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瑛察覺到周唸的情緒有些不高,但以他的爲人,當然不可能會因爲自己脫籍出府而不高興,難道是有什麼煩心事?便問:
“周少爺,你怎麼了?”
周念忙笑了笑:“沒什麼,我只是心中有愧,明明答應了要助你一臂之力的,沒想到……我什麼忙都沒幫上,還……”頓了
頓,面露苦笑,“到頭來卻是你自己憑本事出來了。一想到這個,我便覺得沒臉見你。”
春瑛聞言笑了:“這有什麼?你也是身不由己,當年那樣的情形下,你能答應幫我的忙,我就很感激了。後來的事情發展也
不是你能控制的,只能說老天爺不長眼睛,專找好人的麻煩吧。不過現在,我脫籍了,你也平反了,都心想事成了,也就沒什麼
好糾結的了。周少爺,你應該高興纔對。這不是你最大的願望麼?”
周念垂目輕輕點頭“是,是我最大的願望。你說得不錯……”
春瑛總覺得他的話有些不太真心,更不解了,“周少爺……你到底怎麼了?”
周念搖搖頭“我只是……”擡眼看了看春瑛,忽然覺得跟這個女孩子是可以說說心裡話的,尤其是那些不能跟侯爺和李攸說
的心裡話“我只是覺得有些……遺憾。當年先父……其實是因爲先帝偏寵庶妃,竟然生了廢嫡立庶的心思,打算改立恪王爲儲,
可是……恪王除了頗得先帝寵愛外,是出了名的好武,又好大喜功,性情暴躁,不是爲君之相,與之相反的是太子,也就是當今
聖上,謙和寬下,敏而好學,更兼是元后所出,又無過錯,已是朝中公認的儲君,無論是清流還是宗室都不贊成改立恪王。無奈
先帝一意孤行,一味剷除異己,當時因爲敢於直言而被抄家滅族的官員不計其數,我舅舅就是其中一個……哪怕後來因爲守宗人
令帶着一衆宗室阻止了先帝的妄行,還是有不少清流中人被遷怒,當中就有先父……”
春瑛越聽越心驚,當年的事雖然隱約有所耳聞,但大家都只是悄悄說兩句,直到周念現在開口,她才知道了事情的經過,可
是這種事就這樣說出來不要緊麼?雖然周念已經壓低了聲音,可這裡畢竟是街道,千萬別在好不容易獲得平反後,又被人拿住了
把柄,她迅速掃視周圍一圈,便攔住周念,“周少爺,別說了!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
周念忽然被她止住,還有些意猶未盡,臉上掩不住的失望,“我也知道這話說得不合適,可是我……我雖得以平反,父母也
恢復了清名,可這一切,卻都是因爲撒了謊……當初周家獲罪,是捏造的罪名,如今周家平反,也是捏造的證據……如今在世人
心中,我父親之所以被害,是因爲在朝上與樑太師爭吵,得罪了他。
聽到這些話,我心裡……實在是……”他說着說着,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幾不可聞,“我父親……是爲了維護正統,維護當
今聖上,不是爲了與人爭閒氣……”他眼圈都紅了,眼中隱有水光。
春瑛張張嘴,又閉上了,默默地看着他轉過頭去,直到眼中的水光漸漸消失,再轉過頭來,對他露出一個苦笑,“叫你笑話
了,請恕我失禮,你就當我是在瘋言瘋語吧。”
春瑛放柔了表情,微笑道“周少爺,這是你的心裡話吧?你一定憋很久了。”見周念紅了耳根,心裡便有數了,“其實……
我很榮幸,能成爲聽你心裡話的人,不過……周少爺,你別怪我多嘴,子不言父之過,那是皇帝的父親,有些事,大家心裡有數
就行了,你別想太多。你總不能讓皇上說他父親的壞話吧?反正結果就是你們家平反了,你父親的罪名也洗清了,這就是你最大
的願望。至於是以什麼理由洗清的,那很重要麼?不論黑貓白貓,能抓到老鼠的就是好貓嘛。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將來纔是最
重要的!”
周念紅着臉點頭“你說得對,是我想岔了……”
春瑛笑道“我明白,正因爲你看重這件事,所以才容易鑽牛角尖。不過,有些話還是要避諱些的,就算皇上愛惜你的人才,
這是要考慮輿論和影響的。這種話,你私下跟我說說不要緊,若是被別人聽了去,纔是麻煩呢!今後可千萬別再說了,若真的忍
不住了,就在荒郊野外找個空曠沒人的地方,挖個洞對着它說去。或是你有信得過的親戚朋友,跟他私底下說說也成。周少爺,
你如今得償所願,有大好的前程擺在面前,你千萬要放寬心,一切往前看呀!你的父母家人在天之靈,也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出
人頭地吧?”
周念怔怔地看着她,忽地肅然一禮,“多謝姑娘諫言,念……必不負姑娘所期。”
他忽然變得這麼客氣,春瑛倒有些不自在了,乾笑着回了一禮“周少爺別怪我多嘴就好。”
遠處傳來路二步的叫聲,春瑛順眼望去,發現他已經回到馬車邊上了,忙應了一聲,回頭衝周念又行了一禮“周少爺,我二
叔在叫我,我得走了。以後也不知道能不能再見,我先在此祝你一帆風順,前程大吉。”說罷笑了笑,便邁着輕快的腳步轉身走
了。
周念一直目送她離開,看着她與她叔叔說話,看着她上馬車,看着馬車遠去,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失去了什麼,有什麼重要
的東西,已經離他而去了。
真的不能再見面了嗎?他真的非常懷念,竹夢山居里那段平靜的歲月,春瑛每日來送飯食點心,給他打掃屋子,向他請教書
本上的字與典故。有時候他還會親自化開凝固的墨汁,寫了大字供她學習臨摹;也會在獨睡的夜裡絞盡腦汁,將枯燥的史書典故
編成一個個淺顯易記的小故事,好預備第二天的教學。那時候準備的東西,在他成爲學堂夫子後,可是幫了不少的忙呢。
那短短的幾個月雖然是寒冷的冬天,可日子卻過得比之前的每一年都輕鬆快活。可惜那段時光並不長久……
周念在原地站了很久,最終只發出一聲輕嘆。他雖然說不清楚自己內心的感受是怎樣的,但他知道,自己喜歡春瑛的陪伴。
如果,他能提前幾年平反成功,如果前年秋天春瑛沒有遭到侯爺夫人的毒打,如果當時他能更有勇氣一些,顧慮得少一些,如果
……
可惜,這世上沒有如果,春瑛順利地憑藉自己的本事脫籍出府,成了平民,而且也早早訂了親。她以後不會再回來了,而他
自己……在平反過後,也會走上另一條路。
身後傳來腳步聲,周念回過頭,笑了笑,“濱城,秀貞妹妹,你們怎麼出來了?”
葉秀貞面上仍舊帶着蒼白的病容,幽幽地往街口方向瞥了一眼,便垂下眼簾,往周念家小院方向走去。葉濱城面無表情地眼
着表兄,問“方纔那位,莫非是大表哥的意中人?瞧着倒象是個丫頭的打扮。一定是弟弟誤會了吧?”
周念吃了驚,忙道“這是怎麼說的?那位姑娘原本是侯府的人,曾經救過我一命呢。你可千萬不要胡亂揣測,損了人家的名
聲。”
葉濱城笑着打了哈哈,拉着周念回了家,然後才道“大表哥,方纔我們兄妹商量過了,等搬了新居,就給去世的長輩們,還
有姐姐們立個牌位。不過……我們家的規矩,女兒及笈前枉死,是不能在家中設靈的,因此我們想着,大姐小時候曾跟你訂過娃
娃親,雖說是父母之間的玩笑之語,但如果大表哥你願意的話,能否讓大姐在天之靈也能有個去處,不至於做了孤魂野鬼?”
周念怔了怔,大爲意外,“這……”
葉濱城彷彿生怕他會拒絕似的,忙道“不過是在家裡這麼說罷了,只當是給大姐的靈位一個去處。處人不會知曉的。”頓了
頓,他笑得有些古怪,“當然,如果大表哥要娶哪家千金小姐爲妻,恐怕就有些妨礙了。”
“說的什麼話!”周念眉頭大皺,“你家即便原本有這個規矩,如今就一定要死守麼?!不守又如何?!你就爲了這個規矩
,寧可讓你姐姐的魂魄無所依歸?!自打咱們入官,多少規矩都打破了?!偏偏今日就一定要記起這一條?!”
葉濱城沉下臉,冷哼道“我也知道,大表哥如今有慶國侯撐腰,又有好名聲,說不定還真能娶得一位大家閨秀爲妻,只是我
勸大表哥別太忘形了,如今我們身無恆產,又無功名,雖說是出身不凡,但那些達官貴人有幾個是真心看得起我們的?雖然你不
曾受過什麼苦,到底當過官奴,在別人眼中,就是個污點。
有心結親的,不是原本依附樑派,心急要撇清干係,就是有財無勢,想借大攀上侯府作威作福的!大表哥娶嫂子,能娶到什
麼人回來?!難不成只將就個窮秀才的女兒,或是鄉下地主的千金?!她們配得上週家的門第麼?!即便有慶國侯在,又能幫上
什麼忙?!難不成他們還能把自家女兒嫁給你?!就算他真的願意,靖王爺也斷不能容下你我這樣曾爲官奴的連襟!”
周念氣得眼前發黑,“這是什麼話?這是什麼話?!”
“我這是正經話,大表哥自己想去!你我總歸是要娶妻生子的,你細想想,就知道我的話有道理。”葉濱城也不多放,徑自
回頭進了房間留下週念獨自站在書房時裡,怒火半天才平息下來。
他再次苦笑,過去他肩負着爲全家雪冤的使命,一心盼着平反,只認定平反過後,他才能從這付重擔中解脫,可今天他忽然
發現,平反過後,又有更大的重擔壓到了他的肩上。什麼時候,他才能得到真正的平靜呢?
周念心中的鬱結,春瑛一無所知,她只是快樂地乘着二叔的馬車,一路駛向外城,等馬車停下來時,她不等到二叔發話,便
先跳了下來,往周圍看了一圈。
早年跟胡飛一起擺攤時,她在京城也走過不少地方,自然認得這是崇文門外不遠,斜對面就是姐姐姐夫家所在的喜鵲衚衕,
難道新家就在這個地方?
路二叔呵呵笑道“認得路吧?這裡是上四條衚衕,往裡走左邊第三個門,就是你爹買的新宅子,已經整修好了。早兩天就搬
了進去。因爲 忙着收拾東西,才叫我去接你的。快進去吧。你爹孃一定等急了!”
春瑛聞言衝他一笑,便撒開腿往衚衕裡頭跑,走到左邊第三個門前,深吸一口氣,擡手去敲。誰知不等她的手捱上門板,門便吱呀一聲開了,小虎圓圓的腦袋從門裡鑽了出來,眨眨眼,歡呼着“二姐回來了”,便鬆開門板住裡跑。
春瑛笑着撐開門,走了進去,望着院中的景象,再看向從屋裡迎出來的父母和姐姐,她眼中一熱,臉上卻笑得更歡了。歡快地向他們奔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