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幕高而澄清,雲層薄薄的飄在天空,如絲如絮,幾乎是半透明的。溫馴的陽光灑在人身上,柔和宛如qing人的手。微風輕輕的吹過,空氣裡漾着野梔子花和松針混合的香味。山野間,淡淡的清香是最能打動人心的天然香料。
經過了十天的調養,石然身上的傷已經痊癒了,找不出任何一個細小的疤痕。看來這個水京良醫術還不錯。他走出小屋,發現水京良正專心致志的配製草藥,一會兒拿起這個放在鼻子下聞一聞,一會兒又翻翻曬在太陽下的藥草,看看曬透沒有。藥是配給藥奴的,每天水京良都會爲藥奴熬製一碗藥湯,至於功效是什麼,石然猜不出,每次藥奴喝完藥都沒有太多變化,估計是什麼滋補的藥吧?可爲什麼要爲藥奴配製這些東西呢?
“水醫師,又在配製藥啊?”石然走過去,主動跟水京良打招呼,短短几日的相處,已使石然不討厭他了。
水京良抓了幾根曬好的藥草,放進熬藥的藥鍋裡,“你出來了?”
“嗯。”石然又說:“水醫師,你救我時,我身上穿的衣服在哪裡?”
“你的衣服早就被那髒水泡爛了。”水京良繼續整理藥草,腦子裡映出石然爬滿蟲子的可憐模樣,臉上無波無瀾的問,“你問這個做什麼?”
“那你有沒有看見我的玉佩,紅色的,確切的說應該是石頭,很特別的石頭。”石然有些激動,他剛剛翻遍了整個屋子都沒有找到六年前洛雪送給自己的石頭,那可是她給他的唯一念想了,是他單薄的殘缺記憶了。
“石頭?”水京良停下動作,指了指遠方,“看!那邊地上全是石頭,隨便撿一塊就好了,別問我要,我不稀罕什麼石頭玉佩,我只稀罕蜘蛛,蠍子。”
難道丟了?丟在哪裡了?荷塘?還是王府?王府是回不去了,而荷塘……想到這裡,石然邁開步子,向着西郊荷塘跑去。
“喂!你去哪?你敢逃跑,我就拿你當藥人!”
“我一會兒就回來,我不會跑的。”石然一邊跑,一邊想,如果荷塘沒有,許就是老天對你最後的提醒,叫你改放開了,石然,你該放棄了不是嗎?
眼前景緻近了又遠去,耳邊風聲發出窸窣的呼呼聲,石然努力跑着,帶着矛盾且複雜的心情。穿過這片低矮的蘆葦叢就到了。他停了下來,吸了一口氣,一步一步的移動着,動作小心,生怕踩斷它們似的。荷塘越發近了,近到眼睛已能看見,鬱鬱蔥蔥的雜草間,站着一位女子,淡綠色的衣裙隨着清風飛舞,清麗tuo俗的背影,曲線優美,宛如天上仙子。
阿雪?石然微微張開口,嘴裡發不出任何聲響,石然走吧,別去招惹她,你已經親手把你在她心中的形象毀了,現在她叫洛雪,楊洛雪,王爺的夫人,而你呢?只是一介草夫,你能給她什麼?雖是這麼想,但腳卻不受控制,好像中了邪一般向着荷塘走去。
洛雪看着荷塘,心有所思。
她的丫鬟小喜揮舞着廣袖,驅趕蚊蟲,滿臉厭惡的問:“小姐,我們來這裡做什麼啊?”
洛雪並沒有回答她,只是靜靜的站着,這裡的蚊蟲不能打擾她分毫。
手臂揮累了,小喜停了下來,轉過身子,看見了石然,失聲尖叫:“啊!”她害怕的躲到洛雪那裡,“小姐,有鬼!”冷吸一口氣,又說:“石然,你是人是鬼!?”
石然定在原地,沒有開口,滿眼中只有那道淺綠色的身影,他看着洛雪轉過身子,看見她眼裡稍縱即逝的某種情愫。她是認出我了嗎?“夫人,不知你在這裡做什麼?”
洛雪微微一笑,“出來走走而已。”一句話沒有太多感情,僅僅是單純的應答。
這下你改死心了吧,石然?
“今日,小喜在琴閣前撿到一樣東西,不知是不是琴師的?”洛雪說着,把太陽血石拿了出來。
阿雪,你認出了我是不是?石然拿過石頭,“是我的。石某還以爲丟了呢。”
“那就請琴師收好。”洛雪冷冷的說。
“謝夫人。”石然看着石頭,懷念起六年前相識的阿雪,那時的她不會對自己這般決絕,那時的她不是王爺的妻……回過神時,洛雪和小喜已經離開。看着她們遠去的背影,石然終於嘆了一口氣,嘲笑起自己,在遇見她的那一刻,不就下定決心不去打擾她的生活了嗎?現在,你還有什麼放不開的?“阿雪,祝你幸福。”
五天後,整個京師都因洛雪的封妃大典熱鬧非常。
小屋坐落在山間,繁華不屬於它,亦不屬於石然,縱使整個京師喜氣洋洋,整個王府歌舞昇平,都不屬於他。在這樣熱鬧的場合誰會歡迎一個愁眉苦臉的人呢?
煙火在墨黑色的夜空上華麗綻放,一朵接着一朵,絢爛奪目,紅得嬌豔,紫得妖嬈,粉得清秀,白得耀眼,短暫的入侵人眼之內,剎那間又被其他的煙火奪去了光彩。
石然靜靜的站在門邊,看着那片夜空。阿雪……
“看什麼呢?人家高興又跟你無關!”水京良遞給石然一罈酒,酒是他釀的,很多個不眠之夜,他都靠着這三杯便能醉人的烈酒度過的。
接過酒罈,撕開瓶口封印,仰面灌了一口,喝吧,一醉解千愁。“想必今天的五王妃定是美麗不可方物。”石然玩味的說。
“豫王妃美麗tuo俗,又豈是你我這等鼠輩可以窺視的?”
“是啊,我石然有何德何能去給她幸福!”酒勁已經慢慢擴散。
“臭小子,說點實際的話吧!別不切實際的想着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了。”水京良又道:“哪天我帶你去蘭亭閣,那裡姑娘也不會遜色王妃分毫的,什麼狗屁愛,無非是癡男怨女們口中的說辭!”
“你懂什麼!”石然大吼,拿蘭亭閣的姑娘和洛雪比,無疑是在褻瀆洛雪,他不允許,絕對不允許別人侮辱她。“你花天酒地閒雲野鶴,樂得逍遙自在,可你懂不懂什麼是愛?你根本不懂!”
水京良又往嘴裡灌了一些酒,好像醉了,長笑,“哈哈哈哈,我不懂?是,我不懂!我就是不懂!這世上的一切情感都是過眼雲煙,我水京良就是不夠狠心,不該救那麼多人!”
石然被酒勁撞得有些頭疼,“救人怎麼還有錯了?”
水京良悶頭繼續喝着,救人怎麼會有錯?救人是沒有錯,但是千不該萬不該就是救了一個叫天知的忘恩負義的人,他是!往事悠悠,誰能把它重新來過?
七年前,正在山上採藥的水京良,看見了奄奄一息的天知,就把他揹回了家中,救醒他後,才知道他是被人打傷的,見他爲人謙和,便沒有深問到底是怎麼回事。天知說,他沒有去處,也想學習醫術,想拜師。當時的水京良考慮到家中還有即將臨盆的妻子,就叫他留下來,偶爾教他一些淺顯的醫術。誰知一次採藥回來,屋子中被翻得亂七八糟,而自己的妻子躺在血泊中,殘留着最後一口氣。
“夫人,夫人,你怎麼了?”水京良抱住他的妻,“你怎麼了?”
“是……天……知……他……偷了……你……的……的醫書……那……那……是你……全部……的……”他的妻斷斷續續的說着。
“夫人,別說了,別說了,你等我,我去給你拿藥,我要救你!你等着!”
“別……別……我……已經……不……行了……醫書……快……追……”
“夫人,醫書不重要真的不重要!你等着我去救你!你等着!”醫書沒了可以再寫,而眼前自己深愛的傻女人爲了一本書不顧性命……水京良只願要他的妻,要她好好的。
“京良……我……”還沒有說完最後留念的話,他的妻就斷氣了。
水京良抱着已經嚥氣的妻,放聲大哭,“夫人!”
在水京良埋了他的妻的那一刻,他的心就死了。他遊zou大江南北,誓言要把天知揪出來,用最毒的毒去血債血償,一路追到了京師,才知道他已改頭換面變身成算命術士卜天了。他深得人心,神出鬼沒,而自己竟對他束手無策。心灰意冷的他開始流連花巷間借酒消愁。麻木自己,也麻木卜天,叫他對自己放鬆戒備。水京良篤信總有一天卜天會沉不住氣來找自己的,因爲鳶兮的臉還沒有恢復……
“卜天,我就等着你來了,我的徒弟阿善也等着你呢!”水京良臉上被仇恨完全遮蓋,口中憤恨的說。
“啊?你說什麼?”石然聽到水京良說話,卻沒有聽清是什麼。
“來,我們繼續喝!”水京良端起酒罈對着石然的手中的那壇狠狠的碰了一下,“我們不醉不歸。”
石然喝了一口,“對,不醉不歸。”
兩個男人,被排擠在笑聲洋溢的京城郊外的山間小屋,靠着幾壇酒,企圖消除心裡的痛楚,極力買醉,醉是一時之快,並非癒合傷痛的良藥。清晨醒來時,劇烈疼痛的不止是頭,還有他們滿是瘡痍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