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微弱的熒光正下方,在翻騰的石湖正上方,有一個女人正坐在一方石臺上。
即使石臺上鋪着柔軟溫暖的毛毯,下方的石湖還在不停蒸着溼熱的氣體,但女人的後背還是陣陣發涼。
這種涼意不是來自環境,而是來自心底。
女人的肚子已經有了圓潤的弧度,在這個弧度下,有一個脆弱又霸道的生命正在孕育。
脆弱——是因爲只要她死了,這個新生命也不能多存活哪怕一分一秒。
霸道——是因爲這個新生命正在汲汲消耗着她的生命力。
她甚至不知道她會不會在孕育他的過程中,就因爲消耗過大而半途死去。
如果運氣好的話,說不定她還能在他出生後,看他最後一眼。如果運氣再好一點,說不定她還能抱一抱他。
但這已經是極限了……
這個孩子身份異於尋常,維繫着一個家族的存亡。
女人很清楚他將來的命運,也很清楚自己未來的命運。她也並不懼怕這個命運。
但是一切都被打亂,因爲她被人綁到了這裡!
女人深吸一口氣,察覺到有什麼東西正在默不作聲地盯着她。但當她擡頭,卻看到了無數閉着眼的保存良好的屍體。她立刻明白到,綁她的人也遇到了和她的家族一樣的麻煩。
她移開眼,明白到這些人爲什麼會想要綁她,因爲他們也想要她肚子裡這個孩子。
這個空間裡並沒有日夜的交替,女人也不知道時間的流逝,只能依照自己肚子的大小來大致判斷她已經被囚禁了多久。
爲了保證她的身體能堅持到生產,囚禁她的人總會提供最有益她身體的食物,甚至還專門派人陪在她身邊,防治她抑鬱低落。
但這一切都不能阻止女人的身體一步步衰敗。
女人曾經嘗試着逃跑,但即使擺脫了看管他的人,也依舊被錯綜複雜的地形阻擋了腳步。甚至在逃跑的路途中,她還遺失了那條重要的項鍊。
女人的逃跑並沒有得到任何懲罰,囚禁她的人甚至都沒有加派更多的人看管她。因爲她的身體在這麼一番折騰後,再也沒有多餘的體力來做別的事情了。
女人在恐慌,恐慌她自己第五孩子將來會遇到的事情。她的孩子爲了自己的家族而死,那是榮幸,但是成爲別人的犧牲品,卻一點都不值!
但她又心存僥倖,她用自己的鮮血寫下了所有的事情,又把它塞進了蛇腹,希望有一天會被自己的孩子發現。即使這個希望成真的機率只有萬分之一!
女人一開始的字跡還算清晰,但越到後來,她的身體越發虛弱,她的筆跡就越發潦草。
終於有一天,她再也支持不住。
她肚子裡這個還沒有足月的孩子開始叫囂着想要出生。
她連支持下去的力氣都沒有了,更不要說積攢起力氣把他生下來。
直到被人用冰涼的刀刃剖開了肚子,聽到孩子的第一聲啼哭後,女人才悵然眨了眨眼睛,不知道心底是悲哀更多,還是慶幸更多。
至少能……在死前看了自己孩子一眼。
隨着女人的手頹然委地,那些陰暗中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希望的畫面才嘎然而止。
沈青木猛睜開眼,視野中只有白慘慘的天花板。他的紊亂的氣息還沒有平復,顫抖着撐起自己依舊發軟的身體,卻發現自己的手心冰涼黏膩,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已經滲出了一手的冷汗。
他環顧四周,也沒有看到第五單岐的身影。
心底的不安感越來越強烈。
突然,一道聲音突然出現在牀頭。
“小舅舅在找什麼?是在找我嗎?”輕輕柔柔的聲音突兀出現,像飄遠在遙遠的那頭,又像近在耳邊。
是第五單岐!
沈青木的指尖無意識一動。
隨着這短短的兩句話說完,第五單岐的身體轉瞬已經貼在了沈青木的後背。
冰冷的,堅硬的。
沈青木下意識要偏頭去看他,但被一隻冷冷硬硬的,戴着黑金手套的手掐住了下巴,又被這隻手強迫着擺正臉。
第五單岐也順勢把臉貼在了沈青木側臉頰,鼻息狀似輕輕柔柔地打在沈青木的脣角。
沈青木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知道那一切,他的餘光所及只有第五單岐漆黑像潑墨的頭髮。
沈青木的心臟跳動的力度加重了一分。
“小舅舅是做噩夢了?”第五單岐手裡還拿着一個溼潤的毛巾狀物體,一把貼上了沈青木的臉,“怎麼出了這麼多汗?” Wшw▪ T Tκan▪ C○
沈青木艱難地動了動喉嚨,一聲壓抑了很久的聲音終於出口,“單岐……”
“嗯?”第五單岐輕聲應着,示意自己在聽,“怎麼了?我在這裡。”
有很多話已經卡在了喉嚨,但沈青木卻又瞬間不知道改說什麼,更不知道改怎麼說。
“小舅舅?”
久久沒有得到迴應,第五單岐也不在意,只捏着那溼溼潤潤的,毛巾一樣的東西在沈青木臉上擦拭,貼心替他抹去所有的汗水。
但……沈青木只覺得臉上越來越黏膩。
清理完了沈青木臉上的污漬,第五單岐又把目標轉移到了他的雙手。
目視着那塊毛巾狀物體貼上了自己的手,沈青木卻瞳孔驟然縮緊。
第五單岐手裡捏着的東西不是毛巾,而是第五單岐生母留下的那封血書。
血書上的血跡早已經乾涸變黑,如果不細看,只會以爲上面的是墨跡。但在第五單岐打溼了整一封的血書後,有一小部分的痕跡被水化開,轉爲了帶着淡淡腥氣的淺紅色液體,還有一大部分都直接成了黑色的粉末。
隨着第五單岐柔情蜜意的動作,無論是淡紅色液體,還是黑色粉末,全都粘在了沈青木的臉頰上。
難怪越來越黏膩了……
沈青木瞳孔放空,有些茫然地伸出手,在自己臉頰上揩拭了一下。
指尖觸碰到了什麼東西,他把手舉到眼前,視線全部被指尖上的污漬佔據。
第五單岐好整以暇看着,直到沈青木不可置信的情緒幾乎要化作實質流溢出眼底,他才緩慢捏過沈青木的手。
第五單岐低頭,親暱在沈青木手背上印上一吻,責怪但寵溺地開口,“小舅舅怎麼這麼不小心,又把自己弄髒了啊。”
沈青木下意識反捏住了第五單岐的手,“不是這樣的。”
“不是哪樣的?”第五單岐低低問,“不是故意把自己弄髒的?”
“沒關係,不論小舅舅是有意的,還是無意的,我都會幫小舅舅重新擦乾淨。”
第五單岐的掌心重新包裹在了沈青木的手上,上面的骨刺隨着他擦拭的動作不斷摩擦着沈青木手上的皮膚。
那裡在疼,還在癢。
直到他的雙手被全部包裹上了那份血書上的污漬,第五單岐才停下手。
他欣賞了一會兒自己的傑作,嘴裡嘖嘖有聲,“好了,乾淨了。小舅舅曾經裹在這雙手上的僞裝都已經被我擦掉了,沾滿鮮血的你纔是真正的你不是嗎?”
“果然還是沒有任何遮掩的本真更好看啊……”
沈青木愣愣看着自己的掌心,嘴脣囁嚅着,“我沒有……”
“沒有什麼?”第五單岐的一雙手突然轉移了目標,丟了沈青木的手,轉而刺溜一下滑進沈青木的衣襬。他的手指不斷在沈青木小腹上打轉,“是這裡面沒有?”
沈青木根本不知道他想表達什麼,但本能地小腹起伏不定。
第五單岐把手掌貼在那裡感受了一會兒,“唔”了一聲,“太平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沒有。”
他突然提議,“要不要剖開來看看?就像你對我母親做過的那樣,說不定裡面也有一個和以前的我一樣的寶寶呢。”
他滿是躍躍欲試,一句話說完,不等沈青木有任何反應,尖利的指尖就已經在沈青木小腹上劃出了一道細長的傷口。
沈青木捏着第五單岐的手腕,倒吸一口氣。
衣料中的疼痛並沒有出現,他顫抖着睫毛再次睜開眼睛,眼前卻不是第五單岐的臉,而又是白慘慘的天花板。他手裡握着的,也不是第五單岐的手腕,而是已經扭曲的被角。
剛纔是在做夢?
沈青木把手舉到眼前,發現上面乾乾淨淨一片。
他偏頭,看到牀頭正擺放着一雙已經解開的手套。
再往外多看一眼,就發現地上隨意拋着一條蛇的屍體,似乎是第五單岐之前抓到的那條。
他撐起上半身,就看到第五單岐正低頭坐在他的牀邊。
黑色的髮絲遮住了他的眼睛,也遮住了裡面的情緒。
沈青木心底卻咯噔一聲,因爲他看到第五單岐膝上正鋪着一份血書,而第五單岐捏着血書的手除了蒼白外已經沒有任何其他顏色。
在夢境裡看過全部的沈青木很清楚血書上寫的是什麼。
——一字一句,全是血淚。
氣氛像是突然凝滯了,就連呼出的氣息都被凍成了堅冰。幾乎第五單岐每一次的呼氣都會引發出一聲嚴冰墜地的冷硬聲。
終於,第五單岐還是擡起了頭。
只是目光中荒蕪一片,連光線都很難看到。
沈青木突然發現,比起夢境裡的那個詭譎的第五單岐,他更怕眼前這個沉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