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七日。週三，手術日，凌晨六點十分。
方子業走進中南醫院新院區時，表情收緊，情緒不是很好。
護士長黃曉薇看到了方子業走進病房後，向前走了幾步，一邊與方子業並行，一邊道：“方主任，那個八牀的病人家屬，發的視頻還沒有被刪除。”
“而且似乎還有不少的自媒體在吃這件事的流量。”
方子業聞言點頭：“嗯，我知道。”
新病種的治療就是比較麻煩，療效好的患者對方子業感激不盡，可遇到了手術無效的患者以及家屬，就會不甘願承認自己的運氣倒楣，恰好遇到了那百分之幾的機率。
這回的八牀家屬，正好是一個做自媒體的，粉絲量還不算少。
遇到了自己的親人治療無效且科室裡也給不了一個他們滿意的解釋後，他就把這件事的始終發出去曝光了。
雖然有些話是添油加醋了，可事情的經過大致正常，沒有經過修飾。
那個視頻成了漢市地區的小熱門。
下面的評論幾乎一邊倒，有人吐槽中南醫院的規矩多，預約住院比較困難。
還有的人也評論自己的親戚在住院的時候，也遇到過這樣的情況，而且醫生和醫院都是一言堂，相互庇護，根本不把老百姓的錢和健康當一回事兒。
甚至手術失敗之後，連一個說法都不給，就是拿運氣說事之類的……
“那醫院的宣傳科？沒幫忙處理麼？”黃曉薇有些擔心地問。
任何一種事情但凡發酵成輿情後，再要處理就相當困難了。
方子業搖頭：“宣傳科有幫着處理過，但我給宣傳科建議的就是，先不必着急刪除視頻。”
“這個自媒體沒有添油加醋，此時正好有一波流量，正好讓這件事發酵一段時間，讓更多的人知道，手術不是玩笑，現代醫學不是神話！”
“任何一種手術都可能存在手術無效的可能性。”
黃曉薇一愣：“方主任，您讓宣傳科不幫忙處理？那萬一衛生健康委干預了，豈不是非常麻煩？”
中南醫院是鄂省衛生健康委員會直屬醫院，可以直接管轄和處理，不像協和與同濟醫院那般，是國家衛生健康委直屬醫院。
“麻煩就麻煩吧！~”
“這種事情，會一直存在，這也是新病種的治療，就該快刀斬亂麻！~”
“要是真有人把我的手術權限給停掉了，那反而安逸了，大家都別做了。”
“反正我們科室就算不做脊髓損傷的患者，也有足夠的病人量和手術量夠我們吃飯，怕什麼？”方子業說。
一個病人鬧，方子業可以換位思考。
第二個病人不理解，方子業依舊可以共情。
事不過三。
如果說以前的手術治療無效，是方子業沒說清楚，是方子業沒有預料到。
那後續的患者，方子業的團隊已經盡到了告知義務，而且還舉了活生生的例子，給你們明確說了，科室裡存在治療無效的先例。
你如果怕花了錢卻沒有療效，可以選擇不做手術。
拒絕手術的權利與接受手術的權利是對等的，這不是一個非常成熟的手術，它是屬於臨牀科研項目！！
好的也說了，歹的也說了，安全辦也去了，談話簽字、告知義務都做完了，手術也是按照最極限的能力去完成了。
是所有人認知範圍之外的治療無效，還要搞事情的話，那就真是爲了搞事情而搞事情了。
方子業也懶得去管。
宣傳科的同事來問方子業這件事的第一時間，方子業就說了，隨便它發酵，大不了就是中南醫院裡的臨牀課題不開展了。
我把臨牀課題搬運去療養院裡，在那裡，醫療糾紛有專業的人來處理。
方子業覺得，要是中南醫院的宣傳科不去積極主動地處理這件事，還要問方子業怎麼辦，那他一天天就只要去和患者與家屬玩無間道了，還搞什麼專業？
方子業的資質淺薄時，經不起風浪和折騰，當然要謹慎些，任何事情都要在規矩內走，如果出現了糾紛，那就要儘量地去積極處理，甚至用賠錢的形式，保住自己的‘職業生涯’。
如今的方子業還要糾結那麼多的話，那他之前的所有積累就都白費了。
“方主任，話雖然這麼說，可這件事要是沒處理好，對您的名聲？”黃曉薇有點擔心。
一個醫生的名聲和醫德也非常重要，特別是名聲。
如果說一個醫生的名聲壞了，那麼會很影響後續的工作。
“我的名聲一向不算好，不管是在業內還是在患者那裡，只要不是我自己接觸過的患者，對我都有頗多微詞。”
“哪怕是如今的門診患者，也經常說我很高傲，不講人情之類的。”
“至於省內的很多同行，在我之前去療養院工作的時候，就經常說我只知道侍奉權貴。”
“還有個屁的名聲，我只要問心無愧就行了。”方子業懶得理會，如此與黃曉薇明說後，便推開了主任辦公室的門。
“護士長，我先休息一會兒。”
“昨天晚上，我在動物試驗室裡待到了凌晨。”
黃曉薇一聽，有些擔心：“方主任，您又待到了凌晨啊？”
“您不要休息麼？您也要注意休息啊。”
“沒事兒，早點把手術禁忌症推出來是最要緊的，這樣才能夠儘量避免手術無效的情況。”
“根據前期的研究，我們已經有些眉目了，就只差最後的臨門一腳。”
“昨天晚上，經過半個月的加班加點，我們總算是能夠大致推測哪些亞型的患者可能手術無效了。”
“我再眯一會兒…等會兒蘭天羅他們如果找我的話，你就讓他們來主任辦公室裡。”
黃曉薇忙道：“方主任，那你休息吧……等會兒交班的時候，我再給曾教授他們講一聲。”
回頭的黃曉薇放下心來。
方子業看似不在意別人的看法，其實一直都在從根本上想辦法解決問題。
最好解決問題的方式就是提升認知，可以把手術禁忌症的患者提前就找尋出來。
這固然很難，可方子業也一直在想辦法。
……
八月份的漢市酷暑難耐，胡青元自自己的出租房騎着小電驢趕到院區的時候，脖子上已經爬滿了細汗。
鎖車後，胡青元立刻小跑進了住院大樓的樓下避暑！
還來不及擦汗的他，首先就拿出了自己的手機：“馮師兄，師父給我回的消息是先不用處理，不過我已經把相應的解釋視頻素材剪輯好了。”
“只要師父同意了，我馬上就可以把談話簽字的細節內容發出去。”
“師父說不處理？”馮俊峰迴復有些愕然？
“是的，我昨天晚上就問了師父，他說暫時不處理，我也不知道爲什麼。”
胡青元緊接着猜測：“我覺得師父有可能是故意的，這個課題之所以會放在中南醫院的新院區，本來就是師父爲更多的癱瘓患者爭取來的福利。”
“否則的話，直接丟去療養院，哪裡有這麼多屁事兒。”
“師父有可能是真有些生氣了，就等着這個課題被叫停呢……”
胡青元還是很聰明的，算得上是把方子業的想法猜了個七七八八。
“行吧，我這邊和病人的家屬也聊了一下，病人和家屬其實也沒有特別生氣。”
“就是覺得心裡不舒服，覺得自己太倒黴了。”
“他那個侄子，是一個短視頻自媒體的作者，知道了這件事後，便自告奮勇地站出來說要揭發。”
“不過他也挺聰明，並沒有添油加醋地說些不該說的東西，想來他的背後應該有高人指點。”
“不然的話，這個號鐵定沒了！~”馮俊峰早就到了病房裡，和病人家屬溝通了。
馮俊峰非常清楚自己沒有胡青元的科研天賦那麼高，所以他做的基礎課題也是比較常規的，先保證自己畢業。
其他的大部分時間都集中在練習自己的基本功，爲找工作而準備。
他也嫉妒胡青元，胡青元的天賦是獨一等的，依靠着打遊戲練起來的手術和操作積累，他在臨牀操作上的進步速度可謂迅猛。，
如今就已經超過了他與田垚，無限接近於創傷外科‘碩士練功房破關’水準。
一年時間，趕上了他們三四年的積累！！
這種天賦，是嫉妒不來的！
“能在短視頻裡搞出頭也不容易，師父也沒想着解決發視頻舉報的人。”
“我覺得師父是另有所想……”胡青元回道。
“我們一起去找師父吧……”馮俊峰建議道。
“好。”
……
方子業睡得朦朧再次睜開眼時，馮俊峰、田垚、胡青元以及凌峰洸幾人都聚齊了。
“師父，您要不要先吃點東西？”凌峰洸是師門裡最菜的，也是最小的師弟，給不了實質性的建議，就只能負責做好後勤。
“你們都吃了嗎？”方子業揉了揉眼睛，翻身坐起。
“還沒的，胡師兄說等師父你起來了再說，主要還是熱門舉報視頻的事情。”凌峰洸很直接地說道。
胡青元馬上就將自己的準備工作都講明白了。
方子業一邊滑開了自己的手機屏幕，看到了幾條未讀的信息，看完之後，才笑着解釋道：“不用我們自己王婆賣瓜了，目前已經初步解決了。”
“師父…解決了？怎麼解決的？”胡青元等人這段時間可沒刷短視頻。
“當然是鄧老師和脊柱外科的王鷗教授他們想的辦法。”
“目前，基本上很多醫學大V，特別是脊柱外科與神經外科的專業人員，都發了視頻對這件事進行了解釋。”
“你們的袁威宏師爺告訴我，其中有幾條視頻也是上了熱門。”
“這是最權威的解釋！~”
田垚說：“昨天晚上發的那個視頻作者今天早上又發了一條解釋的作品……”
田垚說完，若有所思地看了方子業方向一眼：“師父…這不會是…那個師叔吧？”
“不錯啊！~挺聰明的。有長進。”方子業哈哈一笑。
“來，開始吃飯。”方子業說完招呼。
解決問題的方式有很多種，有單獨與患者進行溝通和交流，還有另外一種方式就是進行更廣譜性質的科普。
讓所有人都知道，脊髓損傷所致的癱瘓目前是沒有解決辦法的，在沒有解決辦法的情況下，目前已經有了一種可期待的治療手術術式，本來就是主動出擊性質的科普。
解決問題的時候，既要從根本上考慮解決辦法，也要考慮形式上解決問題的辦法。
這就是李源培自導自演地一齣戲。
但這件事的事實，是不好公之於衆的。
這麼做，有這麼幾個好處。
第一，讓更多的人瞭解到脊髓損傷。
第二，用吸引眼球的方式，讓其他的同行，知道大概有這麼個事情。
第三，也讓普通大衆知道臨牀課題的開展不易。
一般而言，來醫院就診的人在刷短視頻的時候，就很容易刷到與中南醫院有關的話題，大數據模型就是這麼推寫的。
提前瞭解這樣的風險，可以自行提前想好，能不能接受花了錢又治療無效的後果。
胡青元很快明白了關鍵，趕緊把視頻收了起來，語氣幽怨：“師父，您也不早說，我昨天晚上還熬了一夜。”
“我沒告訴你讓你不要處理嗎？”
方子業說完，學着之前袁威宏的樣子摸了摸胡青元的後腦勺：“這後面也沒長反骨啊？”
“怎麼還想着你師父給你說點什麼，都得從頭到尾地給你詳細解釋清楚，讓你來掌舵？”
胡青元趕緊搖頭，謹慎道：“師父，李師叔這腦子，真好用！”
胡青元一開始也沒想到這麼膽大的想法。
方子業抿了抿嘴說：“一個你們的李師叔，另外一個是你們的鄧師爺。”
“這兩個人湊在了一起，我們只要做闖將即可。基本上沒有人可以把你們師父套路到。”
“我給你們講，當初鄧老教授就是看中了李源培的這個能力，纔在李源培和宋毅二人之間二選一選擇了李源培。”
“當然，李源培之所以這麼做，其實也有一些做給宋毅看的意思。”
“讓宋毅老師服氣？”胡青元是跟着宋毅共事過不久的。
“對啊，你解決不了的事情我可以解決！”
“臨牀上的事情可不止治病救人這麼點，醫療糾紛，醫生和患者的溝通。”
“胡青元，你雖然與患者家屬溝通得挺好，可真遇到了這種治療無效的事件，單純的口頭溝通，會有用嗎？”
“其實如果你再細心一點，也可以猜得出來的。”
“8牀的病人和家屬的意見並沒有那麼極端，可這個短視頻還是冒出來了，沒有添油加醋，發視頻的人還是他的侄子……”方子業笑着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