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6章 安車行(5)

甲士粼粼,如過江之鯽。

豔陽天高照,江心洲畔樹蔭下的一羣勁裝皮甲之人正在抱懷來看江中舟船與洲上道路往來不停的甲士,各自面色鐵青。這些人,皆是真火教骨幹,而面前的甲士如流赫然是所謂黜龍幫對大梁的新援!

按照說法,這第一批抵達的應該還是黜龍幫外藩淮右盟兵馬,卻不料竟這般精銳。

“林大哥,數完了,應該就是實打實的一萬人整!”一名年輕軍官沿着江心洲林蔭氣喘吁吁跑了過來,遠遠便做彙報,明顯是江東吳地口音。

“什麼林大哥,叫林護法,要不然林將軍,哪來的大哥小弟?有沒有一點規矩?”人羣中一名年長之人嚴厲呵斥,卻是江西口音。

被呵斥者面露不屑,則不曉得是對這年長者拍馬屁的行爲感到不爽利,還是單純江西江東兩地隔閡所致。

“無妨,小趙辛苦,且歇一歇。”爲首之人此時終於開口,卻意外的年紀不大,想來不是修爲到位就是有跟腳的。

實際上,此人換做林士揚,赫然是操師御關門弟子,據說還受過那位千金老教主的親身教導,所以年紀剛到三旬,便已經是成丹高手,算是真火教中年輕一代的領頭羊了。

而更妙的是,此人是江東出身,卻明顯在江西生活日久。

回到眼下,那小趙稍歇,不過片刻,便有另一名年輕的江西軍官自江心洲另一側過來,飛速回報自己觀察,也是一萬人。

“那就沒錯了。”有人總結道。“就是一萬人。”

“應該是杜破陣的義子軍。”扶着腰中彎刀的林士揚給出判斷。“這是袖裡幹坤從一個登州偷羊賊到淮上立足的手段,也是他被司馬正從淮西攆走又能依次在徐州、淮南立足的根基,他收攏淮西子弟,要麼是修行者,要麼是青壯,俱納爲義子……”

話到一半,林士揚似乎中途想到了什麼,直接停住,只看着眼前的義子軍甲士發呆。

其餘人以爲話盡,其中一人趕緊來笑:“爲何叫杜破陣袖裡幹坤?”

“當然是他背後手段驚人……剛剛林大哥說的那般清楚,從一個偷羊賊到一方諸侯,次次被打敗,次次都還能重新立足,而且次次都還能不失了面子,靠的就是這背後勾連的手段!納義子,聯豪傑,交諸侯,還不忘倚仗強橫,始終屈服那張行……偏偏江湖上哪有說人家背後如何的,只能用袖裡幹坤諷他。”

“原來如此。”

“扯這個作甚!”有人不耐起來,直接看向林士揚。“林將軍,如此說來,這黜龍幫此番並沒有施展全力?只是一個外藩一萬精銳的話,咱們怎麼都能拿捏!在這裡吹捧他杜破陣,只是自己嚇了自己!”

“別忘了,還有一位號稱宗師第一的白娘子呢。”被打斷那人冷笑提醒。“這位跟司馬正從少年開始名揚天下,至今未墮名聲,絕不是什麼虛妄之輩。”

“若是這般來講,也該是司馬正宗師第一,白娘子勉強第二,非要號稱宗師第一,不免有些刻意鼓吹的嫌疑吧?”

“非也非也,司馬正沒有墮威風是不錯,但這幾年龜縮東都一隅,未見戰績,反倒是白娘子,出入東夷,刺穿北地,親手斬殺宗師,參與黜龍,現在是說她是宗師第一,其實並不爲過。”

“其實,白娘子的戰績頗有些可疑……”忽然另一人插入談話,表達了質疑。

“你是說造假?可是東夷人也沒有駁斥,北地人也都服膺,這不是證據嗎?”

“不能說造假,而是說黜龍幫刻意推崇……”提出質疑的那人笑道。“譬如黜落吞風君,據說黜龍幫彙集八百奇經,外加咱們的老教主一起動手,最少一位大宗師,四位宗師,那敢問爲何一定就要說是她白娘子如何如何呢?而且誰知道蕩魔衛的大宗師有沒有參與?還有一條明顯至極的,便是她夫君張首席了!”

“張首席又如何?”連林士揚都暫時放下眼前的義子軍甲士,轉過頭來。

見到林士揚參與進來,那人趕緊來言:“道理很簡單,諸位想想就知道了,那張首席做到當日東齊格局,蕩魔衛未降服之前,手下宗師便有四人,若無修爲如何鎮得住下面諸多豪傑?依我看,他早就是宗師,而且是頂尖的宗師,尤其是他早年便親自率領踏白騎建功立業,素來親自做陣底,就是明證。然則,其人對外,從來不承認自己是宗師修爲,反而只做凝丹表態,豈不有些用荒誕?

“所以要我說,白娘子的戰績,多是黜龍幫併力而爲,而張行身爲首席,主動讓功,其餘人也都無奈,以此硬生生堆出一位宗師第一來,對內則是要推白娘子上位,夫妻並權;對外則是要如今日這般,威嚇外邦,使之不敢當其鋒芒。”

聞得此言,不少人紛紛頷首認可,但之前與之爭執的一人思索了一下,反而直接拂袖:“王都尉,你這番話豈不是脫褲子放屁?!她白娘子是宗師第一還是宗師第二,是真單人黜龍還是併力而爲,於咱們而言到底有什麼區別?咱們難道有第二位宗師?”

衆人面色陡變,便是被罵的難堪以至於要發作的那人,聽到後半句也都戛然而止……實際上,樹蔭下忽然間就沉默了下來,而伴隨着頭頂樹葉的嘩嘩作響,遠端舟船上與江心洲的臨時兵站周邊則依舊是甲士如鱗,似乎過江之龍。

沒錯,這人終結了這番爭端——白有思如何如何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位即將渡江的白娘子能不能打得過他們真火教教主,也是教中唯一宗師兼他們的領袖操師御?

答案似乎並沒有那麼複雜。

恨只恨,之前大魏在時那二十幾年,將南地種子拔的這般乾脆!現在關隴的後人佔盡了這天下地氣!

“說的不錯,便是白娘子一時不能成功,黜龍幫再派兩個宗師潛行過來替她成名又如何?”忽然有人言語冷冽。“說不得還能來一位大宗師呢!”

“若是這般講,兵馬也是這個道理,淮右盟一個外藩只有一萬精銳,可黜龍幫則有一百六十個營!”又有人猛地憤怒起來。“可只因爲他們強橫我們虛弱,就放任他們這般堂而皇之入我們心腹之地嗎?江心洲、京口被他們這般輕易佔據,江寧宛若去殼之蛋,無鱗之魚!而江寧若也無了,整個江東不保!江東不保,我們如何敢自稱基業?!還要退回到江西山窩子裡嗎?!”

“到底是有國主大義名分,說白了,這些人還是要去湖南的,江心洲和京口分明是爲國主佔的!”有人壓低聲音做辯解。“軟硬兼施,名實俱下,教主也難!不如讓他們一條路,等白娘子領着這條過江龍去湖南,再想法子拿回來。”

樹蔭下又是一陣沉默,但沉默中明顯有不少粗重喘息之聲。

片刻後,許久沒有開口的林士揚忽然扶着彎刀來問:“諸位兄弟,你們只把江東、江西算做我們的東西,淮南和湖南就不算嗎?”

衆人難免齊齊一怔……他們跑到這裡看了半日,說了半日,包括眼前的渡了半日,一切的根子在哪裡?

不就是湖南叛逆外加淮南引狼入室嗎?不就是真火教在大梁內部強大到過了頭,引發了淮南與湖南的強烈不滿甚至刀兵相見嗎?

林士揚沉默了片刻,並沒有什麼失望之色,這倒不是說他不失望,而是說他對眼下的局勢和人心已經有了足夠的認識,以至於問出現在這句話前就已經預想到結果了。

所以,他沒有再做什麼解釋,而是很認真的做出了宣告:“諸位,國主引狼入室已成定局,咱們不能坐以待斃,要我說,他蕭國主此舉是先負了大梁五十郡的豪傑百姓,也負了我們真火教的扶持,這個時候,咱們無論如何,一定要正大光明的指着大梁五十郡的人心表示反對,否則一步步入侵下來,教內教外的人心都會渙散,都還以爲是我們也要對黜龍幫做降服呢!最差,也會覺得我們怕了黜龍幫,沒有半點反抗之力,自此起了二心。

“現在,我要去江寧見教主,當面痛陳利害,誰跟我去?!”

這下子,下方中的不少人,尤其是江西口音的年輕人紛紛活躍起來,很快就形成聲勢,便是其餘的老成之人與江東之人也多有些意動。

於是乎,不過片刻,口音混亂的衆人便達成一致,集體隨着這些過江甲士一起過江,往京口而去。

既過京口,便縱馬趨句驪山,越蔣山,直趨江寧城,都是走慣的路,不過傍晚便入得城內,然後他們就見到了自家教主……還有之前一直嘀咕的宗師第二白有思。

原來,外面義子軍借道江心洲與京口的同時,白有思一直在造訪江寧城的操師御。

而林士揚率領教中所謂少壯派抵達時,這裡的氣氛已經不需要他們添油便已經如火如湯如油炸了。

“操公,這江寧城自數百載前大唐南渡時便號稱有王氣,爲何貴國國主只在揚州居住呢?”白有思瞥了一眼魚貫而入卻又戛然而止的一衆真火教骨幹,回過頭來繼續發問。

操師御面色如常,有問必答:“道理很簡單,江寧城當日被暴魏肆虐,連石頭城都拆了,宮室也無,我們那位國主白娘子又不是沒見過,他可是一定要排場的……宮室、人口、三宮六妃御林軍,還有皇親國戚,一個都不能少……”

“那也不能一直窩在揚州吧?”白有思似乎依然不解。“你看我們的鄴城,也是被拆了七七八八,連漳水三臺都被削了,可那到底是河北天然之首府,於是我們又重新建了起來,現在的規制已經不比昔日東齊舊都差了……江南如此富庶,江寧這般重要,爲何不重新修起來呢?”

操師御點點頭:“其實已經開始修了,只是我們礙於湖南叛亂,人力物力都不足,所以現在也只修了半個石頭城……不信白娘子去江邊看看。”

白有思點點頭,不置可否。

修石頭城嘛,石頭城首先是個江防堡壘,是江寧的衛城,操師御修這個肯定不是爲了保衛大梁國主,防備倒還差不多……但也不一定,他這個修爲,這個勢力,防備佔據了半個淮南的蕭輝未免可笑。

不過,考慮到石頭城-京口-江心洲這一線足以籠罩在同一位大宗師的機動防禦範圍內,一旦操師御成了大宗師,這江南可就沒那這麼容易進了……從這個角度來說,人家要防備的,說不得本來就是黜龍幫呢。

只是現在,份屬假想敵的義子軍已經佔據了江心洲,到了京口,石頭城還沒有修復好……

白有思若有所思之際,那邊操師御也有些心煩意燥的看向了來人:“士揚,何事匆匆?”

林士揚頓了一頓,明顯剛剛從話語中想到什麼,但還是決定躬身拱手:“教主,淮右盟以外軍入京口,人心震動,教中年輕子弟多有浮躁之態,請教主訓示。”

操師御明顯早有預料,便立即呵斥:“什麼外軍,那是盟友借道!又不是賴着不走了,有什麼浮躁的?好好招待便是!”

林士揚一聲不吭,低頭稱是,而跟來的一羣少壯派更是有不少人面色發白,只能束手而立,紋絲不動。

白有思在旁笑了一下,也不知道算不算借坡下驢:“既然操公這般好客,趁着軍隊流轉,我想去參拜一下貴教的大觀!不知可否?”

操師御一愣,旋即警惕起來:“哪個大觀?”

“揚州城外的臨江大觀我已經去過去了,此番平叛又不免要去湖南的湖心觀,那就只有真火教的江西總觀不得見了,不免可惜。”

操師御認真看了看對方,乾脆挑明:“只是白總管一人想去?不是受淮北那位託付?”

“我來的事情孫老教主都不知道。”白有思連連搖頭。“何況千金教主何等人物,他既然主動離開了南方,便不會再插手真火教內外俗務……就連吞風君一事也是蕩魔衛的大司命出面,拿南北和諧的大義規勸才動身的,也只黜龍成功後直接離開。”

操師御幽幽一嘆,也不知道在想什麼,片刻後方纔看向了林士揚:“如此,你就好生陪同白總管走一遭江西總觀。”

林士揚不敢怠慢,趕緊俯首答應。

白有思見狀,終於不再玩王對王的戲碼,直接起身抱着長劍從林士揚這羣人身側離開。

人既走,這昔日南陳宰相府大堂上便不免竊竊私語,而林士揚猶豫了一下,還是主動上前,拱手進言,絲毫不顧人家白三娘宗師之身就在門外:“教主,我有話說。”

“講。”操師御擡起手來,同時深呼了一口氣。

“教主,我覺得容忍黜龍幫,哪怕是他們的外藩入境,都是切切不可取的。”林士揚肅然揚聲道。“若是以大梁、以江南計,湖南叛亂也只是內憂,應當自攘,以內憂而引外軍,是本末倒置;而若以真火教計,國主此舉已經是在對我們動手了,不能不做反擊!”

此言既出,堂上不只是那些隨林士揚的少壯派,諸多真火教骨幹都上下來看操師御與林士揚二人。

“不是這樣的。”停了一下後,操師御也正色回覆。“我自然曉得咱們跟黜龍幫是爭雄立足的對手,可現在人家強我們弱總是實話……尤其是江防尚未整備,石頭城都沒有修好,如何抵抗?只能暫時與之周旋罷了。而且,你們也不要覺得我什麼都沒做,對外,我一直在聯絡南嶺,在拉攏安陸;對內,我也一直想使大梁一體,只是湖南那邊對我們成見極深,江東世族又看不上我們,便是國主也嫌我們勢大難用,有了猜忌之心,這又能如何呢?現在真要是棄了大梁的大局,便是便宜了別人!”

“是屬下不曉得大局,更不曉得教主一片苦心,擅自猜度,還請教主恕罪。”林士揚沒有半點猶豫,直接跪地。

看這樣子,似乎是師徒二人早就準備好的雙簧,用來安撫人心一般。

果然,隨即其餘人也都出列稱自己之前思慮不周云云,而操師御更是如釋重負,直接擺手,讓林士揚去陪同白有思去了。

就這樣,趁着南樑理所當然的內亂,樑主蕭輝請淮右盟入援的機會,黜龍幫趁虛而入,白有思先導,淮右盟義子軍一萬再進,接着是徐州行臺與淮右盟水軍合併一萬充當後勤支援自淮入江,最後則是徐州行臺與淮右盟後軍合計兩萬衆並進江北。

到了六月底,就有黜龍幫四萬之衆水路並進,夾江而上。

而實際上控制江東江西的南樑權臣操師御竟不敢阻攔,甚至有禮送之態。

時間來到七月,炎熱已經開始從最北面消退,但不知道是不是吞風君被黜落的緣故,河北和北地今年都沒有過早轉冷,而大約就是白有思等人逆流而上的時間,張行來到了他不算熟悉的滹沱河。

河北流域最大的四條河流(雖然最後都彙集到一處,但已經到了出海口),清漳水、濁漳水、滹沱河、桑乾河,水文條件各不相同……清漳水最清,而且處在河北最精華富庶地帶,經常得到疏浚與加固,甚至張行此番修河就是從清漳水開始的;桑乾河過於偏北,大部分流域都是山地,只幽州段需要看顧,而且水流量很低,應對起來比較簡單;接着是濁漳水,泥沙、泄洪湖泊面積過大,年久失修等等,使得這條河成爲了一個麻煩;但最麻煩的還是滹沱河,它雖然水清,可冬夏水流量差距極大,夏日經常鬧洪災,甚至因爲洪災無序而缺乏成體系堤壩!

一句話,這是河北最麻煩的一條河。

但張行還是來了,因爲他已經敏銳的意識到,如他這般修河不僅僅是一個水利,是增加灌溉面積、增加田畝的一個過程,還是一個如之前刑律部巡視地方使統治深入人心的一個過程,甚至是他自己觀想至尊,模仿赤帝娘娘開闢山野的一個過程……換句話說,修河的好處雖然之前就有所預料,但還是遠遠超出之前的預料。

所以,張行毫不猶豫的來到了滹沱河畔。

“首席請看。”信都郡最北端的邊界上,馮無佚指着眼前的滹沱河內側來言。“那邊就是著名的半坡……”

張行放眼望去,果然看到彼處河道邊緣隱隱有零散真氣飄蕩,與三輝四御的道觀相差彷佛,曉得是個有來歷的地方,但還是奇怪:“爲何是在河道里?”

“因爲半坡先民大概本就是靠着河道來過活。”馮無佚一聲嘆氣。“青帝爺教授了許多東西,可唯獨這稼穡之事,怎麼都不可能是青帝爺之後纔有的……就好像這滹沱河,冬夏水差極大,一旦水漲,便有淤泥留在河道坡上,先民在此處尋得稗草,便依此地種植,又因爲鳥獸無常,就只能在這河道內搭起半入土的窩棚,日久天長,便有了半坡先民的聚居,也有了百族之一的人族……不過,這些也是老夫我看着本地風俗摻着自己猜想的,算不得準。”

張行點點頭,心裡已經信了十分,卻是徑直走了下去,其人身前斷江真氣如草叢生長一般自內向外翻滾,竟將身前數尺深的河水刺開,然後又一步步踩着淤泥走到那之前所觀河道半坡之地,伸手取了一塊泥土來,這才一步步走了回來。

來到岸上,其人散開手中真氣,直接捏住了這塊淤泥。

沒有什麼先祖之血,沒有什麼遺物,也沒有什麼凝結成華,就是這麼一捏,爛泥散落流下,弄得張首席滿手污泥。

“篳路藍縷,方有尺寸之地,興衰漲落,透儘先人之血,而我們到了今日又如何能放棄這河道呢?”就是對着這一手泥污,張行依舊大爲感慨,然後即刻來問。“馮公,依着你的經驗,滹沱河該怎麼治理?”

“我所能想,便只有一個法子,那便是拉寬河道,在外圍築大堤,以防大澇,在圍內築格子緩堤,以分水勢,在內河道則立夾堤,束水攻淤!”馮無佚儼然對自己老家的這條河流早有想法。

“不做分流分勢?”張行追問。“不做灌溉?”

“滹沱河沒法這麼搞……防洪去淤是第一要務。”馮無佚堅持道。

“那就這麼搞,起三層河堤。”張行答應的乾脆。

馮無佚忍不住看了這位首席一眼。

“馮公何意?”張行略顯不解。

“無他。”馮無佚苦笑道。“滹沱河非是不能治,但投入極大,卻無多少收效,最多隻是免去沿岸百姓可能的災荒而已,讓他們省的每年夏日都擔驚受怕。所以,非只是大魏時,便是東齊時、周時、唐時,也都無人修,只把清漳水修了無數遍,好將河北財賦輸入妥當……

“首席,我明白告訴你,以信都人來講,我自是希望你連修滹沱河的三層堤、可若以黜龍幫大頭領來講,委實不如用這個功夫去修濟水、淮水,乃至於去北地鋪路都無妨的,那樣得人心也多些。在這裡,便是周遭百姓都不一定想起來記你的好歹……”

“無妨。”張行擺手示意。“事情要一件件做,這次要做的就是整修河北水利,使河北一體,斷沒有遇到硬骨頭就躲開的道理……現在秋水未過,先修外面的大堤,這樣好了,我還是引踏白騎築堤,馮公負責規劃河堤,然後我給你籤個文書,直接動員地方官吏直到民夫一層。”

馮無佚點點頭,便轉身而去,往身後鹿城方向而走,但走了幾步,似乎是意識到自己忘了行禮,便又回頭下拜,乃是在荒草茂茂的河堤之上直接跪地,重重叩了一下首。

張行看着這個老頭,既沒有專門阻止,也沒有上去表演什麼,只是目送對方起身離去,然後才轉過頭來去看身前被滹沱河水淹沒的半坡。

看了許久,翻過手來,才發現手中淤泥已經乾涸,搓了一搓,全是灰土。

七月初,滹沱河工程的外堤正式開始。

而這個時候,白有思抵達了位於江西臨川郡的銅山,見到了真火教的總觀。

“未曾想貴教總觀這般……”白有思看着眼前略顯破敗的、與其說是真火觀倒不如說是山寨的建築羣,明顯有些古怪之色。“這般節儉?”

“讓白總管見笑了。”林士揚肅然道。“其實所謂總觀,不過是暴魏橫行時我們教內中樞自保的地方罷了,並沒有多少神奇,反而應當偏僻一些纔對……而如今總舵挪到江寧,此地也自然破敗。”

白有思點點頭,抱着長劍走到那個真火教標誌性的大火盆前,轉了一圈,然後繼續來問:“可爲何是此處?”

“因爲這裡是銅山。”林士揚莫名有些口乾,趕緊指向了山後。“裡面有個銅礦,彼時教中窮困至極,無能無力,暴魏朝廷又看管的厲害,有這個出息就算是救命了。”

白有思再度頷首,卻又搖頭:“還是不對,南陳亡後,各地先後叛逆,楊斌反覆來剿,將南方殺了一層又一層,卻如何不來銅山處置?”

林士揚頓了一下,但還是低頭苦笑,給出答覆:“這大概是因爲老教主在北面廬山守着鄱陽湖吧,楊斌根本不敢率大軍進入江西腹地。”

“這就對了。”白有思也笑了,卻停在了那火盆前。“我記得林將軍曾在千金教主那裡服侍過?”

“呆了七八年吧?”林士揚若有所思。

“你這個年紀……七八年,怕是一生最好的時候都在那邊吧?”白有思繼續發問。

林士揚沒有否認:“誠然如此,我對師祖的教導感激涕零。”

“我還記得你作爲使者去過我們那邊?”

“是,大長見識。”

“那你知道我爲何要來此地嗎?”話到此處,白有思話鋒突轉。

“不是參拜總觀嗎?”林士揚一愣,似乎沒有反應過來。

白有思卻沒有遮掩的意思,而是開誠佈公:“參拜自然是要參拜,但若不深入到此處,與江上兵馬分割開來,又怎能賣出破綻來?林將軍,你們真火教若存了與我們不靖之心,那現在就是個好機會……”

林士揚一時心驚肉跳。

無他,眼前這位白娘子所言,正中要害。

真火教之所以選擇近乎於屈服的禮送模式,本質上黜龍幫兵馬和眼前這位號稱宗師第一的強點並立,實在是尋不出破綻,而就在眼下,黜龍軍正在繼續西進,即將脫離江西範疇,而白有思則深入江西腹地至此,雙方分隔開來,若真火教有意,此時對正在進軍的黜龍軍發動突襲,是很有可能解決掉這支軍隊的。

擊潰大部隊,再由操師御親自率領教中好手來聯合應付白有思,未必不能全勝。

而林士揚更在意的是,對方如此坦蕩就把這個話說出來了,儼然是有後手應對的。

“白總管是吃準了我們不敢動手?”林士揚眯着眼睛來問。

“當然不是,我們自己是有後手的,只是想借這個機會看看操師御和真火教在得了江東富貴地後還有沒有幾分血性與亂世的才能。”白有思搖頭道。

“什麼後手,軍中藏了宗師?”林士揚繼續追問。

“徐州軍都到了,自然也會有高手壓陣,但也真沒宗師……最出人意料做指望的,是上游有援軍接應。”

林士揚怔了半日,方纔來問:“安陸的周效尚……他投了你們?”

“他本來就對我們稱臣,侄子也在我們那裡做到一個行臺,更重要的是,他在安陸爲三方挾持,不能動彈,巴不得借我們的力量伸展一番,所以我就讓他取夏口以作聯結了。”白有思從容解釋。

林士揚乾笑了一聲,愈發苦澀:“這南方真真是……大梁也是……便是我們真火教,上面夏口,下面京口,旬日之間,宛若被人挖心抵背……而且這周效尚,我們教中多次拉攏,都是表面功夫,不肯親自動一動,反倒是黜龍幫一使喚就動彈了,真真奇怪。”

“怪不得他。”白有思背靠着真火火盆正色來道。“周效尚是將門出身,到底是見過正經朝堂,自然曉得真火教不是成事的樣子……這種情況下,他當然不可能跟你們走,倒是我們跟大英還有東都,誰來得快他跟誰。”

“真火教不能成事嗎?”林士揚似乎有些憤憤,但還是在笑。

“從三徵算起,天下羣雄並起,也有許多年了……這六七八年真火教都不能使內裡平順,也不能化教爲國,怎麼可能還有指望?”白有思繼續言道。“林將軍,不知道你信也不信,我跟我家三郎閒時是暢想過自此地起家的……如何入教,如何聯絡教中年輕人,如何收攏本地,如何開闢遠方,如何建立制度……可惜,時也命也,三郎走到沽水忍耐不住性情,去了東境,而如今我也走到這裡,卻只是見到一個火盆罷了。”

說着,白有思不顧身後年輕人面色鐵青,將一片衣袖割下,投入了火盆。

火盆上原本只是搖曳的火苗登時暴起,直插雲霄。

白有思怔了一下,不由搖頭來笑:“還是將真火教說的不堪了一些,至尊都不高興了。”

林士揚立在身後,望着這火柱沉默良久,等到這異象漸消,方纔緩緩吐出了一口氣來:“其實白總管所言,我素來知之,此番所求,我也盡知。”

白有思背對着對方紋絲不動,只靜靜來聽。

“事到如今,除非北面相持二十載不分勝負,否則真火教與大梁斷無勝機,這是實情。”林士揚在後面肅然道。“但是白總管,你莫非以爲我沒有二十年空耗的決心嗎?如我這般身份,本該在二十年後再做乾坤的。”

“所以,我從未指望着要你二十年的忠心,我只要三年五載。”白有思依舊言語緩和,卻是終於轉身對着對方做出了正式招攬。“三年黜龍幫未見勝勢,五載黜龍幫不進江南,你自作你的真火教後繼……可若是三年五載中便要劇變,你便還是爲了真火教,也該主動做個周旋。”

林士揚這一次沒有猶豫太久,而是肅然給出自己的條件:“凡事皆有價,我林士揚也不是空虛之輩,須得一個好價位。”

“你要什麼?”

“我要真火教……”林士揚明顯是想說什麼,卻一時卡頓。

“你要真火教?”白有思略顯玩味。

林士揚咬了咬牙:“我自然要真火教,要做下一任教主,但也要真火教與蕩魔衛一般,有龍頭,能傳教到各處,而且江南也要與河北一般比例擢取進士……總之,該有的真火教都要有。”

“不行。”白有思想了一下,給出答覆。“一則若只買你,自然只酬你;二則,公平取士,放開傳教,本是黜龍幫平策,無須你言;至於真火教將來的地位,那是要看這三年五載真火教會有如何舉措的。”

林士揚恢復冷靜,卻只是冷哼了一聲:“這就是我的意思,若黜龍幫大勢壓來,我自有法子使真火教動作起來,免得雙方徒喪血汗,否則我自賠命。”

“那就一言爲定。”白有思瞥了眼身後如常的火盆。“你看,至尊也未反對。”

迴應白有思的,是火盆內的火光一時搖曳,與林士揚毫不遲疑的應聲:“那就一言爲定。”

林士揚既被收買,白有思追上繼續逆流而上的大軍,並於夏口彙集割據安陸三郡的周效尚,三方合兵,總數達到六萬。

然而,如此大軍,又有宗師坐鎮,不去奮起進軍直撲湖南叛軍腹地,卻居然在夏口掉了個頭,順着漢水而上,去了江北,直撲竟陵而去。

竟陵守將朱紂明明是受了大梁敕封的一個王,此時竟不敢做任何辯解與對抗,而是毫不猶豫扔下了竟陵,帶着數千從南陽跟過來的部屬,又一路往北逃去了。

原來,朱紂曾是伍驚風的舊部,但軍紀極差,當日伍驚風在南陽不能立足,投奔黜龍幫時,這廝因爲畏懼黜龍幫軍紀,便乾脆自家拉着幾千人南下,做了大梁的官,還果斷投奔了操師御,並替操師御與湖南諸侯發生過交戰。

此時,聞得白有思引着這般兵馬過來,他如何敢留?

然而,朱紂既帶着兵逆流而走,如何能快?白有思親身追上,到底是在石樑山尋到他,一劍了斷,復又拎着首級回來了。

朱紂既走且死,倒也乾脆,可是這麼一來,湖南叛軍便有了充足準備,很快就有情報,大量的部隊往洞庭湖內外集結,而有意思的是,作爲洞庭湖往下游門戶的巴陵,卻並沒有彙集過多兵力。

白有思率軍重新順漢水而下,回到夏口,再轉陸路,於七月十八,從容進抵巴陵,臨洞庭湖。

隨即,她下令將朱紂首級送入城內,然後要求對方投降——她申明自己客軍之名,只要樑主蕭輝不做追究,她也不做多餘之事。

然而,巴陵守軍骨頭意外的硬,對方派人送還使者,先對白有思斬殺朱紂一事表達感謝,然後直言不諱,樑主蕭輝不辨忠奸,不明是非,此番湖南十三路諸侯一起反叛,便是決心不再與大梁共事,所以他們有死無降。

“那就打吧!”杜破陣摩挲着自己的掌心,率先表態。“總得動手。”

“我贊同。”輔伯石也立即表態。

“趕緊打!”王厚乾脆是迫不及待。

這三人一說完,淮右盟內有頭領身份的跟徐州來的頭領們紛紛贊同,倒是周效尚保持了某種冷靜,只盯着白有思看。

“那要不這樣,你們不降大梁,降大明如何?”白有思將目光從外面的雨水上挪開,看向了身前溼漉漉的使者。“可以走安陸,轉到淮北,我讓他們找地方安置你們……到時候不拘是繼續從軍還是轉爲百姓務農,也總比白白拋灑在這裡要好吧?湖南我還是要交給蕭國主的。”

營帳內,不少人都先錯愕繼而心動起來,便是跟着白有思過來的蕭輝親信也都有些猶疑,一時半會算不清賬目來……這聽着,也不是不行吧?

而杜破陣和輔伯石心動之餘更是覺得,這白三娘越來越像張三郎了。

PS:大家回來工作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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