有事瞞着我?!”上官鳳瀾用力一拉,逼她擡起頭來。
雪衣裝作生氣的將他手甩開,撲進牀裡側,不耐的道:“我沒有隱瞞什麼,你如此生氣,究竟是你在怪我這次衝動了,還是在你眼裡,孩子根本不重要!就像你對姝兒一樣!”
屋子裡片刻間如鬼一般的沉寂。
上官鳳瀾緊握成拳,眼底冷色如十二的霜雪,更摻了幾絲受傷的神態。
雪衣的話,如一把雙刃刀,刀刀割在他要害上。
他正是在乎他跟她的孩子,所以擔心自己對姝兒偏了心,她會難過,可冷落了姝兒又讓他擔心,她會否當他是那種無情的冷漠之人,而她剛纔這句話,無疑讓他被刀割到一般。
論私心,他要孩子,可他更要她。
沒有她,什麼都沒有。
從邊關回到帝京,一路上他總有種如在雲端的不切實際感,總有一絲絲不安縈繞在心頭,她夜夜噩夢害怕,他又何嘗不是如此,何嘗不害怕這是一場夢,某一日夢醒來,她忽然就不在了!?
而她剛纔的話,就像是在交代遺言
兩人都僵持着,越僵,彼此心裡的不安和不快便更炙熱的瘋長,她忍着極大的心酸,他忍着極大的心痛,猛一捶牀架,低吼一聲,整個古榻嘎吱嘎吱一陣劇烈的搖晃,驚得她渾身一顫!
聽見他邁開的腳步聲,直到房裡安靜一片,她轉頭看時,只有油燈搖曳,帳幔上倒映着她自己的影子,他生氣了,就這樣走了。
“鳳郎,對不起。”
爲了讓他活,她註定無法與他相守,想到這,她不能自已的伏在被褥間哭了起來。
一連幾天,他沒有回房。
而她身體略好些,便忙着上官弘宇出殯的事,朝堂上,繼位一爭已如箭在弦上,情況焦灼緊急。
這日從後宮回別宮,路過雕欄院,遠遠的看見碧柳扶蘇的雕玉拱橋上立着一道青色身影。
雪衣心中一動,腳步調轉了頭。
轉過迴廊,越過花圃,雪衣讓阿碧領着宮女候着,她獨自邁着腳步行了過來,四月初初,白日裡春陽如金子般璀璨奪目,照在人身上也是暖暖的,遠處煙波浩渺,近處綠柳輕拂,只見上官鳳玄着一襲青底橘色祥紋的入宮正裝,銀色寬腰帶上鑲嵌着幾顆碧色晶瑩的玉塊,下方綴着絲絛,掛着香囊等物什。
梳着一絲不苟的束髮,帶着黑紗高冠。
瀟灑英姿立在橋頭,靜靜看着下方一泓水裡遊弋的池魚。
大半年不見,他似乎清瘦了許多。
看他氣色清穩,身子應該恢復得差不多了,只是爲了救回阿碧所那廢掉的一半內功,她想想還是有些感激和愧疚。
他倚在白玉石的欄杆上,聽見腳步聲微微一側眸,她迎着陽光,他眯着眸打量那輪廓,浮上一抹笑:“小五。”
因這一聲小五,雪衣整個人怔了怔。
不由得一下陷入沉思,心裡想着,前世漠北王跟皇兄赫連宇都在後兩世輪迴爲人,且都讓她遇見了,卻爲何沒有遇見她的師傅白殤的轉世,莫非莫非上官鳳玄是師傅的轉世?
如果是,那爲何獨獨師傅輪迴後不再是當年的模樣?
也許是她多想了,也許師傅入魔後同她一起墜入火海灰飛煙滅,被驅魔劍驅散了靈魂,就真的灰也飛煙也滅了。
“妳這發呆的性子還是沒變。”似乎是等得久了,遲遲見她未有迴應,他又開口道。
雪衣踩着涼涼的石面步上橋頭,兩人將彼此都打量了一番。
生了孩子之後的她,更添了些嫵媚。
上官鳳玄不由看得片刻失了神。
“本王沒想到,妳竟能擊退西夷國七十萬大軍,實在另本王刮目相看,只是更令我意外的,是本王沒想到老八會活着回來。”說完自嘲的笑了笑。他放她去邊關,本是不忍心見她傷心若斯,放她去見見老八最後一面,竟沒想到她將老八救了回來,還帶回來一雙女兒。
雪衣略尷尬的一笑,說:“四郎當初的恩情,雪衣此生都不會忘。”
他掀了掀脣,“是麼,既是恩情,理當圖報?”
雪衣一愣,沒想到他會提出這樣的要求,一時愣了半晌,他笑了起來,靠近她兩步,只再一步,他就貼上她的身體,她不自覺的往後退了一步,卻不妨踢到石面上不平整的鵝卵石,就着身後拱橋下滑的坡度驚呼一聲向後仰去。“當心!”上官鳳玄長臂將她攬回,一個輕輕的力道將她貼在胸前。
“妳如此慌亂,莫非剛纔的感謝之情都是假的?”
“我”雪衣推了推,他沒有鬆手,她目光閃爍正想着該如何回答之際,上官鳳玄的餘光掠過她肩膀飄了一眼遠處迴廊底下所站的人。
“王,王爺!”
此時迴廊下,阿碧同一羣宮女紛紛就要出聲請安,上官鳳瀾揚起一手製止了她們下跪的姿勢,阿碧見上官鳳瀾沒有說話,只是站在那,而剛纔橋頭那一幕,想必王爺是看見了的,想到這幾日雪衣跟上官鳳瀾還在僵持的局面,阿碧心裡隱隱的有些擔憂。
又靜靜的看了會,看雪衣同上官鳳玄站在那橋上聊了起來,上官鳳瀾沉着面色,默然的轉身離去,並吩咐說不必告訴雪衣他剛纔來過。
阿碧瞧着上官鳳瀾離去的背影,嘆了一聲。
知道上官鳳玄說得不是正經的,雪衣才放下心來,又與上官鳳玄聊了一會,難免說道朝堂冊立新帝一事。
這時她才從上官鳳玄口中得知,上官鳳瀾有意要讓上官重蓮坐上那帝位。
雪衣心裡多多少少有些瞭解。
在上官鳳瀾的心裡,一直崇敬着他一母同胞的皇兄,也認爲皇位本該屬於他皇兄的,既然如今皇兄留有一子,這帝位便該是傳給上官重蓮的。
其實說來,雪衣希望上官鳳瀾能當上皇帝,因爲她瞭解他,他是該九五之尊的人,東陵有他,相信百姓會豐衣足食,國泰民安。
而上官重蓮終究比上官鳳瀾少了一分掌握全局的泰然和自若。
且依上官重蓮的性子,大抵並不願被皇位所拘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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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十分,雪衣從噩夢中驚醒,她習慣性的撲向旁邊,卻撲了個空。
自從上官鳳瀾復活以來的每個夜晚,她還是會不停的做着失去他的噩夢,畢竟那半年的生死離別太讓她痛徹心骨,非一朝一夕能忘得了的。
摸着身旁冰冷的牀位,雪衣心裡滑過淡淡的哀傷,忽然,她擡起頭,發現牀頭上懸着一盞燈籠,與宮中別的燈籠大爲不同。
那燈籠做工不大精緻,薄薄的紙面上什麼圖畫也沒有,什麼詩句也沒留。
暖暖的光線透過那薄薄的紙面淡淡照着她的臉。
心裡一動。
雪衣起身下牀,立時有小宮女掌了燈進來,她披上一件披風,又拿了一件上官鳳瀾的披風走出寢殿,一直到了御書房。
御書房外小喜子正打着盹兒,想是近日來也累了,見了雪衣深夜來此,一個激靈便醒了,忙要請安被雪衣制止,雪衣道:“下去歇着吧,這兒有我。”
小喜子不敢走。
雪衣又再說了一聲,小喜子才領着人悄然退下。
御書房的門虛掩着,她輕輕推開一條縫隙,迎面有股濃濃的酒味撲鼻而來。
待她尋到裡間,只瞧書架下方的地面上,一堆酒壺之間,上官鳳瀾喝得兩眼渾濁,懶懶歪在一角。一腿彎曲支着,手裡提着酒壺搭在膝上。
她蹲在他面前,將披風與他搭上,沉默望着他,端起一壺酒灌了一口。
“對不起,那日我不該說那樣的氣話來氣你。”
她見他雙眸深陷,臉頰憔悴,短短几日便消瘦了一圈,心裡已經萬般不忍。
屋子裡只桌案上她端進來的一盞燈,昏暗的角落裡他緩緩擡起頭來,一雙眼渾濁腥紅,覆蓋了一層濃濃的酒氣,那濃厚得讓人窒息的目光將她盯着深深望了一眼,忽然大臂一展,摟她入懷,她應聲倒在他腿上,充斥着酒味的脣舌一股腦霸道的侵入她驚愕的檀口。
深深揉着她的脣,以脣揉着她的臉,又埋在她髮絲裡呼出沉重得讓人迷醉的氣息,抱着她的力道甚至有些蠻橫。
她輕拍他的背:“鳳郎,原諒我,我只是害怕失去你我的孩子。”
他將臉埋在她頸子裡,聞着她發上清香,嘶啞的迴應她:“這幾天不回房,是想着妳在生氣,也許不想看到我,可我怕妳噩夢醒來後害怕,便在牀頭懸了一盞燈,又怕燈太亮妳睡不安穩,所以糊了三層紙面,只願今後妳記得,有它在地方妳就能認識回來的路,永遠不要迷失方向,知道我一直都在等着妳。”
哪裡待他說完,雪衣用力反將他抱緊,溼熱的淚滾落臉頰。
該怎麼割捨,該如何放得下手!
“鳳郎!鳳郎!”她只能一聲聲喚着他,緊緊抱着他感受他的溫度和味道。
他的手指冰涼,骨節分明,眉眼間絲絲滑動,他的指尖一點點舒展她的眉彎
本該是彼此溫情的一刻,然而此時——
“不好了!不好了!”
御書房外驚呼聲乍起,在這深夜裡聽起來格外刺耳。
雪衣只聽見自己心裡咯噔一聲,彷彿什麼遺失了一般,從那宮女慌慌張張的驚呼聲中聽出一股莫大的不安。
上官鳳瀾將她攙起,一羣的宮人嘩啦一下滾了進來。
“出什麼事了!?”雪衣先衝上來,直覺的急忙問道。
上官鳳瀾冷着眉,掃了一眼那羣宮女和隨後聞聲闖進來的小喜子以及一羣侍衛。“發生了何事,深夜裡如此匆匆忙忙!”
“不、不、不好了!”只見那一羣的宮女從入門起便跪趴在地上,抖得如凋零的落葉,支支吾吾,咯咯噠噠了好半晌也沒人能道出一句完整的話來,急得一旁的小喜子直吆喝:“嗨!妳們倒是說句話啊!究竟是發生什麼事了,快說!”
那羣宮女口倒是不結巴了,卻一個一個叩頭請罪,“王爺饒命!王妃饒命!奴婢們什麼都沒做!什麼都沒做!”
小喜子一跺腳,手裡佛塵一掃:“快說,到底出了個什麼事,再不說,都不要腦袋了!”
宮女堆裡這纔有人戰戰兢兢說道:“啓,啓稟王爺,啓稟王妃,不,不悔小郡主她,她,她——”
“小郡主怎麼了!?”小喜子拔高了一個音調。
雪衣登時把手一握,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心裡那種極大的不安如擂鼓敲在心底,那宮女被小喜子唬得一顫,一句話滾了出來:“奴婢也不知道,只是方纔夜間看看小郡主是否尿了牀,這一看才發現,小郡主——沒,沒,沒氣了!”
屋子裡燈火旋啊旋,所有的人和物都不停的翻轉——翻轉——
雪衣一口氣沒提上來,一頭栽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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