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0章 亦是自由
一燈如豆，藍師傅坐在燈下神態安詳，一如沈彤每次見到他那樣。
沈彤走到他的面前，藍師傅牽動嘴角衝她笑了笑。
“沈姑娘，你來了。”
“藍師傅，最近身體可還好？”
“好，一直都很好。”
藍師傅遍佈傷疤的臉上一片平靜，燭光下，那些傷疤也變得柔和起來，沒有了歲月，沒有了滄桑，看不出苦難，也看不出驚瀾。
“藍師傅，您還有一個女兒吧。”沈彤的聲音再次響起，如同春夜的山澗裡的一聲鳥啼，打破了一室寧靜。
藍師傅緩緩擡起眼眸，有瞬間的失神，接着便搖了搖頭。
他沒有說話，但是卻已經把要說的話表達出來了。
如同晴空裡亮起一道霹靂，藍師傅猛的看向沈彤，他的雙眸睜得很大，難以置信地瞪着沈彤。
他用兩隻光禿禿的手腕抱住了自己的頭，嘶聲哀求：“別說了，別說了，我求求你不要再說下去了！”
“他們讓你回去，你不肯對嗎？可是怎麼又生了女兒？”沈彤柔聲問道。
抽泣聲傳來，藍師傅泣不成聲。
“你一路向着西北而來，我想那個時候，你是想要離開大齊國土，沿着絲綢之路去西域吧，只是不知爲何，卻被困在了榆林。再後來，十三太保找到了你，對嗎？”
沈彤沒有看他，繼續說道：“當那一天終於來臨的時候，你的兄弟犧牲了自己，讓你逃走了。他定是告訴你，逃得越遠越好，讓大齊的人找不到你，讓後晉的人也找不到你。”
沈彤說到這裡，意味深長地望着藍師傅，她希望藍師傅能夠說些什麼，但是藍師傅什麼也沒有說，他靜靜地坐在那裡，目光茫然，像是在聽一件與他毫無關係的事。
沈彤從小桌上的茶壺裡倒了一碗涼茶，端到藍師傅面前，藍師傅用兩隻手腕把茶碗捧起，一口喝光。
更令他沒有想到的是，這個女子竟然也是大晉宗室之女，而且她的曾祖父和都勻郡王的父親是親兄弟。
藍師傅以死相逼，無奈之下，纔有了後面的事。
這一切不是爲了朗月，而是爲了欣嫵，因爲欣嫵是女孩子，所以沈氏遺孤就只能是女的！
當他得知都勻郡王碩果僅存的兒子不肯回來當皇帝時，便斬釘截鐵地讓人送來了擁有大晉皇室最尊貴血統的女子，與之交和，生下後晉下一任君王。
沒有了平日裡的恬淡從容，此時的藍師傅只是一個受盡苦難的人。
“您是確定沒有，還是無法肯定？”沈彤顯然不想放過這個話題。
那時屠少齡還活着，得知屠方和屠申在榆林找到了藍師傅，他便讓他們無論如何也要把人帶回來。
也就是在這一刻，沈彤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輕鬆，也就是有了這份無法言表的輕鬆，沈彤才終於想明白，後晉之主爲何成了藍師傅。
“曾經，我不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讓你對復國大業失去了興趣，也不知道是誰把你傷成這樣，無論是誰，那人顯然並不想殺死你，因爲你受了這麼重的傷，可是卻能活下來，顯然是那人留下了你的性命，以前我一直想不通，我甚至懷疑過後晉還有其他的皇子，可是現在我卻有了另一種猜測。”
藍師傅淚流滿面。
黃氏纔是這個孩子的生母，她說誰是她的親生骨肉，誰就是她的親生骨肉。
“那個女子？是你的妻子嗎？”沈彤問道。
就在幾天之前，沈彤還想不通在藍師傅身上發生的事，直到今天，直到她得知朗月已被救走，她終於明白了後晉之主爲何變成了現在的藍師傅。
“我混在商隊之中，後來商隊被土匪搶了，我想等待下一個商隊，後來絲路連番沙暴，沙暴之後又到了冬天，沒有商隊出塞，我只好暫時留在榆林，想等到來年春暖花開時再動身，沒想到就在這個時候，他們找到了我。”
她與他不但擁有相同的姓氏，她還是他的從侄女。
聽到“女兒”這兩個字，藍師傅嘆了口氣，道：“其實我也不能肯定那就是我的女兒，但是她和那個女子生得有六七分相像。”
當時在榆林找到他的，是十三太保中的屠方和屠申，他們與屠衛一樣，都是屠少齡的乾兒子。
“沈姑娘，爲何有此一問？”藍師傅幽幽地說道。
“藍師傅，傷你的人就是你自己吧，或者還有你那位老僕。你是自傷！”
那日，藍師傅在半夜醒來，忽然發現身邊多了一個女子。
“看來我沒有猜錯，是什麼原因纔會令你鼓足勇氣去傷害自己......你的兄弟用性命護你逃走，你們兩個人一條命，你要活下來，不僅是爲了自己，還是爲了你的兄弟。你逃到西北，混跡於土匪和販夫走卒當中，雖然過得並不好，但是你卻感受到從未有過的自由。對，就是自由，你把自己變成了另一個人，你不再是都勻郡王的兒子，不再是後晉之主，更不是任何人的傀儡，你是你，你只是你自己。”
有些事，既然提起了，那就要有答案。
沈彤的話就像冰珠玉碎，清冷凌厲地敲擊在藍師傅的心口上。
如果按他的本意，是不會奉都勻郡王的兒子爲主的，但是後晉小朝廷必須依靠夷人的四大部族，而那些夷人則只認都勻郡王的子孫。
屠少齡自己是太監，卻極看重血脈。
從此以後，沈彤會是養女，會是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小孤女，無論她是誰，她都不會再是沈家的女兒。
“從你們記事的那一天開始，你們便揹負着家仇國恨，你們名爲君主，實則只是兩個被人操控的偶人，就連你們的身份也是隱密的，你們永遠無法手牽手站在人前，而你們懂事之後，便明白了，終有一天，你們兩個只能活一個。”
“藍師傅，當年你的孿生兄弟確實是死了，而你逃走了。如果我沒有記錯，你們的年齡都還很小，只有十二三歲吧。你們應該都沒有子嗣。”
認識藍師傅幾年了，沈彤還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失態的藍師傅。
而她沈彤已和黃氏反目，黃氏的親生骨肉就只會是欣嫵。
朗月被救走，意味着屠衛已經答應了黃氏的條件，用朗月來交換欣嫵！
藍師傅搖搖頭：“她不是我的妻子，她是他們送過來的。”
藍師傅痛苦地把頭埋進兩隻手腕中，他無法告訴面前的小姑娘，那是一個何等屈辱的夜晚。
兩人皇家後裔被硬生生灌下合歡散，做出了喪失人倫之事。
第二天醒來之後，他生平第一次，以帝王之尊跪倒在屠方屠申面前，他求他們放過自己，也放過那個女子。
然而一切都是徒勞，那天夜裡，女子又被送到他的身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