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銘一開始是沒想着真哭真跪的……他願意過來,是因爲他知道張行說的對,這些大魏忠臣到了眼下沒必要犧牲,他能救人就不該推辭。
蕭太后也認可,不然也不會專門熬夜寫了好多信。
然而,當回到青少年到成年長久居住的東都,當見到白髮如雪的蘇巍那一刻時,想到死掉沒多久的骨儀,更兼想到自己那個爹做的那些孽,想到昔日東都之夢華,萬般情緒涌上心頭,他是真的繃不住了,眼淚嘩啦啦就止不住了。
兩腿也是毫不受控的就軟了。
包括蘇巍,沒人覺得這倆人是在假哭,就連陪哭的人裡面,不可否認,很多人一開始只是應景的哭一哭,但哭着哭着就真的悲從中來,不可斷絕了。
這裡是東都,遺老遺少可不是隻有他蘇巍跟曹銘,誰還沒有個恍然如夢了?
這一通哭,哭的人人側目,而且不光是這倆哭,不光是一個坊哭,聞得此間事,不知道多少人紛紛來見“齊王”,齊王也得完成上頭的任務,一路從牛宏哭到段威,然後又一路哭到紫微宮,哭到西苑。
哭的自己眼淚都幹了,哭的司馬正腳趾扣地,但又無可奈何。
爲此,李樞專門來尋過司馬正,說這是黜龍幫的攻心之計……司馬正當然知道這是攻心之計,但他還能不許人哭?反而只能好言相勸。
而就在曹銘哭聲震東都且人人側目的時候,東都一名頂樑柱般的要員,突然拜訪了另一位頂樑柱般的要員。
平心而論,司馬進達不喜歡王代積。
不僅僅是因爲王代積之前偶爾一閃的野心,什麼巡視淮南自己拉隊伍,到了東都跑出去獨佔南陽什麼的,關鍵是這人也不行!
首先長得就不行,鬚髮發黃,瞳孔暗淡,明顯有妖族血統,這像話嗎?
更有甚者,說起來話來囉裡囉嗦,處理事情細細碎碎,時間一長坐沒坐相,站沒站相,望之不似個人!
所以就煩這廝,見了就煩那種。
然而,就是這麼一個人,張行覺得他算個人物,李定覺得他算是個人物,司馬正也重視他,那就由不得司馬進達不重視,進而不得不警惕他了。
聞得王代積來訪,司馬進達本欲在自家後院小亭內簡單設宴,但是剛進來,一身便裝的王老九就反過來邀請他往西市某處酒樓一聚……司馬進達自然覺得奇怪,繼而警惕心大起,畢竟,彼處龍蛇混雜,平素根本就不是他們這種檔次的人該去的,何況那麼遠!
要知道,所謂西市,其實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南市,在整個東都的西南角,隔着一個坊到城牆了。那個位置,說句不好聽的,要是被人下了毒再埋伏下幾個高手突襲,自己不一定撐到司馬正過來救人。
但下一刻,隨着王代積莫名其妙遞過來一張紙條,司馬進達沉默片刻後還是應允了,他換上便裝,牽了一匹老馬,便與對方一起往城南而去。兩人一路行來,都只是王老九沿途說些閒話,說曹銘,說百姓氣色,說當日在江都,說當日在東都,而司馬進達則有一搭沒一搭應兩句。
一直到了車水馬龍的西市,上了一家喧喧嚷嚷的酒樓,好不容易二樓臨窗落了座,點了菜,結果王老九還是絮絮叨叨:“三面都被圍了,這西市還是這般熱鬧,可見人心還是安穩的。”
“不一定吧?”司馬進達不耐蹙眉。“西市這裡原本是跟巫族還有東夷、南嶺百族做特產交易的……三徵後一日日萎靡,原本都到了可有可無的地步,此時熱鬧起來,未必是好事!”
“確實。”王代積點點頭,前言不搭後語。“可據我所知,這裡如今多是做勾兌的,卻不是此時才熱鬧的……”
“什麼勾兌?”
“什麼都勾兌,一開始是陳糧跟新糧之間勾兌,然後是布匹、金銀,後來是傢俱、首飾、器物、字畫。”王代積認真道。“相互之間價格也在不停變……就如現在,三升陳糧就能換一升去年秋後的新糧,大約合八個錢……”
“多少?”饒是已經嫌棄對方囉嗦起來,但司馬進達還是注意到了關鍵。“三升陳糧八個錢?”
“對。”
“一斗就是八十個錢?”
“對。”
“但從南洛口老倉內發下來的陳糧不是十五個錢一斗嗎?”
“那是官價。”王代積趕緊解釋。“按照戶籍、年齡,成人丁壯限每旬五斗購買,跟城防官兵每日無償多補四升米是一個道理,不是真正的價格……類似的,還有布帛、金銀……”
司馬進達擡手製止對方:“我曉得,我曉得……說白了,黜龍幫大軍一到,市面上還是緊張起來了,對不對?老百姓又開始屯米了。”
“不是這個意思。”王代積搖頭道。“而是反過來。”
司馬進達一愣。
“據我所知,這個陳倉米配糧的方略是曹林在時就有了,官價一直沒變……而好的時候,恰如前兩年,陳粟根本發賣不出去,因爲新糧就多倆錢,可即便如此,也不敢亂調價格,更不敢不賣。這是因爲真壞的時候,陳粟能漲到天上去。”王代積繼續羅裡吧嗦的解釋。“曹林剛死那一陣,八百文一斗!過年時候,南陽撤回來,軍心不穩,一斗是兩百文!春耕後,慢慢回到了三十錢一斗,現在……”
“現在大軍壓境,竟然只漲到八十個錢一斗?!”司馬進達心情複雜,一聲長嘆。“這便是你紙條上所說‘事關二郎生死,不要驚動二郎’的事情吧?老百姓都想着降了好早過太平日子呢!八九年了,也該如此了。可是二郎他……”
王代積認真盯着對方,見到對方真情流露,終於決定放膽一搏:“司馬將軍,我也不怕你怎麼看我,我是坦蕩的,我原本是想做個忠臣,一了百了的,但齊王回來這一哭,說實話,我那股氣就泄了,可泄氣之後還是覺得不對勁,覺得對不住二郎……可二郎偏偏鑽了牛角尖,得有人把他拽出來!”
司馬進達前面幾句話聽得直皺眉頭——怎麼就到跟我表明什麼心跡?你忠不忠關我什麼事?
耐着性子聽到最後,更是無語:“我自然曉得他鑽了牛角尖,若是我能拽,自然就拽了,何須閣下來言?”
王代積略微一滯,繼而遲疑起來。
“王尚書,你到底有沒有主意?”司馬進達徹底無語,便作勢要起身離開。
“將軍且住。”王代積喊住對方,看了看周圍人,壓低聲音道。“將軍,我真有些想法,但一來有些不敢,怕說了,弄巧成拙,擔不起責任不說,還要落得小人之名;二來,我怕說話絮叨,將軍聽不耐煩。”
“小人之名你不用擔心。”司馬進達重新坐回,然後眯起眼睛看向對方。“你今日既然選到這個地方來說,我也不說,日後便是鬧出天大的是非來,只要是我做的,便不會提及你半分;責任也不用你說,事到如今,大兵壓境,無外乎是生死榮辱而已,誰還擔不起?最後,你若真有主意,我今日便耐着性子聽你說便是。”
王代積點點頭,剛要言語,幾個初夏時鮮小菜正好被店家端上,他暫時閉口,只從懷中摸出一枚黜龍幫鑄發的河北銀錢,遞給店家,讓對方不要打擾。
店家會意,匆匆佈置完畢,走下去了。
王老九這纔開口:“將軍,二郎鑽的牛角尖內裡是什麼不好說,但這事得有個殼括着,這個殼便是守東都……所以,若是東都沒法守,守不了,此事便有說法了。”
司馬進達點點頭,復又搖頭:“話是這麼說,但東都就在這裡,沒法守、守不了,他強要守也沒辦法。”
“可要是東都沒了呢?”王代積打斷對方,迫切來言。
“東都怎麼就沒了?”司馬進達冷笑一聲。“這麼大東都,百餘坊,百萬多人口,宮室、寶物……”
“那些都是虛的,守東都其實是守人!”王代積再度打斷對方。“最起碼對於二郎來說,他要守的其實是人!沒有人的東都,沒有人要他守的東都便毫無意義……”
司馬進達沉默了下來,再三打量了一下眼前的黃鬍子妖族雜種,心中泛起異樣,他知道對方說到要害了。
“我其實也是因爲這次齊王過來才忽然醒悟這一點的。”王代積喟然道。“以前的時候,從我一個大魏忠臣這邊來看,二郎哪怕是爲了我們,也肯定會葬命在這東都的……因爲我們這些大魏忠臣要是全都想着城破殉國了,再有兩個非要守城的,所謂必然弄出血來,那他就有了一個念想,就有跟黜龍幫打到底的道理。人家黜龍幫又要急着統一天下,怎麼會容他,一撞上,就是他必死無疑的結果。但是,齊王一來,跟蘇相公一哭,哭着求蘇相公活下去,我就覺得沒意思了,本來以爲自己必死的結果也改了。爲何會如此?因爲其他人眼瞅着都不殉了,我要是一個人殉便是個笑話。所以便想着,要是有人能把東都這裡如大魏忠臣一類的硬疙瘩全都處置了,沒人願意守城,個個都願意降了,那二郎便也有生機了。”
“疙瘩都有誰?”司馬進達沉吟片刻,認真來問。
“不多。”王代積懇切道。“我仔細摸了一圈,真不多了。一則,所謂百萬平民……”
說着,王老九伸手指了指外面:“才八十錢一斗的糧食就是明證!”
“不錯。”司馬進達立即點頭。
“二來,是所謂大魏的體統……這一回要是能助齊王安排妥當,其實也能消去。”王老九掰着手指頭來言。“這一點,我就可以做,要是發覺誰非要擺忠臣的譜,我想法子去勸,勸不了找人把他們送出去……其實我已經猜到這裡面最麻煩的人是誰了。”
“誰?”
“兩位太保……”
“嘖。”司馬進達幾乎本能嘖了一聲,然後立即搖頭。“我回去就發文,讓他們去守轘轅關……”
“支出去也好,勸一勸也罷,他們可能會答應,但也可能會不答應。”王代積認真道。“這兩位到底一心要爲曹皇叔殉葬的,若是心裡清明,怎麼樣都無法,這就是死結……便是殺了他們,其實也是死結,二郎一定覺得這人是被他連累。”
“確實……這是死結。”司馬進達面色如常。
“而且死結不止一處。”王代積繼續言道。“還有一個人……”
“誰?!”
“李樞……”
“確實,李樞也麻煩,而且這廝是個頂尖的聰明人,自然曉得天下之大卻沒有他的去處這個道理……這也是個死結。”司馬進達面色不變,繼續來問。“還有嗎?”
王代積嘆了口氣,沒有應聲。
“你既尋我,必有見解,可有解開死結的法子嗎?”司馬進達心中煩躁催促了一下。
“道理上說,無外乎兩條路。”王代積一字一頓,小心言道。“還是應該先勸,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請他們一起離開東都……去東夷,去南嶺隱居,都行。”
“這當然是好事,但你自己剛剛都說了,連兩位太保一心要爲曹皇叔殉葬,李樞更是不甘之人,如何能成?”司馬進達哂笑道。
“所以,在下突然起了一個歹毒的計策,反正兩位太保註定要死的,那能不能請李樞替我們處置了兩位太保,然後自行離去呢?而李尚書走前,若是學骨尚書那般留下書信,勸諫二郎珍惜性命,更更好了。”王代積繼續一字一頓言道。“黜龍幫那裡,就告訴他們,李樞已經死了!”
司馬進達一聲不吭,陷入沉思。
但僅僅是片刻後,其人便苦笑一聲,緩緩搖頭:“王九尚書,我懂你的意思了,是個法子……不要說這個時候死馬當活馬醫,便是真反過來激怒了二郎,我也會做的……我也不會透露你,這些都是我自己想出來的。”
王代積如釋重負。
而司馬進達站起身來,端起身前來自那杯鄴城的吞風酒,難得正色:“我敬王尚書一杯,祝王尚書公侯萬代,好生輔佐那張皇帝,爲天下開太平!”
王代積只能唯唯諾諾接了。
當日不提,翌日,曹銘在蘇巍、牛宏兩位的陪同下正式拜訪了元帥府,見到了理論上應該是自己親妹妹卻沒有多少印象的元帥夫人以及當年實際上充當過自己直屬部下的司馬正。
司馬進達作陪。
這一次,齊王沒有哭,他只是按照張行之前書信中的建議,說河北風土人情,說私下裡黜龍幫的政治笑話,說當年他們那位理論上的父親還在時的一些事情。
而有些出乎意料,當這位元帥夫人說起自己小時候印象深刻的一件事,也就是當年一徵失敗後,皇帝先逃回來,等待各路潰兵時的那個夏天,忽然就下旨讓人去抓數不清的螢火蟲,放到了北邙山的一處山谷內,然後他帶着所有宮中妃嬪、子女、內侍去看螢火蟲時……在場的幾乎所有人都記起了那件事情。
“那時候,大魏還有救。”曹銘言辭懇切。“但要我說,從那時候開始,大魏也便無救了……”
在場的人都曉得他的意思,說有救是因爲彼時皇帝雖然日益驕縱,一徵也損兵折將,但對於大魏的底子來說,這些還不足以傷筋動骨……這個時候,若是能夠懸崖勒馬,緩緩處之,天下可能會有波折,可能會有動盪,但總能支應下去。
張行這種人說不得會成爲曹林的十四太保,最後繼承他的政治遺產,位列南衙;白橫秋當然也會老老實實的做他的大魏忠臣;司馬長纓也不會那麼輕易死掉,司馬進達、司馬正會讓司馬氏發揚光大;曹銘未必能當皇帝,但也不會被廢了宗師;蘇巍、牛宏繼續做相公;小公主可能會嫁給某個功臣之後,正常的過日子,最起碼能在一個繁華的東都享受一輩子。
但可怕的是,回頭去看時,大家也都曉得,皇帝就是那時候開始“瘋”的。
這個半輩子驕橫,自詡陸上至尊的人,從遭遇到那次失敗開始,就喪失了理智……就變的格外苛刻、殘暴、彆扭、多疑與軟弱。
而偏偏之前的勝利與經歷又讓他完全掌握住了一切的權力。
所以,從那以後,大魏便也無救了。
“大魏沒有救了,也早該亡了。”眼見着無人反對,曹銘實在是沒有忍住。“司馬二郎,你做的足夠好了……歇一歇吧!東都百姓都感激你,我們也感激你!”
司馬正沉默了片刻,在所有人的目光中緩緩搖頭:“齊……兄長,你不曉得……大魏能有個結果,幾位能放下心結,我自然樂見如此,也確實卸下了一層束縛。可是我身上是一整套盔甲,哪裡能輕易卸的乾淨?不說別的,這東都城內還有不少人是將性命託付在我身上的,我豈能負他們?何況,張行素來立志要修個至尊什麼的,若是這般,我這身修爲便是三輝四御給他存的獎賞了,他不拿,當個皇帝、首席,乃至於上天化龍列星都是無妨的,卻決難指望着什麼至尊了。”
“二郎。”曹銘聞言,趕緊來勸。“你這番道理張行難道不知道嗎?他既遣我來,便是應許的意思,你切莫自陷泥潭!”
這話既然挑明,席上幾人都來看司馬正。
孰料,司馬正還是搖頭:“正是曉得張三郎是好意,曉得他想保下整個東都,我纔要成人之美……不然的話,等他後來想要自個成就的時候,恰好缺了我這一身盔甲,豈不千古遺恨?”
曹銘剛要再說什麼,結果那曹氏幼女此時忍不住落淚先語:“若你下定了決心,生死我都隨你去吧!”
司馬正勉力來笑,便要安慰,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曹銘、蘇巍和牛宏都還想來勸,此時一直沒吭聲的司馬進達忽然咳嗽了一聲,卻是瞬間引得在座其他人都安靜下來……便是那曹氏幼女看了眼司馬進達後也有些無奈之色。
午宴儼然沒有起到作用。
且不說其他人,只說宴會散了以後,下午時分,司馬進達回到自己住處,稍作準備,也不換衣服,便直接打馬往城南而去,卻是一路直接行到南城牆下,進了嘉慶坊內。
剛進坊門,一名心腹中郎將便迎面而來,恭敬拱手:“大將軍!”
“都到了嗎?”司馬進達肅然道。
“名單上的人都到了。”中郎將立即點頭。“都在小營內候着。”
原來,東都到底是不停有人口流失的,而如嘉慶坊這種最窮最偏的,理所當然被轉爲軍用……如今整個嘉慶坊都淪爲軍營和軍屬所在。
司馬進達也點點頭,拍了拍對方肩膀:“老丁,你就不要進去了,今日要是有事,替我看着點!”
那人,也就是東都宿將丁全了,恭敬低頭應聲,卻沒有再跟着對方進去。
就這樣,司馬進達轉入坊內小營,入得其中一間原本就是豪宅的地方,上了大堂,赫然有十數名文武等在此地,見到司馬進達來了,在兵部尚書李樞的帶領下一起起身來迎。
“坐!都何必等我?”司馬進達入座,立即舉杯,一如既往的乾脆。“諸位,當此時機,你們還願意來見我,我感激不盡,且共飲三杯。”
李樞以下,包括羅方、薛亮在內的十幾名將官紛紛舉杯,先喝了三杯。
這個時候,司馬進達纔開宗明義:“諸位,我請諸位來的道理很簡單,那張行不光是大兵壓境,更善操弄人心,他讓齊王過來一哭,硬生生把那幾位大魏忠臣給哭沒了心氣……但我也不怨他們,他們有他們的道理,他們忠的是大魏朝廷,躲不開齊王跟蕭太后……只是東都的人心士氣確實受挫。而今日正午,就是剛剛,他還去到元帥府上開家宴,想通過公主勸降二郎,只是被我擋過去了。
“故此,這次宴席,本意就是想看看,還有多少人願意隨我們叔侄最後一戰的?原本想着人少,我們就棄了東都,去外面的金鏞城或者河陽內城守一守。但不想還有諸位這麼多忠義之士,那借着二郎立塔的本事,這東都城約莫也能守!我先謝過諸位了!待會回去,還會有些禮物到大家住處,大家不要推辭!”
話到這裡,司馬進達扭頭看向李樞:“李尚書,他們跟咱們不一樣……咱們是躲不掉的,這些人願意來,咱們得感激一番……我剛剛在那邊喝過了幾杯,你且幫我敬一輪酒。”
李樞自然無話可說,起身挨個去敬酒。
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吧,這些個此時還願意接受司馬進達“討論防務”邀請的文武,裡面頗有幾人對李樞不假辭色,甚至有人出言嘲諷,但李尚書倒是能夠從容應對。
反倒是薛亮跟羅方,似乎跟李樞同病相憐,專門起身與之對飲。
一番折騰後,衆人又飲了幾杯,一直到天色暗淡,外面又響起了淨街鼓,司馬進達這才放人回去,卻又專門喊住李樞、羅方、薛亮三人,然後轉入這間大宅後面的花廳裡。
就是一個石桌,四個凳子,一大壺酒,幾個小菜而已。
司馬進達從容坐下,將酒壺推給地位最低也是年紀最小的薛亮,後者斷了一掌,只用另一隻手幫忙斟酒。
就這樣,四人又一起飲了兩杯,剛剛放下杯子,司馬進達便嘆了口氣,倒也依舊坦誠:“你們不曉得,王代積已經動搖了,所以這次沒請他。”
羅薛二人微微變色,倒是李樞捻鬚冷笑:“他就沒堅定過,從頭到尾裝大魏忠臣不過是想着爲入仕大明做鋪墊,只是張行不認他這種鋪墊,那他自己要及時改換做派……臉都不要的!”
“或許如此吧!”司馬進達嘆了口氣。“可要是這麼講,剛剛外面堂上那些人又有幾個信得過的?”
“大家不過是討日子罷了。”羅方此時插了句嘴。“又不像我們,去無可去的,委實不能怪那些人。”
李樞苦笑一聲,主動接過酒壺爲羅方斟酒:“我也不是什麼刻薄之人,到了這份上,也沒臉對誰刻薄……外面那些人我是不怨的,蘇相公那些人也無話可說,只是王尚書……不是我嫌棄他,他自以爲裝得像模像樣,其實漏洞百出,稍微有心之人都能猜到他的心思。”
“這倒不是假話。”羅方看了眼薛亮,端起酒來一飲而盡。
“可若是這樣。”薛亮帶着酒氣正色道。“最後守城的時候沒幾個人,還能守東都嗎?”
“必然艱難,但也不能去金鏞城跟河陽城……元帥的塔還在立德坊。”李樞稍作解釋。
“原來如此。”薛亮也無奈笑了。“死馬當活馬醫吧……反正咱們陪着元帥盡力便是。”
“這正是麻煩所在,也是我專門留你們的緣故所在。”司馬進達低頭言道。“王九倒也罷了,怕只怕二郎也動搖了。”
花廳內一時鴉雀無聲。
過了片刻,還是薛亮追問:“怎麼說?”
“不是說張行必取元帥修爲以證位嗎?”李樞也幽幽來問。“元帥如何動搖?”
“今日宴席上,曹銘替張行傳了話,直言不用二郎這身盔甲以登天,然後公主……我那侄媳又來勸,說她已經有了身孕,而若二郎強要逆天,她也陪着他去。”司馬進達解釋道。“那一下,我是明顯看到二郎動搖的。”
李羅薛三人各自失聲。
“說實話,我當時在宴上如坐鍼氈。”司馬進達喟然道。“因爲其他人都在勸他活,我也想讓他活,可他恰恰是爲了我這等人才要去死的……”
“說的不錯。”羅方自斟了一杯酒,艱難對道。“元帥不是在守東都,也不是在守什麼大魏,更不是在承襲義父的遺志,他不欠誰的,他守的不過是一口氣……對自己的一口氣,對咱們的一口氣……現在他自己那口氣泄了,咱們又有什麼面目相對呢?”
“其實仔細想想,就剩咱們幾個了。”司馬進達繼續言道。“我在江都殺了那麼多人,黜龍幫那麼多江都降人,怕是都不能容我;李尚書是黜龍幫頭號叛賊,更不用說;你們兄弟兩個則是決心爲曹皇叔做死祭犧牲了……而二郎的脾氣,肅然執拗且求全,只要還有我們願意陪他去戰,他必然想着不能負了我們幾人,然後拼卻性命。”
“何必呢?”薛亮苦笑道。“我們兄弟二人早該隨義父去了,又不用挑時候……難道還真指望殺了張行嗎?”
“殺了張行又有什麼用?”羅方搖了下頭:“現在回頭去看,義父當年對張三未必是什麼恨……倒有些服氣的意思了。”
“我也是這般想的……我一個必死無疑之人,如何連累他?”司馬進達緩緩以對。“若是真能救他一命,我先死便是。”
一直默不作聲的李樞徑直爲對方斟了一杯酒,而司馬進達並沒有去摸。
沉默了好一陣子的李樞此時終於握着酒壺出言:“酒裡有毒?”
羅方和薛亮一愣,齊齊運動真氣,果然覺得四肢沉重麻痹,難有作爲,可兩人對視一眼後卻沒有任何多餘動作。
“有。”司馬進達坦誠以對。“外面的酒是曼陀羅花泡的,喝了沒大事,裡面這壺是種子泡的,能要命,而且單獨喝一個,發作會慢很多,兩個都喝,發作極快……能不能請幾位不要強行用真氣催酒排毒?真要是那樣,咱們就難看了……沒辦法,三位……二郎不願意負人,只能我來負!反正,我正是二郎最大的負擔!”
沒錯,司馬進達從來都心知肚明,自己纔是這個東都城內最硬的疙瘩,他一開始就聽懂了王代積的暗示。
“也好。”出乎意料,羅方反而失笑。“元帥不知情,挺好。”
說着,其人復又看向身側:“老二,咱們兄弟這次是真的同年同月同日死了。”
“不是這樣的。”薛亮剛要說話,卻被李樞打斷。“元帥的性情擺在那裡,今日瞞着元帥處置了這些,他心裡反而會起疑慮,會不甘心的,說不得會適得其反。”
“我曉得。”司馬進達平靜迴應。“所以我少喝了兩杯,準備等二郎過來,跟他說清楚來龍去脈。”
說着,其人努力掙扎站起身來,徑直從靴子旁摸出一把金錐來。
李樞摸了下鼻子,彼處不知何時流下一點黑血,卻還是苦笑:“便是如此,你想過沒有,這麼做果真有用?若是張行日後還是想證個至尊,缺個盔甲,又來殺元帥怎麼辦?那張三都做皇帝了,皇帝的話還能信?”
“那是以後的事。”司馬進達走到對方身後,緩緩搖頭,然後摸到了對方的肩膀。“我們能替二郎過眼前這關就很不錯了……都說了,李尚書,不要強行用真氣催酒排毒,你何必呢?”
李樞愈發苦笑:“我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呢!”
說到最後,不免面目猙獰,黑血自七竅中涌出。
只是司馬進達自從江都被迫擔起司馬氏前途的擔子來,殺了皇帝,殺了大臣,殺了親兄,如何會此時手軟?只一錐便自對方脖頸處送了進去,再掏出來,便是血濺當場,而也不知道是不是李樞一直在調動真氣的緣故,弄得半個花廳都全是血跡,然後才慢慢失了神色,卻還是努力想拿手運作真氣捂住傷口。
司馬進達無奈,復又一錐自腋下刺入,使得對方整個臂膀都無法發力,眼見着臉色極速白了下來,再無聲息,這才放下心來。
勉力踱步回去,只覺得身前都有些發暗了,卻見羅方隔着桌子招手索要金錐:“老二去了,我修爲高些,等不得了。”
司馬進達努力將金錐推過去,然後只覺得眼前又是一陣血濺,繼而視野又黑了一片。
當然,他沒有等多久——他知道丁全更忠心於司馬正,必然早有彙報,此時一動手,必然會驚動司馬正飛速過來,只是這裡是城南,即便是大宗師也沒有一瞬而至的道理而已。
一股浩大的真氣自肋下傳入,試圖清理血液四肢,五臟六腑,結果司馬進達此時明明眼睛都睜不開了,竟還是拼了全力運作真氣以抵抗,以至於毒氣愈加漫延深入,逼的對方不敢再動。
察覺到有溫熱液體滴落到臉上,司馬進達試了兩次才睜開眼睛,確定了是自己侄子後,終於開口:“不是什麼陰謀詭計,我留了信,但還是跟你當面說清楚更好……你先護住我心肺,我暫時不抵抗。
“王老九出的主意……我曉得,這廝必然是自私心作祟,外加自作聰明,所以藏了張行讓他光明正大參與進來的意思……因爲張行這種聰明人是曉得你脾氣的。可你也不要怨他,這幾年這個雜種夠對得起咱們了,人家勤勤懇懇,供養東都功勞誰也抹不去……前兩年,陳米都賣不出去便是明證。便是今日的事情,我也真心感激他!
“要怨就怨我……可我是真想替你卸掉一件鐵裲襠,看着你揹着太重了,我心疼。而且你也得體諒我……咱們叔侄的做派,雖然不同,可都是你爺爺辛苦培養的,你這一套純是用作太平時節的,我這一套也有一半是用作天下太平時的……結果呢,結果迎面遇上一個放螢火蟲的曹徹?以至於在亂世,掙扎難堪了十年。不過不要緊,天下要太平了,卸下這一層,好好活下去,你就如魚得水了。”
司馬正聽到前面已經哀傷難耐,聽到最後這一句,卻是不由大慟。
“別哭。”司馬進達無奈道。“我有什麼值得哭的?我殺了皇帝,殺了你爹,殺了那麼多大臣,今日還殺了李樞,弒君、殺兄,屠戮大臣,怎麼算都活該去死……我得謝謝張行和王老九發覺我的心意,讓我臨死替你做了點事情。不過羅方跟薛亮真是自盡,他們早就看開了,也不想耽誤你。
“二郎,你聽我說,沒有什麼天命!不要信那個東西,你信他們,正着來,反着來,都其實還是人家的俘虜!而且真會連累無辜的……你若不信,讓王老九帶你去西市看看糧價,就曉得什麼纔是東都百萬人心了!
“所以我求求你,要是張行不殺你,你就暫時別死,過個兩三年,替我,替你爺爺看看太平日子到底是什麼樣,再去想什麼天命,做什麼決斷,好不好?不要讓你爺爺跟我都白死……”
說完這話,便拼了命的運作真氣,去做抵抗,只是與對方一爭奪心肺,便嗆的滿臉都是黑血,司馬正不敢抵抗,只能放棄,眼睜睜看着對方在自己懷裡漸漸消了氣。
偏偏對方都沒法說話了,卻從頭到尾死死盯住自己侄子,還掛着笑意,逼的司馬正都不敢再哭。
四月廿二,黜龍軍明顯得到什麼訊息,大舉進發,沿途東都各部不敢再遲疑,紛紛倒戈卸甲,以禮來降……廿五日,大軍至東都,南城都尉徐常安大開三門,黜龍軍前軍入城,無人抵抗。
張行旋即下旨令,以白有思爲東都留後,單通海爲西都留後,魏玄定爲鄴都留後,撤大行臺及諸行臺,於東都建南衙領各部,統轄四方。
各軍各部暫時解散歸鄉,以幫務部、軍務部點驗軍功,追加賞賜,並遣使勸降江南,如若不應,秋後即刻伐樑。
大略安排好一切,其人方纔帶着秦寶等人入了東都,卻只是宿在承福坊舊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