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哄你住一晚
郭嵩陽仍然沒有開口,他等着藍苗的下文。
藍苗緩緩地道:“我知道有一處地方,不僅能出城,還可以大大方方地出城。”
他擡起頭,望着郭嵩陽微微一笑,道:“你幫了我許多次,總得容我幫你一次。不論你多麼討厭我,但你討厭我是一回事,我報答你又是一回事。我總不能找藉口,對不起自己的良心。”
這話倒有幾分像郭嵩陽的口氣。
郭嵩陽突然淡淡道:“什麼地方?”
藍苗頓時粲然一笑,道:“我認識那裡的老闆,我帶你去吧。”
他的手已經拉住了那匹馬的繮繩。
藍苗先走一步,郭嵩陽跟了上來。兩人隔着匹馬,在街道上默默同行。
他沒有說話,郭嵩陽就不說話。他偶爾說句笑話,郭嵩陽也回答地很簡短。看起來,即使藍苗搖着尾巴往上撲,他也不打算搭理他。
自從藍苗穿越後,都是哄他的人多,他去哄的人少。這種氣氛對他來說,實在很尷尬,也很要命。但他還言笑自如,與郭嵩陽討論城裡的一些吃的用的。當然是藍苗在“討論”,郭嵩陽好像全沒聽見。
不知過了多久,郭嵩陽瞧見了“那個地方”。
白色條石階梯上,六扇紅漆雕花木門大開。兩邊各擺着一盆雪白嬌嫩的山茶花,花朵有拳頭大。正上方掛着一塊牌匾,用金漆正楷寫着“碧翠園”。
“碧翠園”是城中最大的名苑,接待的全是達官貴人、王孫公子,甚至傳說接待過皇室中人。他們來城遊玩,多半住在園中。聽說苑中寶馬美女、佳餚名菜、甚至溫泉浴池,一應享樂設施應有盡有,偏偏沒有城門。
不要多久,便有人請他們進去,將馬牽去了後頭。
藍苗擡頭瞧向郭嵩陽,道:“我知道你很奇怪。”
郭嵩陽確實很奇怪。
藍苗一面上臺階,一面微笑道:“現在人多嘴雜,萬一被人聽見,就不妙了。你儘管放心,你從這裡出城,上官金虹再也想不到的。”
郭嵩陽突然道:“這裡離城牆不遠。”
藍苗笑道:“也不近。”
郭嵩陽沉吟着,緩緩道:“附近是不是有條河穿過這裡?”
藍苗哈哈一聲,似嗔似笑,道:“我就知道,賣個關子也瞞不了你。”
兩人沿着園中小路,已進了另一座院子,周圍並無半個閒雜人等。藍苗便道:“這座城有一條梅江橫穿,江中只安了鐵柵欄。園子裡有一條小河,是從梅江引來的。而且這段江路十分偏僻,劃一只小船,沒人會發現的。”
他瞅着郭嵩陽,眼裡閃着動人的光,似乎很渴望表揚。
偏偏郭嵩陽說了兩句話後,又再也不肯開口。
撥開一叢茶花,兩隻燕子驚飛而起。
不知不覺間,兩人已走進了一個小院。
初升的日光照進廂房,落在大梁上。彷佛紅煙滿戶,晨霞含朱。
廂房的角落,也似乎有輕煙騰起。近看發現放着一隻鶴腳長頸香爐,質地如玉,觸手冰涼。
郭嵩陽才走到門口,就見那兩隻燕子雙雙剪過,消失在了樑上。隨即傳來清脆地“唧唧”聲,一唱一和。
門邊掛着塊烏漆匾額,上有三個淡綠行草“燕銜泥”。
藍苗將他引到了桌邊,淺笑道:“你起身太早,一定沒有吃早飯。這裡的蜜汁銀絲捲、燻肉千層酥、三層餡兒的棗泥糕,味道都好得不行。對了,還有鮮榨的葡萄汁,融了蜂蜜在裡頭,你試試。”
他說的分毫不差,這個時刻,大半個城還在沉睡中呢,只有小店開了門。郭嵩陽避了一夜風頭,那住店要換被子的臭毛病也憋住了。他昨晚沒動筷子,今早也不打算動,肚裡早已空空。這些精細點心,用的料,做的人工,和小店猶如雲泥之別。他光聽見就覺着餓了。
藍苗才說完這句話,外面果然有兩個丫鬟蓮步姍姍,走了進來,手中各端着一個托盤。那誘人的甜香氣息,也一陣陣飄了過來。
藍苗親手替他盛了一碗香蔥豬骨粥,連調羹也遞到他手裡。又三言兩語地勸他多吃一點。其實即使藍苗不勸,郭嵩陽也忍不住的。武功再高,脾氣再大,心情再惱,飯還是必須得吃。
熱騰騰的豬骨粥配上薄脆的千層酥,已完全抓住了郭嵩陽的胃。藍苗託着腮,自己卻不動筷子,只拈着塊千層酥,一口能咬半柱香。他看着郭嵩陽吃飯,見對方吃得越多,笑意也就越動人。似乎郭嵩陽吃飽了,他也就吃飽了。
待他吃好,藍苗又道:“昨天晚上,你一定沒有睡好,休息一會吧。我就在外面。”
他輕輕拉起一條駝絨薄毯,蓋在郭嵩陽身上。
郭嵩陽本以爲自己不會睡着,但在軟榻上躺了一盞茶時分,就漸漸放鬆了全身的骨頭。在刀劍中討生活,再好戰的人也會累。這種悠閒的日子,簡直是奢侈。
“碧翠園”不愧是“碧翠園”,一應物品應有盡有,絕不會有閒雜人等進來。這間小院“燕銜泥”像一個恬靜溫暖的巢,撫慰着被鷹隼追擊的燕子。
藍苗不知何時,也悄悄出去了,還合上了門,這讓他稍微緩了一口氣。
他並不想睡覺,但躺在躺椅上,陽光中漂浮着細小的塵埃,他竟不知不覺睡着了。
郭嵩陽醒來時,手指微一彈動。不是爲了別的,而是反射性的想拔劍。
但他馬上想起自己只是在睡覺,他從不知自己能這樣意外地睡着,還睡得這樣沉。他眨了下眼皮,一時居然不想動彈。
門開着一線,照進來的陽光已變成了昏黃色。有人在外面輕輕哼着歌。調子很奇怪,和尋常小調截然不同。
這種腔調只有藍苗哼得出來。
門外多出了一張美人榻,天氣已涼,美人榻上墊了張深紅的梅花鹿皮。藍苗蹭在鹿皮上,貪圖那溫暖舒適之感,不願穿鞋。裹了件寬大的藍緞子繡袍,赤腳蜷在上面。越發顯得足如皓雪,可憐可愛。
榻上還放着一張宣紙,一個硯臺。藍苗半伏着,拈着筆,不時在上頭寫畫一會。
郭嵩陽目力了得,已看出他在玩填字遊戲。
他覺得藍苗是個很奇怪的人。有時候成熟嫵媚像是身經百戰,有時又傻得像個小孩子。他照顧藍苗的那段時間,沒少帶幼兒玩具回客棧。這隻蠍子簡直上能賭博,下能跳繩。
藍苗還沒發現他,聚精會神地玩着。突然一陣風吹來,將那張紙直刮上天,向郭嵩陽臉上蓋來。他早已輕舒兩指,捏住了紙,就見藍苗伸了個懶腰,慵慵倦倦地笑道:“你醒啦?你睡得可真熟,我想叫你吃午飯,也沒把你叫醒。”
他的懶腰伸得很長,有種“滿不在乎”的姿態。
郭嵩陽看了他一會,淡淡道:“那也不必坐在外頭。”
藍苗微微一笑,欲言又止,將長腿緩緩伸下美人榻來。
郭嵩陽見他的眼睛盯着自己的手,心覺奇怪,便去瞧那張紙。
一張紙有兩面。
一面確實是填字遊戲,另一面卻畫着一幅人像。這人像畫得其醜無比,好似一個被咬了口的土豆。之所以能看出是人像,因爲上頭寫着名字。
郭嵩陽瞧得有點久。
藍苗終於不能“不在乎”了,抿着嘴道:“有什麼好瞧?我不過想起你弟弟,把他年齡畫大了點。”
他的畫其醜無比,字自然也是鬼畫符。
郭嵩陽道:“原來郭定是三個字。”
藍苗的臉已經紅了,半晌忿忿道:“有些人自稱君子,卻總愛揭人家短。”
他往榻上一趴,卷在整張鹿皮裡頭,把臉都埋了進去。
鹿皮輕微起伏着,那是令人心動的呼吸。
突然藍苗好似想起什麼,又跳了起來。他赤着腳踩在地磚上,用一隻腳勾住了木屐。隨後不說一聲,“噠噠噠”跑出了院門。
很快,他又重新出現在門外,嘴角噙着微笑,眼睛裡閃着光,好似有個消息急於吐露。他輕喘着,胸口一陣陣起伏,道:“你出來看看好不好?”
他的眼神是那麼誠懇,語氣是那樣溫柔。
站在門外的,是一樣郭嵩陽從未想到的東西。
一匹青驄馬立在臺階下。它四蹄輕捷,喘息均細,雙耳高高豎起,深青的皮毛上遍佈灰白的菊花斑點,在陽光下流出道道光彩。
青驄馬又稱菊花青,自古便屬名馬之列。有云“妾乘油壁車,郎跨青驄馬”,又有云“騎我青驄馬,憶我少年遊”,總之呢,是常與英雄與美人掛鉤的。
藍苗拍了拍它的頸子,微笑道:“要駝行李,沒有一匹好馬怎麼行?我看這匹馬行止循良,膘肥體壯,毛色和你的衣服又搭得很。你還喜歡麼?”
恐怕沒有男人不愛好馬,練武之人尤甚。郭嵩陽原有過愛馬,但他身經百戰,坐騎也少有囫圇到老的。這次爲躲避金錢幫,非得趕路不可,急中湊合買了匹原用來拉車的馬。
這樣的好馬,全城不超過十匹。他不過睡了一覺,藍苗居然就能弄來一匹。
郭嵩陽禁不住掰住它下頷,菊花青赫然甩開他的手,打了個響鼻。隨後又探回頭蹭了蹭,全不怕生。
藍苗見郭嵩陽的表情,就知送到了他心坎裡。
他笑吟吟地道:“這馬能日行五百里,包你騎得痛快。”
郭嵩陽瞧向他,似要說話。藍苗截口道:“別的話都不必說,我受傷這段日子,哪件吃穿不是你花錢?”他說到這裡,忍不住掩口一笑,又低聲道:“你這般待我,我送你一匹馬又有何妨?這是我自己的錢,我替你選的馬,你……你不能不要。”
郭嵩陽瞧着他,半晌道:“我只是有些意外。”
藍苗白了他一眼,嗔道:“你以爲我只會花你的錢麼?”
他拉了一把繮繩,叫僕人將馬拉下去,讓它好好休息一晚。
郭嵩陽聽着,突然道:“你要在這睡一晚?”
藍苗又乜了他一眼,道:“你是拼命三郎,別人可不是。這條水路從沒人走,可沒人眼眨眉毛動,來替你駕船。我已經託人了,明日纔會有船伕。”
郭嵩陽知道自己也要在這睡一晚了。他本打算午時出城。
但藍苗所做的事,所說的話,全心全意爲他着想,句句無可指摘。他不能再說什麼。他若還有話要說,簡直是不知好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