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第 112 章 建康劫(四)

很快,高嶠就在附近不遠的一道矮崗之前,找到了邵奉之的屍體。

他被人割喉殺死,地上流了大灘的血,早已氣絕多時。

高嶠和人在附近四處搜索,卻沒有蕭永嘉的下落。

天黑了下來,尋找在繼續。到了半夜,李協也聞訊趕來,帶了許多的人手,一道加入了尋找的行列。

次日,附近方圓數十里,都被找過,還是沒有她的消息。

搜索範圍又繼續擴大。

三天過去了,高嶠不眠不休,雙眼熬得幾乎滴出血來。

但是蕭永嘉,就彷彿一滴水,徹底地消失在了日頭之下,無影無蹤。

……

情勢變得愈發嚴峻了。

西線望江郡的戰況告急。荊州叛軍勢如破竹。短短几天,守軍不斷地請求增援,但建康,已經再也分不出多餘的兵力了。

此前,高嶠手中所有能用的軍隊,已被迫拆分成了四支。望江郡一支,建康一支,守句容、曲阿、毗陵這道三角防線的一支,還有一支,活動於腹地。

揚州東南一帶的郡縣,幾乎全部落入了天師教的手裡。這支軍隊原本機動於中部地帶,用以阻擋天師教那如瘟疫般繼續擴向大虞中部的勢頭,但如今,迫於來自宣城方向的再一次的嚴峻威脅,權衡之下,高嶠只能暫時放棄這個計劃,命鄱陽、豫章、臨川、建安等毗鄰東南的中部各郡組織郡兵自行抵禦,於昨日,將這支軍隊調了回來。

軍隊沒有被派去西線。即便此刻奔赴過去,於大局也無多少改變。

荊州叛軍雖然在此前的北伐中鎩羽而歸,當時遭創,但底子還在。對於這支軍隊的實力,高嶠再瞭解不過。在沒有足夠兵力用以對抗的前提下,先前他之所以佈防望江郡,目的,原本也只是爲了延緩叛軍沿江而下的速度,以便爲建康獲得更多的時間。

此次,這支調回的軍隊,被併入了建康和三角防線。防線之後,是帝后、百官、從建康被疏散出來的幾十萬民衆和大虞東南各郡先前那些因了天師教亂逃來避難的無數難民。萬不能有失。

高胤就是這道防線的最高指揮者。

帝后所在的曲阿,地處三角防線最內的位置,又有堅固城防可憑,高胤將它交託給了守孝中聞訊而來的陸柬之。這些天,自己一直奔走於句容和毗陵之間。

這日傍晚,他剛收編了一支大約一千人的軍隊,從句容連夜去往毗陵,經過一個逃得只剩小半村民的村落近旁,看見一個騎馬士兵抓著只咯咯啼叫的蘆花雞和顯然不屬於他的包袱,翻身上馬逃走,其後,追趕了個白髮蒼蒼的老嫗。

這士兵雖已去了兜鍪,但衣服仍一眼能夠認出,便是從廣陵軍裡出來的。老嫗腿跛,又怎追得上如此一個壯年騎兵?眼見被甩得越來越遠,摔倒在地,傷心嚎啕。那士兵頭也不回,快馬加鞭,一溜煙地朝著野地深處逃去。

高氏的廣陵軍,這些年雖累立功勳,軍紀比之南朝別的外軍,亦要嚴明許多。但高胤也知,不少依著高氏的次等士族出身的軍中中高級將領,雖然作戰勇猛,但身上,卻帶著一些士族無法避免的通病。上行下效,並非每一支軍隊都能遵循軍規。

便是他的叔父高允,雖驍勇善戰,勞苦功高,但卻脾氣暴躁,喜聽奉承,性情驕傲,即便高嶠時常提醒,他有時難免亦會放縱部下的擾民之舉。

伯父高嶠對這些,不是不知。從前也試著去整肅軍紀。但士族之間,那些世代盤根錯節的人情關係,早已是根深蒂固,猶如沉屙頑疾,想要連根拔除,談何容易?往往是高嶠整肅,衆人聽之約束。等整肅過後,漸漸又故態重萌,周而復始。

伯父對此,亦是無可奈何。

這些,高胤早也看在眼裡。但連伯父都無法治根,他又能如何?平日能做的,也只是約束自己的部下而已。

當此國難之際,竟然還有廣陵軍士兵如此作踐百姓,且不用說,一看就是個逃兵。

高胤大怒,立刻停下行程,命人追了上去,將那個竄逃的士兵圍堵住,抓了回來,老母雞和包袱還給老嫗,等老嫗止泣,擦了眼淚,千恩萬謝地走了,轉個身,馬鞭劈頭蓋臉朝那士兵抽了過去。怒極,又命當場砍下這逃兵的腦袋。

士兵在地上打滾,懷裡掉出了金創藥,又哭爹喊娘地求饒,辯說自己是個傳令兵,並非有意逃營,而是事出有因。

道,年過三十,還未曾有過女人,前日送信歸來,爲抄近路,走了野地,偶然遇到一個受了重傷的女子,奄奄一息,女子以身相許,求他相救,他一時糊塗,開了小差,將那女子藏了起來。今日出來,便是替她尋金創藥,方纔路過看見村莊,裡頭似還有人家,一時起了邪念,這才進去搶了東西。

士兵痛哭流涕,不停地磕頭求饒。又再三保證,說只要饒他性命,立刻便轉回兵營,再不做逃兵了。

戰事一觸即發,高胤何來空閒聽他說這些,下令將他拉去砍了,突然想起一事,神色微微一動,叫停,問明那受傷女子的年齡、形貌,所受的傷,遇到的地點,心中便隱隱覺得對上了人,立刻命人隨這士兵過去,將那女子抓來。

此地距離建康不過半日快馬的路程,高胤見過,立刻派人回去傳訊。

次日清早,晨光熹微,那條展至建康方向的道上,伴著一陣越來越清晰的馬蹄之聲,高嶠連夜趕至了。

高胤也是昨日去了建康,見了高嶠,才知數日之前伯母臨產之際遇襲失蹤的消息。當時伯父苦苦尋了幾天,杳無音訊,戰事又催逼得緊,他只能留人繼續尋找,自己先行歸來。

昨日見到伯父,見他精神尚好,但才短短几日,便暴瘦了下去,憔悴得令高胤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知他分明心中傷痛到了極致,大戰將至,卻也只能將事暫時放下,全力應對來敵,當時自己心中,亦是難過無比。

離去之前,私下裡,高嶠將邵氏的形貌體狀說給他聽,道此婦應知道長公主的下落,他正命人四處搜尋,叮囑他若得空,亦多留意著些。

昨日聽那逃兵描述,他當時便聯想到了邵氏,這才連夜通知高嶠,見人趕到,匆匆迎了上來。

“伯父,侄兒疑心那婦人應就是邵氏。只是侄兒無論如何問,她一律不答。本想將她送去建康,又怕她傷重,萬一路上死了,這才喚來伯父……”

高胤將高嶠帶到村口一間破屋之前,指道:“便在裡頭,伯父可去看。”

高嶠盯著那扇門,大步向前,一把推開了門。

昏暗的靠牆角落裡,蜷縮著一個女子。脖頸歪靠在牆邊,衣衫道道刮破撕裂,胸前一片乾涸的血跡。露在外的臉、手,處處是被刮傷的痕跡,面色如紙,神色委頓,雙目微闔,半死不活,沒有半分的元氣。

聽到門被推開的聲音,女子慢慢地睜眼,視線落到來人的臉上,眼睛裡突然放出光彩,整個人彷彿在瞬間便活了過來。

她飛快地坐了起來,擡手去捋自己的鬢髮,好讓自己看起來模樣齊整些。

“高……”

“惡婦!長公主人在哪裡?你將她怎樣了?”

高嶠雙目在她臉上定了一定,一個箭步入內,喝問。

他額頭兩側的青筋在隱隱勃動,嗓音嘶啞得像是一張被扯裂了的鼙鼓。

投來的目光裡,那種隱忍而深刻的厭惡和恨意,更是她前所未見。

邵玉娘何嘗不知,失去了當年那個的絕佳機會,以高嶠地位之尊,自己之卑賤,這一輩子,她也是再不可能有機會能夠侍奉在他身邊了。

也正是因爲如此,所有她才更恨蕭永嘉。

但是她卻依舊不肯死心。總還是懷了那麼一點期望。

就是在這一刻,她忽地明白了,徹底地絕望了。

……

那日,邵玉娘見蕭永嘉逃了出去,撐著爬了起來追了幾步,以再無退路痛罵邵奉之。

邵奉之被她逼著,又去追趕蕭永嘉。

追到那道崗坡之前,就在她以爲蕭永嘉會被擒住的時候,遠遠看到一個年輕女子竟突然從崗頭現身,攔在了邵奉之的面前。

不過一個擡手,她還沒看清楚那女子是如何出手的,邵奉之就倒了下去。

她只看到一道血,隨了那女子的舉手動作,從弟弟的咽喉裡噴出,濺了數尺之高。

邵玉娘不認識這個突然出現的年輕女子。

但她生平第一回,見到一個人,還是個女子,殺人殺得如此俐落和熟練。

她遠遠見那女子掉頭,看向了自己的方向,再也顧不得別的,在強烈的求生欲的驅使之下,掙扎而逃,恰近旁有道長滿野荊棘的崖坡,不顧一切地跳了下來,忍受著被荊棘扎刺的痛楚,滾落到了坡底。

那女子追了過來,站在上頭,一時沒看到她的身影,大約比起殺她,更記掛蕭永嘉,沒再冒著荊棘扎刺下來尋她,掉頭而去,邵玉娘也終於再一次地死裡逃生。

回想那日,從牢婆手下逃脫之後,她回到建康,趁著全城大亂,潛在高家附近,躲於暗處窺伺,隨後跟蹤高嶠送蕭永嘉來到這裡,之後,在那接下來的七八天裡,她一直在附近徘徊,摸著地形,尋找機會。

在探查到附近有那個小村落後,她終於想出了辦法。當天深夜放火燒山,隨後提前趕到小村落的附近藏起。果然,等到了蕭永嘉一行人的到來,算到在他們飲用取水的天明之際,偷偷往井水裡投了藥。

長久以來,她爲了復仇,隱忍、謀劃、算計,甚至不惜自殘身體,眼看就要得償所願,臨了卻功虧一簣,前功盡棄。

一想到往後,大概再也不會有一個能像這回這般能夠讓她一度離復仇成功那麼近的機會了,這幾日,她無時不刻滿腔怨恨,悲從中來,恨老天不公。

但是什麼樣的打擊,也比不過這一刻,她在高嶠的眼睛裡,再也看不到他先前望著自己時的那種憐憫之情了。

她非常肯定,不但二十年前,即便是在不久之前,哪怕知道她殺人放火之後,他看著她的眼神裡,也依舊帶了一絲不忍。

而現在,沒有了,徹底地沒有了!

只剩下了深深的厭惡和痛恨。

……

摸著頭髮的那隻手,慢慢地放了下去。

邵玉娘盯著高嶠那張繃得已經扭曲的臉。

“她自然是死了,和她肚子裡那個快要生的孩兒,一道死了!屍體被我挫骨揚灰,倒進了河裡。你這輩子,下輩子,都別想再見到她了。”

高嶠血管冰冷,整個人瞬間僵硬。

過去的那些日裡,他出動了大量的人,尋遍了出事附近她腳力可能到達的所有的地方,又擴大了範圍,始終沒有她的下落。

隨著時日一天天地過去,她宛若石沉大海。

周圍的人,都已認定她已沒了。

他一直不願相信,更無法接受這個結果。

在他心底,始終還懷著一個念頭,她並沒有死,只是此刻還在一個他沒找過的地方而已。

這也是爲何,他急切想要找到眼前這個婦人的原因。

而這一刻,希望破滅了。

他盯著她,眼底慢慢泛紅:“邵氏,你再給我說一遍?”

“她死了!”

邵玉娘呵呵地笑,笑聲有些滲人。

“她罪有應得,死有餘辜!當年要不是我救了她的丈夫,她早就已經成了寡婦!她不感恩我,不成全我,還恩將仇報,將我害成今日模樣,全都是她自找的!”

“蕭永嘉這個賤人,那日竟還企圖騙我,說你在她面前道我無恥……”

“噗”!

一道沉悶的利刃破肉的聲音。

高嶠猝然拔劍,劍尖刺向邵玉孃的心口,從她胸脯前的兩道肋骨之間,毫無偏差地深深刺入,力透劍背,穿背而出。

邵玉孃的嘴還張著,聲音卻戛然而止。

她一下睜大眼睛,盯著高嶠。

高嶠眼底血紅,卻是面無表情,從她胸口,猛地拔劍而出。

邵玉孃的身子,隨了他拔劍的動作,一下歪倒在地。

高嶠再不看她一眼,提著那柄劍槽正不斷淌血的劍,轉頭而去,才走了兩步,那尚未死透的邵玉娘竟悲鳴了一聲,用盡全身力氣,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一個縱身,撲了過去,伸手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腳。

“高郎君……臨死之前,求你和我說句實話,當年,你是不是分明心裡也是有我,卻礙於蕭永嘉,才拒了我的……”

Wшw. тt kдn. Сo 她仰著面,嘴角不停地冒著血,凝視著高嶠的目光,卻是懇求的,柔弱的,惹人憐惜的,一如當年她初識那素冠白衣的男子時的美好模樣。

高嶠停下了腳步,慢慢地轉頭,盯著地上的這個女子,一字一字地道:“邵氏,你給我聽好,阿令她沒有騙你。和阿令比起來,你連做她的提鞋奴也不配!我有妻如此,怎可能會對你有意?”

“自始自終,我高嶠的心裡,只有阿令一人!”

他一腳踹開她還死死抓著自己的手,出屋,大步離去。

高胤在外頭忐忑等著,突見高嶠出來,迎上:“伯父,怎樣?可有伯母的下落……”話未問完,見高嶠腳下一個踉蹌,人晃了一晃,臉色慘白,一驚,急忙搶上來扶住他的胳膊。

“伯父,你可是身子不適?”

高嶠感到胸口猝然一陣疼悶,眼前發黑,一股又熱又腥的液體,涌到了喉嚨。

遠處突然馳來一騎快馬,馬上信使看到高嶠,高聲喊道:“高相公,不好了,宣城叛軍打到歷陽,離建康只有四百里了!”

高嶠咽回了那一口熱液,閉了閉目,睜眼,反手用力握了握侄兒的胳膊,道:“我無事。我立刻回去。你也速回毗陵!”

高胤望著伯父匆匆上馬,掉頭就要回往建康的背影,心頭涌出一絲不安之感。

“伯父!李穆那裡,難道竟還沒有消息?”

他忍不住,高聲問道。

高嶠停了一停,道:“他已回軍。路上卻遭許泌留守軍隊和北夏的兩面夾擊。何日歸來,還未能定!”

說完,領著隨從,縱馬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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