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
長安城的白日似乎在這即將到來的夏夜中,被拉得很長很長。
由京墨扶着,江燼霜走上裴度的馬車時,江燼霜又聞到了熟悉的檀香味。
裹挾夾雜在藥香之中,將他的氣息襯托得忽遠忽近。
撩開車簾,江燼霜一眼看到了車內中央架着的,正在燒着的茶水。
茶香氤氳。
無聲落下車簾,江燼霜擡眸看向坐在主位的某人。
裴度臉色略顯蒼白,應該是賀爲京給的藥起了作用,他坐得端正挺拔,鶴骨松姿。
他今日穿了一襲玄色寬袖金竹長袍,袖口處鑲繡着金線雲紋,他佩了背雲,長墜青翠,鉤勒出男人挺拔的背影身形。
只是看了一眼,江燼霜收回視線,圍坐在了火爐旁,低頭看着那沸騰的茶壺。
雖然還不算正式入夏,但長安城的天兒也漸漸熱起來了。
所以車內的這個火爐,無端讓江燼霜升起幾分燥熱。
——裴度與她不同。
他臉色略白,身上披了厚厚的大氅,只是看一眼他的指骨,便也能看出,他應該挺冷的。
“殿下,大人坐穩了,我們走了。”
馬車外,京墨提醒一句,馬車再次動了起來。
馬車內,兩人一時無話,氣氛尷尬。
其實說到底,江燼霜確實是要感謝裴度的。
護國寺的時候,切切實實地是幫她洗脫了罪名的。
也是因此,江燼霜請了賀爲京去給裴度診治。
看着火爐上的茶壺,終於,江燼霜淺聲開口:“聞風滄應該是爲了探知國情而來。”
主位上,閉目養神的裴度微微睜眼,墨瞳平靜無瀾:“虎符。”
江燼霜眉眼不動,卻明白裴度的意思:“你是說他還在擔心睿陽王叔的黑甲騎嗎?”
裴度悶咳幾聲,緩緩應了一句“嗯”。
“睿陽王叔死後,黑甲騎在沒有虎符的情況下,便是聽從陛下調遣的,”江燼霜開口,“換言之,如果聞風滄害怕的真的是黑甲騎,這黑甲騎在誰手上都是一樣的。”
漂亮的薄脣微抿,裴度倒了兩杯熱茶,拿起一杯抿了一口:“不一樣的。”
“自睿陽王殿下過世後,北槐國力衰退,內憂外患,外強中乾,”頓了頓,裴度繼續道,“若這時北槐當真派人來攻打,即便陛下手握三十萬黑甲騎,也不會草率動用的。”
黑甲騎就是火堆裡的一塊金子。
人人都想得到,但人人都怕燙手灼傷。
天家手中握着這樣一頭雄獅,但若是有一日,那雄獅掙脫了枷鎖,失了控制,那便是自食惡果了。
——沒有虎符傍身,天家到底不敢全然信服那黑甲騎。
所以,江燼霜和裴度其實都清楚,這一次北槐使節來覲,萬晉的帝王是有些心虛的。
想到了什麼,江燼霜輕笑一聲,微微低頭。
裴度垂眸看她,嗓音因咳嗽帶了幾分沙啞:“殿下笑什麼?”
江燼霜搖搖頭:“沒什麼,我只是突然想到,多年前王叔還在世時,北槐派使臣前來覲見。”
“那時,只要王叔在陛下一旁坐着,那羣使臣便嚇得瑟瑟發抖,就連氣都不敢喘了。”
她低頭笑笑:“如今沒了王叔,北槐倒是囂張得很了。”
人人都懼怕那位殺神睿陽王。
戰場上,他帶着一張殺神面具,斬盡神佛。
朝堂上,他換一身文武袖,不怒自威。
他們說,睿陽王殿下不似凡人,更像是一尊殺器。
只要他站在那兒,任底下羣魔亂舞,妖言惑衆,他如金剛怒目,降伏萬魔。
江燼霜突然有些想他了。
思緒一亂,江燼霜胡亂地搖搖頭,重新揚起下巴,笑着看向裴度:“裴大人,本宮好像從來沒問過你來着。”
裴度的指骨修長。
只是如今入了冷氣,白皙分明的指骨也稍稍顫了顫。
長睫擡起,裴度只是認真看她,等她的下文。
江燼霜託着下巴,漫不經心地開口:“當年睿陽王被判謀逆,裴大人雖還未入仕,對官場之事並不瞭解,但本宮還是想問問您,是如何看待睿陽王叔的。”
“裴大人也覺得,王叔恃功自傲,意圖謀逆嗎?”
江燼霜看向裴度,雖說語氣吊兒郎當的,那雙眼睛卻格外認真。
對上了他的視線。
火爐上的茶壺響了幾聲,便也重新歸於平靜。
裴度看着她,半晌。
他忽而嘴角噙笑,認真地看着江燼霜:“殿下,您是在撒嬌嗎?”
江燼霜愣了一下,一時間甚至有些沒反應過來。
江燼霜瞪大眼睛,莫名其妙地冷笑一聲,“裴大人,您發燒把腦子燒壞了嗎?”
裴度卻仍是看她:“這個問題,殿下會詢問太子殿下嗎?”
江燼霜不懂,卻認真回道:“我爲何要問他,他又不會相信王叔,更不會相信本宮……”
說到這裡,江燼霜像是被茶水噎了一下。
後知後覺的,她擡眸看向裴度。
裴度擡眸,定定對上她的視線。
“所以,在您心中,微臣比太子殿下,更值得信任。”
不是疑問,是肯定。
就像是對信賴之人才會放下戒備,江燼霜這樣問他,至少證明了她對他的信賴。
江燼霜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
雖然她一直與裴度不對付,但她從不認爲,裴度會在大是大非面前裹挾私心。
——這是她與他相伴三年以來,瞭解的人品。
裴度嘴角上揚一個極淺的弧度。
“殿下,您在撒嬌。”
“對臣。”
向信任之人露出犬牙與惡劣。
江燼霜擰眉,不太喜歡這個說法。
她沉聲解釋:“裴度,因爲你人品貴重,本宮堅信你不會趨炎附勢,也不會阿諛奉承,即便你我二人有私怨,你也絕不是那種以權謀私之人,所以這個問題你會給出自己認爲的最公正的答案。”
頓了頓,江燼霜認真道:“這隻能證明本宮信任你的人品,首輔大人清明正直,芝蘭玉樹,我信賴你的人品,詢問你的答案,這並不能代表什麼。”
撒嬌?虧得裴度說得出這兩個字!
他究竟哪裡看出來她在撒嬌了!
——就好像她十分在意他的答案,一定要在他口中聽到滿意的答覆一般。
裴度似乎無意與她辯論這個問題。
他只是點點頭,反而開口回答了她剛剛的那個問題。
“微臣相信,殿下看重之人,不會是汲汲營營,心思不純的叛亂者。”
江燼霜覺得裴度這話說得不太對。
但剛想開口說些什麼,只聽裴度又咳嗽幾聲,臉色一白,肩膀處的傷口浸出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