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氏一時反應不過來,沒接上話,而且目光直盯着範熙如拉自己的手,臉上的表情彷彿是看到了什麼不合情理的東西。場面冷了一瞬,離得最近的荊氏心中暗暗吃驚,疑惑太太怎麼忽然失禮起來,忙迅速瞧了老太太一眼,果然看到她臉上微微浮現出不豫之色。
春瑛在旁邊倒是打起了精神,心想難道好戲就要開場了?不知那范小姐熱臉貼上了冷屁股,會不會生氣?
出乎她意料的是,範熙如一點都沒覺得尷尬,反而笑得一臉得意地衝宜君道:“瞧見了?連大表嫂也站在我這邊呢!”
宜君心裡正爲安氏冷淡的反應惹惱了老太太而暗自高興,聽到範熙如的話,表情呆了一呆,忽然覺得有些無力。這位範表姐到底是真沒發現太太對她的無禮,還是發現了卻裝作沒發現混過去?看着對方眼中的一派天真坦然,宜君動搖了,撅嘴道:“我不跟你一般見識!你是客,大嫂子自然要讓着你!”然後飛奔到老太太身邊:“老太太,孫女兒好委屈!”老太太只是哈哈大笑。
離了範熙如的手,安氏總算反應過來了,暗自後悔,方纔的失態只怕都已被衆人看在眼裡,爲了避免讓別人以爲她不懂禮數,還當想法子努力補救纔好。聽了宜君的話,她忙道:“雖是姐妹間的玩笑話,也該有個分寸,知道什麼話當說,什麼話不當說。不然叫人見了,只當我們家的女兒不知禮數。”
然後又轉向範熙如,滿面親切的笑容:“熙如,你別見怪,宜君這丫頭平時在家,都被寵壞了,見了你,一時太過高興,說話都沒了分寸。她平時倒不至於如此放肆。”
宜君有些目瞪口呆,繼而惱怒,想要反駁幾句,卻又顧慮着自己的生母近年日子過得不易,親哥哥又剛剛回家,要是在這個節骨眼上再得罪安氏,還不知道會平白生出什麼變數,只得咬牙吞下這口氣,規規矩矩地福身下拜:“是,謝太太教誨。”
安氏心裡滿足了,老太太卻不高興了,覺得這個媳婦今天是怎麼回事?真真是煞風景!二孫子回家的事還沒說清楚呢,她就接連在親戚面前失禮,尤其這個親戚還是原先兒媳婦的孃家人,如今這樣,豈不等於在說,他們侯府有眼無珠,挑了個不識禮數、不會看人眼色的媳婦兒,補上範家那位賢惠女兒的缺?
於是老太太便淡淡地道:“好啦,孩子們不過是說笑,熙如還沒說什麼呢,你在這裡多什麼事?!”
安氏一驚,心裡滿是委屈,只覺得老太太居然當着範家人的面,這般給自己沒臉,果然是偏心至極!難道她素日對婆婆的恭謹孝順,都是白費心思了麼?!
宜君掩住嘴角泄露的一絲笑容,心中快意無比,卻沒料到範熙如又一次給了自己意外——她居然衝自己揚起大大的笑容,露出一點小白牙齒,道:“瞧,如今連太太都站在我這邊呢!你可真真是輸了!”說罷還跳到老太太的另一邊,抱着她的手笑道:“老太太,您家裡的人都幫着我呢,我的話果然是對的!您是吃了什麼仙丹?賞我一粒兒,讓我拿回去孝敬祖母,讓她老人家也高興高興?”
春瑛暗暗抹了把汗,心道這位范小姐若不是個貨真價實的缺心眼傻姑娘,就是個扮豬吃老虎的主兒。這一點跟三少爺倒是有幾分象,不過三少爺也只是表面上當個單純任性的少爺公子,別人對自己態度不好,他還是會有所反應的。
不知范小姐的真面目,究竟是哪一種?
宜君幾乎要瞪着範熙如了,老太太倒是呵呵笑得很樂:“你這孩子,還是這麼會討人開心。既然進了京,就索性住下來吧,多陪我老婆子說說話,叫我也多些樂子。”多安氏的態度也和緩些了:“晚香館都整理妥當了?粗使的婆子丫頭可都分派過去了?我知道熙如進京比咱們預計的要早些,但她叔侄二人難得來,無論如何也得招待好!”
安氏小心翼翼地回到道:“媳婦兒都安排好了,舅老爺暫居外院的竹影軒,熙如則住晚香館,兩處都分派好了人手,家裡人也都得了囑咐,絕不敢大意的。老太太儘可放心。”頓了頓,瞥了範熙如一眼,便低下頭,掩去眼中的一抹怨恨:“熙如進京是爲了選秀,如今離開選秀還有幾個月,媳婦兒想着,總不能白白荒費了大好光陰,熙如不如趁機四處走走,看看京中風光?”
範熙如一臉驚喜,連連點頭。安氏心中冷笑,接着對老太太道:“除此之外,媳婦兒在京中跟好些權貴人家的主母都有往來,跟其中幾位頗合得來,既遇着熙如的大事,索性便厚着臉皮,充作引介,帶熙如到各家府上拜訪拜訪,興許開選後,能得個助力?”
範熙如臉一紅,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老太太倒是和顏悅色地點頭道:“這話說都在理,那就先到靖王府去請個安吧,自家親人總比外人更可靠些,靖王妃在宮裡也說得上話。”
安氏臉上一僵,微笑着頷首。
老太太淡淡地囂張拉過範熙如的手,輕拍着嘆道:“在宮裡雖然尊榮至極,可難得見親人,象靖王妃這樣的,倒是福氣了。我不知道你家裡人是什麼打算,但你知道我一向疼你,你心裡要是有話,只管跟我說。”然後又指了指霍漪:“你這位霍姐姐,甚得皇后娘娘青眼,每隔一兩月,總有機會進宮晉見鳳顏,因此對宮中規矩是極熟的,你得了空,便多向她請教,都是親戚,你們女兒家年紀又相仿,正好多親近。”
霍漪眼中閃過一絲意外,但很快便露出淡淡的笑容,優雅地向範熙如頷首示意。範熙如臉上的緋紅略消退了些,羞澀地走過來拉着霍漪的手道:“還請姐姐多教導我。”說着便是一禮。霍漪忙起身微笑迴應:“不敢當,妹妹只管來找我便是。”
兩人互相打量一番,心中各有計較。範熙如抿嘴一笑,低聲道:“姐姐真好,若你是我親姐姐就好了……”說罷又是一笑,跑回老太太身邊,在她耳邊說了幾句,又笑着瞄向霍漪,老太太呵呵笑着,輕打她手背:“胡說。”
霍漪有些莫名其妙,默默地回頭看了東兒一眼,又看向春瑛:“添一個剔紅牡丹妝盒,裡頭放一對白玉素簪,一把雕文的銅尺,晚飯時送過去。”春瑛低頭應是。
霍漪的命令雖然清楚明白,但春瑛還是費了不少心思。除了附在帖子後的禮單要重新寫過外,妝盒的大小花樣,素簪的款式,還有那銅尺上雕的文字內容,都要考慮妥當。
她與菊兒商量了一番,才做出了決定。
牡丹是花中之王,富家小姐都能用,但若是妝盒花式太過囂張了,叫皇后知道,總是不太好,因此春瑛特地選了一個花鳥紋的,周圍有許多纏枝紋飾,那朵牡丹只在盒面右下方佔了六分之一的大小。妝盒也不大,只有一尺長,銅尺卻是摺疊式的,上面雕了米粒大小的字,卻是先代一位仁昭誠皇后所作的女子品德典範《女德》,這是菊兒所選,暗示着進宮之人需得先正自身,謹守宮規典範。至於素簪,春瑛特地選了簡簡單單的款式,外表圓潤,只有一頭是略爲尖銳,而且不長不短,僅夠簪進發中,露出一點簪頭而已。菊兒見了,心中一想,便猜到了她的意思,滿意地點了點頭。
春瑛笑了笑,拿過帖子,認真地用端正小楷重寫一份,字跡既不潦草,也不死板,正是圓圓潤潤,四平八穩的。託這幾年在霍漪監督下抄經書的福,她的字大有長進,已經很能見人了。
她之所以如此謹慎,倒不是多此一舉。霍漪加重禮物,據她的猜測,一是因爲老太太對範熙如的疼愛重視遠超其預想,二是在多方重視下,範熙如很有可能被選中,至少也會結一門重要的親事,那麼對於霍家來說,這個盟友是一定要抓緊的。不過是數樣小禮物,加上選秀前的幾句提點,便能與這位狀若天真的姑娘結成好友,這樣的好事再簡單不過,怎能平白放棄?
更何況,就算範熙如沒有選上,也沒能結貴親,霍漪也不過是損失了幾件中等價值的禮物,還在老太太和侯爺面前表現了她的友愛之情,又有哪裡吃虧了呢?
心思彎彎繞繞的小姐太太們聊完天便去吃晚飯了,侯爺也在前院擺開豐盛的宴席,請來府中清客作陪,招待多年不見的小舅子。
雖然與範氏夫妻感情不深,但她在世時,家中很是清靜,對待自己專情於昔日所識的董夢瑤這件事,範氏也沒有表現出絲毫的妒忌,反而還數次提醒自己,給董夢瑤捎些銀兩過去,好打點教坊上下人等,讓他們對夢瑤多加照拂。相比之下,他如今這位夫人,雖然面上賢惠,背地裡卻沒少耍小手段,他爲了家中和睦,就睜隻眼閉隻眼了,但心中不是沒有看法的。安家每個月都要來討些好處,而範家從來不給侯府添麻煩,反而好幾次暗中替他解決了小煩惱,範氏的兩個親兄弟又步步高昇,這樣的姻親,正該好好籠絡。
範志芳喝了幾杯酒,笑眯眯地聽着清客們湊趣,卻不多言語,酒過半巡,便放下杯子,按着額頭道:“真對不住,我酒量不好,看來是撐不住了。”侯爺忙道:“既如此,就撤了吧,來日方長,你趕了半天路,也累了,今晚好生歇息。”範志芳笑着起身,卻晃了一晃,侯爺離他最近,忙伸手扶住,感覺到他在自己臂上按了一按,心中一動,便道:“你真是醉得不清,我還是扶你回去吧。”又囑咐清客們幾句,便真的扶住範志芳往竹影軒走。
到了地方,範志芳進屋喝了杯茶,便直起身,哪有半分喝醉的模樣?侯爺笑着撫須道:“志芳賢弟可是有話要與我說?”
範志芳笑着坐下,淡淡地道:“明人不說暗話,我便開門見山了。我先前在家中聽說,皇上得了霍家的船隊,經營卻不大順利,姐夫不知有何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