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5章 安車行(4)

夏日炎炎,濁漳水上游的大陸澤畔倒是還有幾分清風,此時號稱橫行大明一百州郡的踏白騎全員彙集,正在大陸澤邊緣的一個小湖中……嗯,竭澤而漁。

是真正的竭澤而漁,他們築起泥壘,阻隔湖面水道,然後將被隔斷的湖水水引向早就挖好的新河道,只兜着漁網和藤筐放水。等到水放的差不多以後,張行一腳當先踩了進去,遠遠炫麗的輝光真氣甩出去,宛若凌空飛出一根金色繩索,便將一尾衆人早就察覺到的、足足四五斤的胖頭魚給高高捲起,然後砸落在身後的大木桶內,濺起一大片水花。

周圍看熱鬧的還有無數軍民齊齊發一聲喊,竟然爲了一條胖頭魚而歡呼雀躍起來。

隨即,隨着張首席一招手,更是蒼頭垂髫,齊齊奔入沼澤,來捉魚摸蝦。

這場竭澤而漁持續了一整個多時辰,而在日頭偏西之後,更是轉移到在水澤邊緣通往一處村莊的樹林旁,此地早已經挖坑起竈完畢,柴火野菜也都準備好,然後便一起燉魚。

燉魚的時候,只穿着一件單衣的張行親自拎着一個大桶,挨個與圍着坐的一些本地父老孩童舀冰鎮的酸梅湯。而因爲一些完全可以想象的到的緣故,那些老人拿着碗接過後都捧着轉交給自己的兒孫來喝,到了後來,更是有人抱着還不會走路的孩子過來,求一碗張首席親自舀的酸梅湯。

張行明顯是見過世面的,自然曉得這是把自己當成霍去病的膝蓋了,而且已經有過經驗,便只讓人去約束不要擁擠,然後將三桶酸梅湯倒乾淨,再給現場的幼兒們每人發一截準備好的紅頭繩,就不做多餘舉動。

等到魚湯翻滾,更是從容端過第一碗湯坐在了還有些腥味的土壘上,用起了自己的下午湯。

按照慣例,接下來會午睡半個時辰,等轉涼後的傍晚再幹活,所以,從這個時候開始,周圍是應該漸漸從喧嚷到安靜的……孰料,魚湯喝了半碗,忽然間,南面官道上便鑼鼓喧天,嗩吶齊響,原本要散去的村民更是蜂擁而去,瞬間便人山人海,幾乎將官道遮蔽。

片刻後,仰頭把溫熱魚湯倒入口中的張行見到了始作俑者。

爲首的是劉黑榥,其人穿着赤色錦緞束袖,戴着雕花赤銅武士冠,掛着鯨骨牌,懸着大紅花,趾高氣昂騎着一匹大白馬過來,身後則是一連串的隊伍,有人騎馬,有人坐淄車,其中頗有幾位頭領……實際上,張行清楚的看到,就連一向老實的韓二郎也在劉黑榥身後,也戴着大紅花。

也是大略醒悟過來這個隊伍是怎麼回事了。

甚至大約猜到他們還會搞什麼別的事情。

外面熱鬧了好大一通,劉黑榥終於晃悠到張行跟前,卻是將已經有些殘破的大紅花一擺,直接來問:“首席,好看不?”

“你在作甚?”放棄去打第二碗魚湯的張行坐在泥臺子上搭手失笑來問。

“我來覑新娘子。”劉黑榥叉着腰得意道。“生平何曾想過能娶到這般富貴又漂亮的新娘子?還會算賬管家!”

張行連連點頭:“確實值得炫耀,但如何直接從鄴城炫耀到大陸澤來了?這般忍耐不住?”

劉黑榥絲毫不慌:“這婚事是首席做主,全是首席的恩義,自然要領着新娘子來首席這裡做個首尾。”

“這話說的也通,來吧,把人都帶來,我就坐這裡,都朝我拜一拜,便回去吧!”張行懶得計較,只想打發對方。“大熱天的,別把新娘子熱壞了!”

劉黑榥欲言又止,但也只好匆匆跑回去喊人。

須臾片刻,劉黑榥這個大頭領帶着,韓二郎這位頭領次之,外加其餘一些還算眼熟的中高級軍官、吏員彙集,各自領着新婦,就在這爛泥坑前朝只穿着單衣的張行一起行禮下拜。

張行當然也不會怯場,坦然受了一禮,然後立即說了些好歹話。

什麼你們這些野漢子既然結了婚,就須懂得家國天下,以後做事也要體面起來,不要丟了我的臉面;而你們這些媳婦,不管以前是不是幫裡的,既然結了婚,便是一家人,以後就要一起爲黜龍幫和大明的天下做貢獻;反過來講,若是因爲結了婚有了小家,繼而存了私心,拉自己丈夫妻子的後腿,我也是斷斷不饒的!

最後,重新強調了一遍,既然是我給你們牽的線,如今又受你們一拜,將來婚姻中不管受了委屈,儘管直接給我寫信,一時尋不到我,將信送到觀風院就行,到時候必然與你們做主。

張行說完這些廢話,便擺手讓他們散去。

新娘子們熱熱鬧鬧來,熱熱鬧鬧走,但劉黑榥和韓二郎爲首,這羣清河籍貫或者高雞泊經歷的軍官卻明顯在拖延,他們繞來繞去,最後又圍在了張行周邊。

眼瞅着是不讓張首席睡午覺的。

果然,隨着劉黑榥推了一把,老實巴交的韓二郎無奈漲紅着臉上前,說出了此行真正或者說最大的那個目的:“首席,我們想問個事情,爲何清漳水修了一半,修到高雞泊那裡,反而轉到濁漳水了?高雞泊不修了嗎?”

張行嘖了一聲,心中感慨,果然如此。

且說,這個夏天,張行赫然發現,他對局勢的發展產生了明顯的誤判……不是對外,而是對內。

他一直擔心,自己這一次的緩戰策略會不會遭遇到巨大阻力?畢竟上一次北伐前持續了近大半年的緩戰方略,他就遭遇到了相當多人的劇烈反對……當時很多人因爲戰事和各家政治對立,都擔心這麼慢動手會落於人後。

但現在來看,似乎恰恰是因爲上一次緩戰策略超出預想的成功,這一次並沒有多少人反對,甚至頗有不少人主動認可這種方略,覺得好生休整一番,然後出大兵一出,便可吞千里萬里。

對此,張行不得不反過來強調將來戰鬥的艱鉅性,並連續發文書到所有頭領層面,繼而到舵主、護法,也就是縣尉、隊將一層,要求他們端正態度,嚴肅對待軍事問題,不要輕視戰爭風險,而且要隨時準備面對可能擴大的戰事。

但是,話容易說,真到了具體問題上,卻很難扭轉對應的行動,尤其是張行自己還在堅持“緩戰”的策略。

而這其中,目前最突出的,就是這個他身體力行的整修河道工程。

張行之前覺得,這事可能會異常艱難,因爲那些黜過真龍的踏白騎會對這種髒活累活有牴觸心理,而如果徵發勞役的話會讓河北百姓聯想起大魏那十幾年間的恐懼……畢竟,眼下的壯勞力,都是那段時間的長大的。

然而,整修河道的收益是如此誘人,如此有成就感,張行在內的幾乎所有黜龍幫高層又都不願意放棄。這就導致了最終黜龍幫維持了一個幾乎是最保守卻又最高效的工程規模——也就是踏白騎爲核心,修爲到凝丹以上的高層輪番協助,只在每個縣境內征伐本縣勞役,然後每次也只集中在同一條主河道進行的工程方式。

與此同時,在動員踏白騎這支超級工程隊伍時又顯得用力過度……這一點就純粹是他張三的鍋了。

實際上,隨着工程展開,踏白騎很快就迷失在這種接連不斷的舉措之上。

不停被人慰問,不停被表彰,幫着娶媳婦,然後每修一個縣的河道就有一個表現最突出的成員被外放爲地方主官,踏入高階升遷流程……當然,不是沒人看出來張首席是在弄虛勢、搞障眼法,比如娶媳婦這個事情,難道之前不是一直在幫着娶?還有外放主官這個事情,就算是不修河道,踏白騎也是挑選地方主官的核心組織吧?不過,即便是存在着少數心懷不滿之人,面對着熱烈的氣氛,張行親自下場的鎮壓,隊伍的紀律以及個人的前途,都依然選擇表面上的順從。

這支超級工程隊居然就這麼以一種堪比神仙真龍的偉力爲依託,持續把河道給挖了下去。

在修哪個縣哪個縣臨時出勞役協助的情況下,他們十五日便整修完魏郡河段,三十日就修到清河郡,而這個神奇的速度,反過來產生了巨大的轟動效應……張行彼時還沒有反應過來,還讓那幾位文書去寫呢,寫真龍有這個本事只知道吞地氣,大魏有這個本事只想着建大金柱奉迎獨夫,只有黜龍幫願意用這種天地偉力來造福百姓。

這就是黜龍幫能得天下的緣故所在!所以黜龍幫一定能得天下!

然後沒過多久,張行便意識到自己過火了,因爲從各地百姓到黜龍幫各級成員,全都對這個事情上了心,甚至可以說相當多人的熱情都聚在了踏白騎修河這件事情上。

“誠然如此。”張行想了一想,就坐在泥臺子上承認了。“高雞泊工程太大,收效卻低,倒是濁漳水這裡水中泥沙多,旱澇多災,有這個功夫,不如在濁漳水這裡多修些分流河堤,效用最好。”

韓二郎頓了一下,躬身行禮:“首席,這個道理我們自然曉得,可若是缺人手的話,我們這些清河本地人願意自己去修,尤其是當日屯田營多安置在清河與平原,頗有幾個營算是清河籍貫,還都落在高雞泊周邊……”

“這事沒那麼簡單。”張行本想直接拒絕,但想了一想,還是決定稍作解釋。“自行水利牽扯到方方面面,一旦開了口子,怕是會扯出亂子。”

韓二郎雖然焦急,但還是馬上反應過來:“首席是擔心信都那邊有話說嗎?不要緊的,高雞泊都在清漳水南邊,都屬於清河境內。”

“便是都屬於清河境內,你們一旦將高雞泊圍起來,也會影響人家信都的。”張行認真解釋道。“再說了,只要許人自行修水利,何止是郡縣之間,怕是鄉里都要爭搶的,到時候鬧出事來,如何清理?”

韓二郎一愣,還是勉力抗辯:“首席,若是能將高雞泊徹底排幹,便可得良田萬畝,到時候公平分潤,信都、清河兩郡的人均田下來,一起受益,什麼爭端都不起的。”

“這是實話。”張行立即點頭,但其實還是在勸慰。“可是,這種大型水利,一旦開啓,曠日持久,幹一半打仗了怎麼辦,會不會之前的努力全壞掉?而且,真要是按你的法子來,排幹了高雞泊似乎簡單,可你有沒有想過,那裡之所以是大澤,就是因爲那裡地勢低窪,所以一旦雨水盛大,河面上漲,便是有堤壩也成懸河,外面的田到時候也不保穩呢?大家授了田,安排到那裡,結果前面打仗顧不得,後面毀於一旦,又應該如何處置?”

韓二郎終於默認,只回頭去看其餘人。

還是劉黑榥,曉得張行不會忌諱這些,大大咧咧來問:“首席,我們自然曉得這些難處,可這不是看你來大陸澤了嗎?大陸澤比高雞泊大了數倍,你若能帶着踏白騎整飭了這裡,我們自然能依着葫蘆畫個瓢,去整飭了高雞泊……自說公平,也將這個公平了再說嘛。”

“那你們就想多了。”張行連連搖頭。“我都說了,我來這裡是整飭濁漳水的,而整飭濁漳水,只能從這裡算是上游,並沒有對大陸澤大動干戈的意思……”

劉黑榥幾人徹底無奈,對視一眼,還是這位大頭領來做求證:“說到底,首席不想把工程做大?可咱們不缺人手。”

“不是不想把工程做大,是怕做亂。”張行重申了自己的觀點。“水利這個東西要講技術,而且一般會跨越郡縣,我自己領着,一段段修,清漳水那邊只修河道,濁漳水這裡只做分流河堤,怎麼都不會出錯,也不會鬧出亂子,隨時也都能停下去作戰,而若是一窩蜂上來,不能說沒效果,只怕浪費人力,不如等往後幾年慢慢來,何必急於一時呢?須知,咱們還要打仗呢。”

劉黑榥等人明顯還是有些焦躁之態。

“這幾日不是隻有你們來找。”張行見狀繼續來言。“兩日前從高雞泊那裡過來的路上,魏公還專門尋到我說,魏郡西北面那片地方一直缺水,希望能挖一條運河過去,我都沒答應,因爲真去了才發現,那片地方地勢高,而濁漳水河道低,水便是強行引過去,也多半損耗滲走了,也不方便澆灌……以眼下的人力和這麼多待修整的河道來言,委實不值得。”

聽到這個,劉黑榥等人徹底無奈,他們無論如何也不能越過魏玄定和首都鄴城所在的魏郡讓張行先開了高雞泊的工程。

但他們還是不甘心,劉黑榥專門提醒:“首席,現在大家羣情振奮,何必這般謹慎?”

張行曉得這些人鄉土心思重,根本沒法幾句話說服,只是道理已經擺出來,倒也沒必要繼續糾纏,便直接擺手:“咱們現在的局面看起來順風順水,可即便是不說外戰的局面,光是內裡都不知道多少難處和問題等着呢……如何這般大意?”

劉黑榥等人見張行態度堅決,雖然還是焦躁,但終於無話,只是表示今日既然來了,自然要幫張首席挖幾筐泥再走……這倒是合乎黜龍幫一貫的常例。

因爲這些人的打擾,午睡是沒了,而過了一陣子,太陽進一步西斜,空氣中的溫度明顯降了不少,張行便起身招呼起了踏白騎,劉黑榥等人也參與了進來。

然而,等到隊伍集合,卻不見衆人取鋤頭、籮筐,反而只是往河口處集合,這讓最近忙天忙地的劉黑榥、韓二郎等人不免有些好奇。

當然,這種好奇很快就消失了,因爲隊伍在河口集合以後,便立即開始輕車熟路的組陣!

這下子,劉黑榥等人瞬間醒悟,原來之前傳聞中張首席用神仙手段修河是真的……也難怪們他會想錯,畢竟之前在清漳水魏郡範疇內還只是讓這些踏白騎下去挖,仗着修行者力氣大力氣足,然後張首席帶着那些高手用真氣平整河堤而已,所以只當那些說法是誤傳。

這個時候,張行拎着一個尋常鋤頭走過來,喊了劉黑榥,指向了視野中被撒了白灰的兩條細線:“看到了嗎?兩條線內五丈寬,不能太深,兩丈,也沒必要太陡,挖出的泥拍在兩岸,長度已經定好,往田地裡延伸七八里而已,你能做嗎?”

劉黑榥會意,接過那唯一一把鋤頭後立即拍了胸脯:“首席儘管放心讓我施爲,這種溝天黑前我能挖出來十條!”

真氣鼓盪,聯結一體,張行親自做陣底,卻選用了跟劉黑榥一般無二的弱水真氣,一下子便在原野中升騰出一團巨大的黑水,宛若地上懸湖,又鼓鼓動動,分明活物。

而劉黑榥拎着鋤頭,藉着身後弱水真氣,高高浮起,然後施展手段,將一股巨大的弱水真氣挑起,然後鋤入前方白線之內,遠遠望去,宛若一個大黑螃蟹忽然舉起一個大鉗子,再重重刺下。

弱水真氣所化的大鉗子落了地,便先將下方硬土侵蝕的酥軟若沙,劉黑榥一鋤頭下去,卻是立即意識到自己挖的太深了,尷尬之餘,努力調整,終於把握住了分寸,輕鬆刨開地面,往前眼神而言,真如神仙在天上往地下開個田隴一般輕鬆。

本地士民從遠處村莊田野中愣愣去看,雖是上午已經看到了一場,但還是不禁神馳魂搖,甚至有老者忍不住跪拜在地,唸唸有詞,堅稱是黑帝爺下凡來了。

而今日下午,一直到日落,當然沒有挖十條溝渠這麼多,畢竟還要不停修整和培壓,卻也足足挖了五條溝渠,而且其中三條已經在本地民夫的協助下成功溝通了大陸澤或者濁漳水。

這些帶有高高河堤的溝渠,既能排水也能儲水,旱災時灌溉,水災時避險,正是對付濁漳水這種泥沙偏大的河流最好最方便手段。

而回到眼下這些人中,你還別說,挖完幾條溝後,不管是親自挖了四條的劉黑榥還是挖了三條的韓二郎,都莫名沒了之前的那種焦躁之態。

與其說他們就此意識到踏白騎這支工程隊的效率,從而認爲張行修完這些簡單工程後遲早還是會去動高雞泊這種更大更難的工程,倒不如說,當他們親身以如此偉力參與到這簡單的地理改造後,卻是完全相信了張行的本意……知道這位首席絕不是因爲某種場外的思量而拒絕高雞泊工程,而是發自內心的覺得現在不合算。

原因嘛,很簡單,此情此景,誠如許敬祖在那份文章中所言,古往今來,如張行這般把這般偉力用在民生之上的,不過是三輝四御而已。

便是赤帝娘娘遠遠見了,都要覺得這是承祂衣鉢,凡人夫復何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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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照在大陸澤上,染成一片金黃,頗有一番盛景,但此番盛景,張首席只看了兩晚便看不到了,因爲他還要繼續順着濁漳水把這種高堤溝渠繼續修下去,而踏白騎的速度委實驚人,第三天他就轉移到癭陶縣境內,看不到鉅鹿澤了。

而也就是來到癭陶縣的當日,他便發現,不知道是不是烏鴉嘴的緣故,前日所言黜龍幫的麻煩果然漸次來了。

當先一個,便是水利工程的後續……黜龍幫修的快,修完就走,後續帶來的一些問題則需要傳導到官府和巡騎,才能再集中轉達過來。

目前來看,核心問題還是更細微的水源爭奪。

這是免不了的,而讓張行重視的一點是,即便黜龍幫把均田授田制當成基本國策一般對待,而且還趁着大魏崩塌之際在河北系統性的拔出了各處豪強,可是,就在這黜龍幫統治的最核心區域,還是出現了明顯的民間有力人士。

在這次的水利末梢爭奪戰中,宗族以及黜龍幫背景的基層官吏開始成爲主力。

這似乎是無可奈何的事情,張行不敢說黜龍幫的官府就比這些民間秩序更公道,更重要的是,黜龍幫也沒這個能力將自己的行政觸角放在最基層。

現在唯一能做的,便是讓刑律部和戶部一起,跟在踏白騎的後面再搞一次大規模巡審,來爲這些細微爭端做調解和判決。

隨後,是大行臺那裡的問題。

黜龍幫的此輪軍改已經到了尾聲,而似乎是爲了徹底消解之前的波瀾,也的確是在張行的建議下,在一切都成定局的情況下,徐世英公佈了自己的一些選擇根據……他承認自己有一些他身爲軍務部總管的私人裁量權,但總體上還是遵照了這些將領跟部隊的緊密關係以及他們在幾次大規模戰事上的表現。

而這個表現,就引發了黜龍幫內部的一些紛爭,最終鬧得有些難看了。

爲什麼前日劉黑榥與韓二郎沒有說這些事情,原因很簡單,他們是此輪軍改的最大受益者,當然不會無事生非。

回到問題本身,其實爭論焦點很簡單,一個是最常見的爭功,人人都覺得那場戰役中自己如何如何,誰誰必然比不上,這一點屬於老生常談;而另一個爭論的焦點就是,哪些戰役有資格成爲軍改中人事任免的參考?

徐世英給出的是表格上清晰標註着以下戰役:濟陰-東郡建幫起義,歷山之戰,平原郡般縣防禦反擊戰,漳水之圍,渦水剿滅大魏禁軍戰,河北-北地平定戰。

爭議的焦點在於,相當一部分人認爲,河北-北地平定戰屬於伐謀、伐交、伐政,是瓜熟蒂落,軍事上的發揮不大,並不能顯出來打仗的能耐;而相對應的,黜龍幫在歷山之戰前對樑-譙一帶的防禦性突擊戰,進入河北後爲了立足打的渤海郡突襲戰,也都是關鍵戰役,而且更顯軍事能力。

對此,張行心知肚明,這不是什麼膚淺的爭論,實際上,這種爭端直接關係着許多人、許多團體的歸屬感與政治地位。一旦確定,將來也許繼續影響着黜龍幫內部的政治生態。

比如說,歷山之戰前對韓引弓的那場防禦作戰,爲什麼這麼多人提?因爲那是內侍軍的根子,也是踏白騎第一次出場,這兩個背景的幫內高級官吏就會對這件事格外看重。

別的不說,現在的涿郡太守老沈,當年就是那一戰中展露頭角,而在這一戰之前,具體來說,在踏白騎第一次組隊衝鋒之前,他還是一個明顯對黜龍幫有牴觸心理,覺得自己單純是因爲家鄉被黜龍幫佔據屬於被逼迫過去的修行高手。

他能不上心嗎?所以以他爲首的幾名嶄露頭角踏白騎對這件事的反應極爲激烈,和南面內侍軍的王焯幾人相得益彰。

至於說渤海突襲戰,那是河北義軍的根!

不管是窩在高雞泊的竇立德,還是之前從渤海平原去登州又折返的高士通,都是這一戰才正式在黜龍幫立足,如何能不重視?而黜龍幫既選擇在河北立下根基,這些本土義軍的影響力也是不能忽視的。

而想到這裡,張行忽然又想到了劉黑榥,這廝從竇立德去幽州後日益活躍,隱隱有背靠大行臺成爲河北義軍首領的趨勢,結果前日來見自己卻沒有提這件事情……是體諒他張首席和徐總管,還是到底不如竇立德那般曉得要多團結人心呢?

恐怕還真不好說。

思索許久,張行只能給出批覆,徐世英原定的說法不變,將樑-譙防禦戰納入歷山之戰中,非只如此,之前黜龍幫與張須果集團的拉鋸也應該納入其中,要將歷山之戰擴展成一個戰役;同樣的道理,渤海突襲戰也可以納入針對河間大營的般縣大戰,甚至河北義軍在高雞泊的堅持,也可以納入其中;而吞風君的黜龍之戰也應該納入河北-北地的平定作戰中。

最後,張行還專門寫信給張世昭、許敬祖幾人,讓這幾位政治智商極高的人着手編纂黜龍幫的簡略起家史,並專門提醒,應該對內侍軍,南陽伍驚風-莽金剛義軍,河北義軍,蕩魔衛,乃至於知世郎王厚的義軍都抱有正統來源的包容性,而且應該着重寫明白大魏暴虐黑暗,黜龍幫各路豪傑對大魏反動,繼而聚攏成事的脈絡。

甚至,李樞也應該給予客觀的評價,說清楚他的功勞和不可饒恕的背叛。

送完這封信後,張行難得有些疲憊,這是他這些日子隨行挖河後少有的感覺,便也提前睡去。

孰料,半覺黑甜,到了這晚上三更時分,有人直接闖到了張行睡覺的窩棚,喊醒了張行。

張首席翻身坐起,一時有些發懵,因爲來到他跟前的,除了他一早感覺到的雄伯南,還有陳斌、徐世英、王叔勇、徐師仁、謝鳴鶴、張金樹、閻慶、錢唐。

想了一下,張行只能開玩笑:“這是司馬正打到鄴城了?可便是鄴城被奪下,你們也該帶着魏公一起逃出來纔對吧?”

陳斌想要說話,卻被素來謙讓的雄伯南擋住了,後者主動第一個開口:“首席,前軍來報,李樞似乎到了太原。”

張行想了一想,終於意識到爲何是這般陣仗了,卻只是搖頭:“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刀兵相見是難免的……何至於此?”

陳斌終於搶到言語:“首席,關鍵不在於此。”

話雖如此,他卻沒有繼續說下去,其餘人也都沒有把話直接說出來的意思。

張行沉默了一會,猜到了原委:“他想回來?”

“是。”徐世英言簡意賅。“他說他願意獻出樓煩關,引我們入太原……這樣河東的魚皆羅根本支援不及,太原的王懷通又是個文修,只要我們派遣三位宗師以上,是可以突襲得手的。”

魚皆羅,逃到東都後又被白橫秋招攬過去的老牌宗師,實際上,很多有關隴背景的將領從江都那邊回到東都後都選擇倒向了白橫秋,至於王懷通則是太原本鄉本土的宗師,一文一武,算是大英在晉地的兩個支點。

“你們覺得可信嗎?”張行微微挑眉。

“事關重大,魏公身體不行,沒趕過來,但我們幾個路上商議了一下,都覺得此事真假不好說……”雄伯南肅然道。“還得首席拿主意。”

“我不想立即主動開戰……一旦入了晉地,便是能立足,咱們跟白橫秋也肯定要在山窩子裡面對面耗下去。”張行緩緩以對。“而且,我也不想接納李樞,便是他真的想回來,我也不想納他!”

“我們的意思是,若能將計就計,將他擒回來,就地正法,也是個說法。”徐世英提醒道。

“不錯。”謝鳴鶴也點頭。“所以,信與不信無所謂,關鍵是這算不算個機會……你不想突襲晉地,難道不想擒殺李樞?”

“不想。”火把下,張行揉了下眼睛,給出了一個意外的答覆。“他這個人,若是回來,不管是収降還是正法,幫裡肯定有動盪……這事就像往煮魚的鍋裡倒滿瓶子醋,看起來是去腥了,其實反而壞了湯底;而於他個人來說,之所以會來這麼一回,不管是真想回來還是引誘我們,都免不了他忍受不了自己無所爲的心態……要我說,對付他,最好的法子就是輕視他,乃至於無視他……把他當做一個投降過去的尋常舵主來看最是妥當,咱們至於因爲一個叛幫的舵主弄得這麼多龍頭總管連夜亂跑嗎?”

衆人都有些無言以對,不是沒人想過或者猜到張行可能就是這個意思,但問題在於,不來之前,誰敢保證呢?

而且平心而論,在場中確實有幾位對李樞此人如鯁在喉,如芒在背。

暮色深沉,數千裡外,就在張行結束了與黜龍幫最高層的這場臨時會晤的時候,蕭輝則連夜召見了白有思。

滿是燭火的大殿上,這位南樑國主開門見山:“白娘子,所以,若我不用你們爲援兵,大明便要起兵來攻是嗎?”

白有思看了眼立在側面的杜破陣,然後再看蕭輝,明顯不解:“蕭國主難道沒聽杜龍頭言語嗎?他是龍頭,我這個龍頭還須年底才能翻正,他說的話便是黜龍幫要說的話。”

蕭輝連連搖頭:“我還是想聽白總管把這話說出來。”

“確係如此。”白有思言語乾脆。“蕭國主若不用我們,我們自然要攻取淮南以自肥。”

蕭輝沉默良久,然後負手居高臨下來問:“何至於此?”

“國主說笑了。”白有思不由失笑。“當今之世,乃大爭之世,便是隻有四家,那也是大爭之世,所謂不合則戰,大約如此!”

“可是你們跟東都不就只是不戰嗎?”蕭輝當即反問。

“只是之前戰後定的不戰之約罷了,合約到期,必然也是不合則戰。”白有思絲毫不做避諱。

蕭輝想了一想,一聲冷笑:“可是白娘子,既是不合而戰,既是大爭之世,我便是退讓,許你們引兵平叛,不也是羊入虎口嗎?跟丟了淮南逃走有什麼區別?”

“當然有。”白有思忽然提劍上前數步,來到蕭輝跟前,然後隔着一節臺階擡頭相對。“蕭國主,黜龍幫或者說大明,在沒有滅掉東都和大英之前,是不可能全局南下,然後將自己的腹心放在人家刀口的……換言之,不合而戰,我們也只會取一個淮南,何況是合呢?我們的合,必然要比真火教操師御的合更寬鬆!”

蕭輝沉默不語。

白有思看了杜破陣一眼,後者心中會意……他如何不知道,蕭輝這般反應,其實已經心動,只是需要一些額外的說明與保證罷了。

一念至此,杜破陣心中長嘆一口氣,艱難開口:“蕭國主,你要明白我們黜龍幫的好意!我們來南面,一則是跟你們不合則戰,二則也是要防着大英從上游衝出來,所以我們替你去平叛湖南,同時也是替你抵擋大英,這對我們來說纔是合的道理所在,大英是關隴的根底,他們對南人向來視爲案上魚肉,是不降則戰。至於說,黜龍幫有沒有將來施展開來吞併你們的意思,便是有,那也是北面統一之後,而真到了那個時候,你還沒有用我們這把刀在江南剖開你的一片天地,只能說,便是被収降了也活該。”

這番話說的意外的情真意切,白有思都多看了杜破陣幾眼。

蕭輝也明顯被對方說動,不由艱難相對:“若是這般,我有三個條件。”

很顯然,他之前三天內必然思索稱量過許多遍這些事情。

“蕭國主請說。”白有思言語輕鬆,甚至主動往下走了幾步,讓開空間,以免咄咄逼人。

“大明和大梁是平等關係,而且要正式結盟,我們借盟友的兵馬平叛和抵禦大英,而且盟約要明確兩家疆界、臣屬,而且若將來取下巴蜀,也是大梁的基業,咱們南北平分。”蕭輝言語急切,頗有些如釋重負之態。“此其一也。”

“平等盟約應該無妨,可以仿照與東都的例子,至於說平分天下,這個我覺得有待商榷,而不管如何,這個都要大行臺那邊回覆。”白有思立即拱手。“出了此宮城,咱們就派人速速北上。”

蕭輝點了下頭,繼續來言:“你們的兵馬進了我們疆界,我們供給你糧草,你們則應該嚴守軍紀,不得劫掠,也不能擅自偏移我們定下的行軍路線和平叛地區。而且,平叛過程中,我身爲國主,纔是唯一能做賞罰的人,所以你們不能殺降,叛軍官兵都要我來處置……此其二也。”

“這個沒有問題,我現在便可以答應。”白有思脫口而對。

蕭輝點點頭,神色卻愈發凝重:“其三……白娘子說,你殺操國師如殺一犬?”

白有思立即笑道:“我說的是如凡人殺一犬,麻煩是有的,但總有把握……如何,蕭國主的意思是,讓我先殺操師御,兩家方能合?”

“不是。”蕭輝旋即肅然。“我是說,將來局勢穩定了,我們南方不需要你們協助就能自爲了,要你們走,你們要隨時走,不能拖延。”

白有思立即點頭:“但要先結清報酬……我們來打仗不能白打,奪取州郡,消除叛逆,都要明文記錄對應酬金。”

蕭輝愣了一下,立即頷首。

天亮之前,商議完具體細則的白有思、杜破陣一起走出行宮……來到宮門前,白有思有些疑惑回頭:“我本以爲他曉得利害,知道我們心存不軌,與我們撕破臉也說不定,如何最後還是答應了,且這般乾脆?他不像是那般懦弱之輩吧?”

杜破陣苦笑一聲,在凌晨的露水中攏手以對:“整個大梁都如泥沼上的房屋,還時不時有潮水在眼前涌出來……要我說,咱們說不得已經是他最正經的支柱了,跟他懦弱不懦弱有何關係?”

白有思一時錯愕。

而話到這裡,杜破陣收斂表情,復又有些艱難言道:“其實白總管,我現在覺得,咱們還真不如直接開戰的好,我有一萬義子軍,一萬長槍營,外加淮水水軍,以你的英武,和徐州的後援,說不得真能全取淮南、江東……”

白有思也沉默了一下,但還是搖頭:“人無信則不立,況且若是那般,荊襄就保不住了……咱們不能讓大英的人佔據優勢。”

杜破陣只能點頭。

此時,天微微亮,有雞鳴於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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