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第 149 章 她的郎君,從來便是鐵骨錚錚,頂天立地。

“從今往後,妾之餘生,託於郎君。”

毫無任何的準備,這一列書於素箋之上的字,便如此地躍入了李穆的眼簾。

箋紙已被雨水潤溼,昳麗的字體外緣模糊了,幾道筆劃尾端的墨跡,沿著信箋那宛若美人髮絲的細膩紋理,慢慢地暈染了開來。

李穆的目光牢牢地被這一列字給年住,無法挪開,心驟然猛地跳了一下。

他怎可能忘記,這是很久很久之前,在他第一次娶她的那個新婚之夜,她曾對他說過的話。那是表白,更是鄭重的託付。他不會忘記,永遠也不會忘記。

信箋的背面,似乎還有一列字。

他翻了過來。

“心乎愛矣,遐不謂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李穆久久地凝望著手中這封來自於她的信,翻來覆去地看著。

漸漸地,他的胸腔之中,溢滿了一種前所未有的陌生、又帶了淡淡酸楚的激動的感情。

一直以來,他以爲那些都將只是深埋在他心底的永遠只能由他自己來揹負的過往。又怎可能想到,今日竟會再次經由她的筆端,如此猝不及防,送到了他的面前。

這一瞬間,他便讀懂了她的信。

她分明是在告訴他,她已經知道了關於他的一切。不但是他的現在,亦包括那段本已徹底掩埋的黑暗過往和回憶。

她在盼望著他的歸來,好向他傾訴她對他懷著的深深的思念和愛意。

李穆不知她是如何知道的。那些過去,連他自己都已不願再回憶了,他又怎忍心讓她知道?

這一輩子,從娶了她的第一天起,哪怕那時他還心結未解,他也未曾想過讓她知道。

他是永遠不會在她面前提及的。

這一輩子,能得她如此相伴,他已然滿足,不願再讓帶著血色的過往,平添她無謂的困擾。

然而,她終究還是知道了。

就在這一刻,李穆覺得自己的心,徹底地得到了圓滿。

便猶如朝雲靉靆,行露未晞,踽踽獨行的自己,忽被她從後追趕而上,雙手牽握,兩心相貼,再也不存半分的罅隙。

這一刻,他的心裡,只剩下了深深的不忍,無比的感恩。

上天是何等厚愛於他,這一輩子,叫他得妻如此。他李穆夫復何求?

他所愛的妻,倘若知道了他今夜面臨的抉擇,她又將何去何從?

李穆喉頭髮堵,眼角微微地泛紅。

他用衣袖小心地擦乾了信箋上的殘留水跡,取油紙包好,將它貼身藏在自己滾燙的胸前,閉了閉目,轉身,大步出了營帳。

雨水在夜風的裹挾之下,肆虐天地。

澗河之水,貼著腳下的這片崗原,洶涌流淌。

李穆面向著他的部將和戰士,一手按劍,立在風雨之中,身影宛若磐石,在對面那一雙雙飽含著忠誠和信任的眼目注目之下,高聲說道:“人道若是不復,天道又將何存?號稱應天軍,當行應天事。應天之時,便在今日!”

“爾等勇士,即刻發兵,隨我取亢龍關!”

他的聲音堅定有力,穿透風雨,遠遠傳送而出。

“末將誓死跟從,不勝不歸!”

隨那十幾名副將嘹亮而整齊的應答,迴應之聲,從軍營的四面八方起來,和著風雨,迴盪在這片高崗之上。

……

亢龍關的地理極其特殊,不但地處崖中,關前還有洛水橫亙,河水貼著原壁東流,在河岸和關口的中間,只有一條狹窄的小路,來襲之人,任憑他有千軍萬馬,到了這種地方,亦是無法擺開陣勢。

關樓之內,雖也險峻狹隘,令關內最多隻能容下五千士兵。

但有這五千守軍,對於守關來說,便已足夠。來襲方渡河抵達關口本就不易,即便成功,關樓高聳巍峨,固若金湯,守軍居高應戰,來者僅憑夾在關樓和洛水間的僅有的那點活動地帶,想要發動有效攻勢取關,難如登天,這才古起便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說,真正望而卻步。

李穆自然知道這個道理。

在他做出了決定的那一刻,他便不做大軍進攻的準備。

取亢龍關,兵在於精,而不在多。

當得知他決定領三千敢死之人隨他掉頭強攻亢龍關,命其餘人馬按照原定部署儘快發往弘農之時,整個軍營沸騰,將士羣情激揚,爭相請軍中文書代寫留給家人的遺書,要求跟從大司馬前去奪關。幾個分屬不同號營的將士爭奪不下,最後不得不以拈鬮來決定。

李穆率領一千厲武營精兵,連同另外選出的兩千敢死人馬,隨身攜帶只夠五天的乾糧,未等雨停天亮,在嚮導的引路之下,掉頭連夜,踏上了奔赴上津的路。

之所以只帶五日口糧,是因王五以他經驗,判斷上津的河口,最多也就只能支撐這麼些天了。倘若無法如期抵達開堰泄水,等待這支軍隊的歸宿便是滾滾洪流。

當夜,這支輕騎軍隊便至新安。

下了多日的大雨,終於停了。道路依舊泥濘無比,河川溢水,淹了兩岸地勢低窪的田地。

大水隨時可能到來,北燕大軍早已撤離新安。消息也擴散了開來。道上,從洛陽方向來的道上,走來了無數聞訊的民衆,拖兒帶女,逃離城池,行在路上,隊伍長得看不到頭,也見不到尾,無頭蒼蠅般地到處尋著能夠暫時容身避難的一處立足之地。

遠處,道路的盡頭,漸漸出現了一支輕騎軍,朝著他們身後逃離的方向,疾馳而來。

路人無不停下腳步,望著這支逆行而來的陌生軍隊,在前頭一名神色嚴峻的將軍的帶領之下,出現在了視線裡,目光茫然。

“是應天軍!”

有人認出服色,脫口喊叫。

隊伍一下起了騷動。

又不知何人先傳的消息,道方纔前頭那位帶領著這支逆行向著上津口方向去的輕騎軍隊的將軍,便是南朝人李穆。

“大司馬李穆來了!”

“方纔最前頭的那人便是他!”

一傳十,十傳百,消息不翼而飛,迅速傳遍了這條漫長的逃難之道,一雙雙原本只剩下了絕望和麻木眼神的眼睛裡,重新又燃起了希望的火苗。衆人紛紛跪在路旁,向著正從自己面前馳過的軍隊磕頭。

“鮮卑人要淹洛陽!求大司馬救救我們!”

夾雜著孩童啼哭的懇求哀告之聲,在道旁此起彼伏。

騎兵佇列未作任何的停留,風一般地從他們身畔掠過,馬蹄翻飛,濺起片片點點的泥漬,在衆人的翹首注目之下,很快便消失在了道路的盡頭。

……

第二天,負責守衛亢龍關的姚軌便收到消息,李穆領著一支人數大約不超過三千的輕騎軍隊,朝著這裡急奔而來。

他的第一反應就是吃驚。

雖然慕容替已經有所斷言,但從他的深心來說,對慕容替的這個判斷,他並不如何認同。

在他看來,大水只要能夠阻擋李穆追擊北燕軍隊的腳步,容他們獲得一個重整旗鼓的機會,便就已經達到了目的。

他沒有想到,這種情況之下,這個南朝人非但不撤,竟然真的來了。

李穆的戰名,他如雷貫耳,得知這消息的第一反應,便是緊張。但等得知他只帶了三千人馬過來,立刻又鬆了一口氣,哈哈大笑。

亢龍關的關樓高三層,層疊而上,關牆高聳,完全依借兩側的高聳原壁修建,將一切可能的隱患都杜絕在外。只要關門一閉,連只蒼蠅都休想飛入。

李穆再神勇,手下再善戰,他想靠三千人馬拿下他守衛的關口,無異於癡人做夢。

更何況,留給李穆的時間,根本就沒多少了。河口隨時崩塌。而自己佔據關口,地勢高聳,即便整條黃河水倒灌入了洛水,大水將洛陽宮的琉璃瓦頂淹沒,他也不懼淹到自己。

但對於關口下的李穆和他那三千士兵來說,可就沒這樣的運氣了。

他彷彿已經看到一代名將葬身於自己手下的一幕,抖擻精神,命令士兵在關樓嚴陣以待,只等李穆人馬到來,在他渡河之時,便給予迎頭痛擊。

是夜月黑風高,深夜時分,亢龍關前,幽暗無光,河面驟然暴擴的洛水貼著原壁沖刷而過,發出陣陣怒吼般的咆哮之聲,令人膽寒。

姚軌聽到士兵來報,關下河面對岸突然出現點點火把,應是李穆那三千軍隊開到,連夜要對關口發動襲擊,立刻登上關樓眺望。果然,看見對面火把移動,隱隱有似有舟船下水的動靜。突然,伴著雷起似的戰鼓之聲,對岸傳來了軍中常聞的用於鼓舞士氣的戰前吶喊之聲,知李穆預備強行渡河了,當即發令,親自坐鎮關城,指揮作戰。

早已就位的士兵,隨他一聲令下,立刻朝著對面射箭拋石。對岸應天軍也迅速集結成陣,在盾牌結成的保護牆後,展開奮力反擊。

亢龍關前的平靜被打破了。夜色之中,火光四起,雙方士兵的殺聲、叫罵聲,與激流拍岸發出的轟鳴聲交織在一起,震動人心。

就在關前對戰如火如荼之時,同一時刻,幾條舟船,載著三百士兵,悄無聲息地從距離關口半里之外的一處岸邊下水,槳手奮力划槳,很快抵達對岸,向激流中拋下重達千鈞的鐵錨,固住船體。

這裡沒有落腳點,更沒有道路。

有的,是一面聳立著的高達數十丈的垂直原壁。仰望,猶如一把從河流中插入了黑色夜穹的筆直利劍。

“全都準備妥當?”

李穆停在舟頭,向著這三百名出自厲武營的勇士,沉聲問道。

士兵們的頭上緊緊地扎著縛帶,攜帶照明用的火折,身上圈著足以能夠支撐自己體重的長達數十丈的麻繩,腰間別著匕首,背後縛著弓刀,手纏護腕,腳上是特製的靴頭尖銳的靴——之所以穿這樣的靴,是爲了能讓他們將自己的腳,插入這原壁上的任何一道裂縫或者樹木藤幹,以便牢牢固定,幫助他們順利登頂。除此之外,每個人的身後,還揹負著一隻裝滿了火油的罐子。

從頭到腳,如此全副武裝,每個人的負重,至少都在幾十斤重。

但是所有的人,卻無不昂首挺胸,齊聲應是。

火炬的熊熊之光,映亮了一張張彪悍而無畏的臉膛。

大隊士兵連夜佯攻關口,掩護這三百勇士跟隨自己徒手攀登絕壁,登頂之後,從原頂降落關城,利用關城內空間狹小,守軍騰挪受限的致命缺點,破開關門,這就是李穆定下的奪關計劃。

這三百號人,無不是精英里的精英,勇士中的勇士,他們曾無數次地跟隨自己出生入死。

但今夜的這一仗,其艱難,其兇險,卻是前所未有。

他們的腳下,沒有退路。不成功,便成仁。

李穆的視線,從面前那一張張的面龐之上掠過,上前,替一個年輕的士兵扶正縛在他背後的略歪的弓箭,最後來到高桓的面前,視線落到他的臉上,略一遲疑。

“末將高桓,已是做好全部準備。請大司馬發令!”

高桓立刻挺直脊背,語調鏗鏘。

李穆和他對望了片刻,慢慢擡手,落到他的肩上,用力地握了一握,隨即轉身,仰望了一眼頭頂那座彷彿亙古起便矗立於此的高可通天的原壁,拔出匕首,插入原壁的巖罅,牢牢釘入,另手抓住從上垂落的藤蔓,試了試力,道了聲“隨我來”,隨即攀登而上。

三百勇士分作數列,在領頭人的帶領下,跟隨著前頭夥伴的落足點,一步一停,踩著任何可以落腳借力的地方,向著原頂,攀爬而去。

一行人艱難上行,雖然緩慢,但哪怕中途親眼目睹夥伴失手掉落,亦不曾停止,更不回頭,只是盯著頭頂同伴的身影,五指化爲鋼爪,足尖猶如利刃,手足並用,宛若猿人,貼著峭壁,一寸一寸,在原壁之上挪移。唯一的目標,就是登上原頂。

李穆一路領頭,從被最爲濃重的漆黑封了夜色的子時開始,直到最後一下,他的五指在試探過後,牢牢地抓住一塊岩石的銳角,發力,猛地一個翻身,雙腳踩在了平地之上。

而這時,距離他從原底開始攀登,已經過去了將近半夜的時間。

這是黎明之前,最爲黑暗的時刻。天邊已然烏沉沉的,但在極遠盡頭的雲層之後,隱隱已有一層曙色露了出來。

出現在李穆眼前的,是何等壯觀的一番景色!一望無際的平原,茫茫蒼蒼,茂木疊生,粗得有如人臂的藤蔓,相互交織,彼此吞噬,向著遠方瘋狂地蔓延開來,草木密密麻麻,生得甚至叫人尋不到一個能夠落腳的地方。

就在不遠之處,兩道原壁的中間,突兀地斷裂了開來,猶如被造物巨斧強行劈開,分爲兩段。

李穆知道,就在那裡,那道裂縫之下的深淵之底,就是自己今日必須通過的亢龍道。

他無暇多看一眼這千百年來都未曾有過人跡的來自造物的鬼斧神工,解下自己身上揹負的繩索,一頭縛在懸畔一株根基深扎原壁,樹幹足有兩圍粗的樹上,結好繩索,隨即將剩餘繩索投下。

很快,隨他身後的高桓便攀著下垂的繩索上來了。他亦如法炮製,垂掛下了自己的繩索,以幫助下面的同伴登頂。

越來越多的士兵,攀緣著繩索,陸續登頂,集合之後,衆人揮著砍刀,披荊斬棘,在原頂的密林裡,強行破開通道,朝著那道峽谷而去,到了崖頂,紛紛解下身上所負的麻繩,繫於牢固之處,解護腕纏在手心,隨著李穆一聲令下,攀著繩索,在黎明之前最爲黑暗的這一刻,藉著夜色的掩護,朝著谷底垂直降落。

而這時,在關口對岸不停佯攻渡河的士兵見到了約定的時辰,突然再次發出喧天般的戰鼓之聲,殺聲四起,舟船再次強推入河,朝著關口,發動了今夜最爲猛烈的一場進攻。

李穆威名赫赫,加上此前連吃敗仗,今夜他親自帶兵來攻關口,雖有天險作爲屏障,城樓裡的鮮卑守軍也是絲毫不敢懈怠,從半夜起,就全神貫注地盯著,被對岸拖到此刻,早已疲憊,忽聽關外再次殺聲四起,弓箭如暴雨般射向關口城頭,密密麻麻,連姚軌也險些被射中,怒髮衝冠,命令士兵全力反擊。

就在關門內外殺得雙目赤紅,你死我活之際,突然,關樓上的鮮卑士兵感到頭頂彷彿有雨水似的液體潑灑而下,黏膩刺鼻,紛紛擡頭,只見一團明亮的圓形火點,猶如從天降落的天火,從那漆黑的數丈高的原壁之上,悠悠墜落,掉到地上,火星四濺。

“是火油!”

一個士兵摸了摸自己被沾染的衣袖,將手指碰到的東西送到鼻下聞了一聞,驀然驚叫。

彷彿作爲迴應,話音未落,“轟”的一聲,地上那片流淌著的液體便猛地起火,迅速蔓延。不過短短片刻的功夫,城樓便陷入火海,被潑到了火油的士兵,全身亦跟著迅速燃燒了起來,有摔倒在地來回打滾的,有帶著火苗瘋狂逃跑的。

陣陣撕聲裂肺的慘叫聲中,姚軌駭然舉頭,眼睛瞪得滾圓。

沿著陡峭的原壁,一道道的人影,宛若天兵天將,從他的頭頂迅速降落,還沒回過神來,只見一道人影落到了城樓的屋脊之上,抽出背後的一柄長劍,雙足一蹬,縱身躍起,整個人便如鷹鷂一般,朝著自己當頭撲了下來。

火光熊熊,映出了那張男子的面孔。

他看得清清楚楚,那人竟是南朝大司馬李穆。

一時之間,他根本無法想像,李穆此刻怎的不在關門之外,而是會以如此一種方式,憑空降落在了自己的面前。

他下意識地舉刀,手臂才擡到一半,眼前一道寒光掠過。

脖頸一涼,他眼睜睜地看著地面,朝著自己飛速撲來。

在他終於意識到,那是自己頭顱落地之時,那截身體,轟然倒下,將那顆雙目還死死睜著的腦袋,壓在了下面。

“不好了!李穆進關了——”

近旁一個鮮卑士兵,目睹了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的這一切,心膽俱裂,猛地掉頭,大聲喊叫,奔了幾步,竟爬上城牆,不顧一切地跳了下去。

李穆一腳踹開姚軌的軀體,抓起人頭,擲向關樓底下那羣正推搡涌動著的鮮卑士兵,厲聲喝道:“姚軌已死!擋我道者,殺無赦!”

整座城樓,陷入了火海,鮮卑士兵舉頭仰望。

熊熊的火光,照出了那張猶如鮮卑人噩夢的南朝男子的英武臉容。

他居高臨下,雙目如電,不怒自威。

那種彷彿在這人世之上,再沒有任何力量,能夠阻擋般的殺氣,叫人爲之膽寒,望而卻步。

……

洛神在長安,等了一天又一天。

雨水停歇,連天氣也開始放晴了,非但沒有等到李穆歸來,這日從弘農,反而傳來了一個新的令她百感交集的消息。

洛神知道,她是真的不能用壞消息去描述它。

但是在聽到那消息的一刻,她的心跳加快,呼吸瞬間便被奪走。

她不曾見識過亢龍道的曲折和狹險,卻知道那號稱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天塹入口,正被慕容替的士兵牢牢把守,宛若張開的血盆之口,就等著他的到來。

她不曾親眼目睹那條穿過洛陽城的古老河流是如何的美,千百年來,默默滋養著兩岸的肥沃土地和世代生活於此的人們,但她卻在夢中曾和它神交,親近無比。她知道它有個極美的名字,它叫洛水。就連父親給自己取的名,也和它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而今這條河流,它不復往昔平靜。在無情的天災和邪惡的人禍面前,它眼看就要化爲暴怒巨龍,將它周遭的一切,無情摧毀。

她的郎君,從來便是鐵骨錚錚,頂天立地。哪怕經歷了那般黑暗的背叛和殺戮,赤子之心,依舊未冷。

她知道,即便在他決定回去阻止這一切的時候,他問她的意思,縱然在她心底,有著萬千的不願,她也一定不會阻止。

因她知道,那是他當做的事。

這個世上,也只有她的郎君,纔有能力去做這樣的事。

只要他活著,他便註定,是這天下的中流砥柱。

她相信他。

他一定會牢牢記著她在信裡告訴他的話,平安歸來,因她知道,他的心裡,一定也有無數的話,想要和她說了。

但是即便如此一遍遍地反覆安慰自己,也無法壓制住洛神在得知這個消息之後的焦慮和惶恐。

她不敢想,萬一亢龍關無法及時攻克,當徹底掙脫了堤岸束縛的滔天洪流沿著洛水滾滾倒灌的那一刻真的到來,將會發生何等可怕的事情。

她的餘生,是否還能再見他面?

她是否還能夠再一次地親吻他的脣,將她心中那些想要向他傾訴的話語,當這他的面,一句一句地傾訴給他?

消息傳來的這一天,刺史府的氣氛,無比壓抑。

誰都知道,李穆要做的那件事,是何等艱難。

要在短短數日之內通過重兵把守的亢龍關,趕到上津口,就連一向自信滿滿的孫放之,也覺得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他還收到一個不能叫夫人知道的消息。

所有這趟跟隨李穆行動的人,在出發之前,有家人的,全都留了書信。

在洛神的面前,他除了反覆安慰,告訴她大司馬一定會平安歸來之外,別的,一句不敢說,亦不知該如何開口。

洛神獨自在房中過了一夜。第二天的清早,尋到孫放之,告訴他,她決定去往弘農,在那裡等待李穆的歸來。

“如此等他回來,我也能早些和他見面。”

她的雙眼微微浮腫,但說話之時,語氣卻是平靜而堅定的。

……

便是如此,洛神踏上了去往弘農的路。

她從長安出發,曉行夜宿,途經灞陵、新豐、武城、來到華陰,出了潼關,又沿著李穆曾作戰過的那條路,過故關,十天之後,終於抵達了弘農。

弘農令和應天軍的將領得知她到來的消息,出城二十餘里相迎。

這一輩子,倘若說,有什麼事情,是她覺得自己親自做過的最爲幸運的決定,那麼就是如今這件事了。

在滿懷的焦慮和不敢多想半分的恐懼之情裡,她風塵僕僕地抵達的那一刻,因爲一個也是剛剛纔傳到此處的消息,她激動萬分,以至於無法抑制,當場便淚流滿面。

那是多日以來,一直緊緊繃著,突然之間,徹底得以放鬆的欣喜萬分的眼淚。

李穆做到了。

他做到了世人眼中原本看起來絕無可能的一切。

他只用了一夜的時間,便拿下了亢龍關,經由亢龍道,經過洛陽,奔赴到了上津口。

在他帶著士兵抵達的時候,洛陽城裡的積水,已經沒過小腿。積水還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不停地滿漲。洛河兩岸的良田,更是徹底被溢出河道的河水淹沒。

河口已是岌岌可危,崩塌極有可能,就是下一刻的事。到處是涉水逃難的民衆,哀鴻遍野。而奉命留下看守堤堰的那支將近千人的鮮卑士兵,也早已撤退到了堤堰附近的一座山丘之上,用他們手中的利箭,阻止任何試圖靠近堤堰泄水自救的人。

李穆帶著他的士兵,打下山頭。與此同時,一路同行的王五,帶著沿途聞訊,跟從而來的無數民衆,涌上了那座堤堰,繩索相連,奮不顧身,扒開一根根的巨木和當初親手填埋而下的用以阻擋洪流的只只重達千鈞的巨大石籠。

被阻塞了多日的水流,迴歸正途,開始從被扒開的那道口子裡,沿它原本的方向,洶涌東去。

在上游又一陣涌來的倒灌巨浪的衝擊之下,被扒得千瘡百孔的的那道堤堰,終於支撐不住,轟然坍塌。在巨浪扯出的巨大漩渦之中,紅了眼睛的民衆,如同化身爲狂暴猛獸,將那些被應天軍驅下的鮮卑人趕到河口,全部投入浪濤之中。

目睹那些昔日窮兇極惡,而今滿目恐懼的鮮卑人在水裡掙扎呼號,轉眼就被巨浪吞沒沖走的一幕,許多人當場嚎啕大哭,向著李穆俯伏在地,頂禮跪拜,事他之敬,猶如帝王。

那位將領說,大司馬原本已是踏上了返程的路,但是那日,在他經過洛陽城外之時,滿城之人,聞訊從城中趕了出來,攔了他的去路,不願放他離開。

他的行程,說不定因此會有所耽擱。

那將領恭敬地請她入城,說,他會派一支軍隊去往洛陽接應大司馬,請夫人在此,安心等著大司馬的歸來。

洛神只覺自己渾身熱血沸騰。

他們不知,她等他,想要見他,已經等了如此漫長之久,如何還能再等得下去?

她亦不想再等。

皮膚之下,血管之中,涌流著的每一滴血,都在驅使她,命令她,立刻繼續上路,向東而去。

她只想見到他,立刻見到他。什麼也無法阻擋在她心底裡燃燒而起的這個渴望至極的念頭。

……

數日之後,洛神隨了那支前去迎接李穆的軍隊,終於到了那座據說被他一夜打下的亢龍關。

關口如今已由應天軍把守。雖然城樓半毀,入目所見,到處都是火燒過後留下的焦黑痕跡,但氣勢依舊逼人。

洛神經過關口,仰頭打量那道高聳入雲的原崖之時,有些不敢相信,李穆到底是如何帶領那三百勇士攀崖登頂,又從天而降,心中滿懷敬畏,幾乎屏住了呼吸。

雖不曾親眼見到,但她卻能想像,就在不久之前的這個地方,到底曾經發生過了一場如何驚心動魄的奪關之戰。

夾道崎嶇,她坐於一匹溫順的母馬背上,在士兵的保護之下,忍受著身畔兩側的原壁彷彿隨時就要傾塌而下,將人深埋於下的迫人至極的幽閉之感,終於通過了那道長達十五里的曲折狹窄的澗道。

轉出來的那一瞬間,她的眼前,忽豁然開朗。

她進入關口之時,天還很亮。此刻轉了出來,已是黃昏。

一道河流,從遠方延伸而來,繞著她身後的這座高原,蜿蜒流淌,靜靜東去。

她知道,她面前的這道河流,便是洛水。

寬廣清澈的洛水,再不復暴怒咆哮,它慢慢地恢復著原本屬於它的靜美之態,在夕陽灑下的漫天金光之中,悠悠流淌。

這便是洛水,她的父親曾夢中神遊,念念不忘的東都之水。比洛神從前曾經遙想過的樣子,還要美上幾分。

她情不自禁,定住了腳步。

領軍的那個副將上前,恭敬地道:“夫人,大水雖已褪去,但前頭好些地方,道路依舊泥濘,不利於行,且天也快要黑了,今夜不如暫時在此紮營過夜,明早再行上路,夫人意下如何?”

洛神點頭。

那副將一聲令下,士兵便開始在距離河灘不遠的一片高地之上,安營紮寨。

供她今夜休息的帳篷,很快便豎了起來。

同行僕婦手腳麻利地鋪好寢具,請洛神入帳歇息。

她不累。哪怕身體已然疲倦,心裡只要想到和他越來越近。每前行一步,便距離和他見面更快一分,她便感到自己又充滿了力氣。

她從帳中彎腰而出,眺望著視線盡頭,明日要繼續上路的河流東去的方向。

洪水退去了,但水體依舊豐盈,河面幾乎和河岸持平,岸邊,還留著大水剛剛褪去不久的一片河灘。河灘平坦而廣闊,帶著整齊的被流水沖刷而出的褶皺,以曲線的美麗之態,在她的面前,一層一層,慢慢地向遠方鋪陳開來,幾隻水鳥,悠閒地跳行在溼潤的河灘之上,在柔軟如綿的沙土地上,不經意地留下了自己那兩隻腳爪的輕淺印痕。

河灘的盡頭,便是遠方,烏金西墜,紅霞漫天,將這片河灘,亦披上了一層濃烈的金色光芒。

洛陽眺著遠方,迎著晚風,慢慢地徘徊在夕陽裡的洛水之畔。

不遠之外,幾個正在高崗上搭著帳篷的年輕士兵,不時地悄悄回頭,望她一眼。

“夫人,晚膳已好,請夫人回帳用膳……”

僕婦又來請她回去。

洛神最後眺了一眼洛水流逝的盡頭方向,怏怏點頭,正打算依了她話回帳,突然,她的視線定住了。

就在方纔她眺了又眺的那個遠方盡頭,漸漸出現了一排旗纛之影。

夕陽照在纛面之上,很快,便能看清了。

那來的,是一支輕騎軍隊,正沿著洛水之岸,朝她身後不遠之外的那座高原,疾馳而來,越來越近。

很快,洛神已經能聽到數千戰馬疾馳而來所發出的宛若密集鼓點般的轟轟落蹄之聲。

旗纛迎風舒展,那兩個斗大的“應天”字體,躍入了她的眼簾。

“大司馬到了!大司馬到了!”

一個負責瞭望的士兵,一路狂奔而來,衝著營地的方向,高聲吶喊,聲音裡充滿了狂喜之情。

整個營房,瞬間隨之沸騰。幾乎所有的人,都放下了手頭之事,轉頭眺望。

洛神早已看清了,騎軍最先的那個男子,不是李穆,他又會是誰?

雙眸映入他的身影,不過只是身影的那一瞬間,她的胸口便驀然發堵,眼眶泛紅。

“郎君——”

她喚了一聲。迎著吹自洛水水面的尚帶幾分潮熱的晚風,提起裙裾,朝他奔去,奔出了數十步遠,又停了下來,立於洛水之畔,微微喘息,目含熱淚,望著那道距離自己越來越近的身影。

李穆亦看到了她。佇立在夕陽洛水之畔的嬌俏身影。

他的眼中,驀然放射出了不敢置信般的光彩。

他立刻策著胯下烏騅,全速前行,迅速脫離了身後大隊,朝著她的方向,抄了直道而來。

戰馬奔到那片河灘之前,在他驅策之下,毫不猶豫,縱身躍入,四蹄踏著鬆軟泥濘的灘塗,向著洛神奔馳而來,一路泥水翻飛,驚起那幾只正在河邊踱步覓食的水鳥,撲騰騰地扇著翅膀,飛上了天空。

猶如一匹神駿威武的天馬,烏騅載著主人,跨越了灘塗,奔向洛神。

還沒等它奔到近前,它背上的男主人,便似已經迫不及待,一下鬆開馬繮,從它背上翻身而下,雙足穩穩落地。

洛水水面,金光粼粼,一陣晚風掠過,吹動了她的衣袂,遠遠望去,她飄若仙子,宛若乘風,踏水將去。

李穆脣邊帶著笑容,向著洛水之畔的女子,大步而來。

他的眸底,滿是柔色,凝視著她,雙眼一眨不眨。彷彿生怕一個眨眼,她便會消失,隨那洛水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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