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明安望着屏幕。
屏幕裡的老人環視衆人,獨眼的藍光銳利如刀:“這不是一個信仰真僞的道德辯論,而是人類文明存續優先級的戰略決策。混亂正在吞噬秩序,我們是建造方舟,還是等待洪水?投票吧。”
懸浮座椅上,代表各成員的光點開始閃爍,有支持的綠色、反對的紅色、中立的黃色。維克多亮着紅光,伊莉絲、沈哲投了綠光,一道道光輝紛繁閃爍。最終,綠光佔據優勢。
“決議通過。”莫里斯的聲音毫無波瀾,“將此方案上報中樞,等待中樞裁決。”
很快,蘇麪包面前的屏幕,浮現了上傳而來的決議。她沉默地側頭,望向蘇明安。
“我路過一間祠堂時,發現有個小孩已經將我當作神。”蘇明安開口。
“那只是一次……試點。”蘇麪包緩緩道:“只是圈定一個範圍內,將您視作神明。”
“就算依靠造神度過難關,到了未來,要如何移除神明帶來的影響?災厄時代,神是安慰劑,卻也是達摩克利斯之劍。”蘇明安否決道:“還有別的辦法嗎?我不相信只能走上老路。”
“並非老路。”蘇麪包抿了抿脣,輪椅推動,湊到他耳邊說:“……您還記得茜伯爾·澤萬嗎?您還記得,她最後以什麼終結了穹地人愚昧的信仰嗎?”
蘇明安瞳孔顫了顫。
已經無需說完,他明白了蘇麪包的意思。
她太瞭解他,一面狂熱欽慕他,一面又能拿出最適合他的、卻也最殘忍的方案。
——神祭。
依靠神明之力度過當下難關,等到平復之時,以“神的死亡”終結人們狂熱的信仰。
思考之際,他突然感到自己的頭髮變長、變色……對鏡自視,黑色的髮梢竟產生了一絲絲紫色的漸變。
“看來,隨着您化爲世界樹,您正在漸漸成爲‘世界意識’般的存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天生便是您的一部分。”蘇麪包道:“他們對於第一玩家的仰慕與感謝,對於燈塔之神的愛戴與虔誠,已經能化作您的神力。這遠遠比以前的能量轉換效率更高,因爲您屬於這裡,他們也屬於這裡。”
“……‘信仰’權柄,在發光。”蘇明安望着手裡的鑰匙。這個權柄一直像是尚未激活,直到今天,他感知到了它正在以鮮明的速度喚醒。
——是因爲信仰。
這個權柄來自於穹地,當它感知到了相似的境遇,它將醒來。
信則有,不信則無。人們相信佰神,故而佰神成爲正神。人們相信玖神,那麼玖神便成爲正神。而現在,人們相信燈塔之神有一頭黑色、白色、紫色漸變的頭髮,故而蘇明安的髮梢逐漸開始染色。
現在只是一點點,只要擴大規模,足足七十億生命的信仰遠勝穹地的人口,蘇明安會擁有越來越強大的力量。但他想起了舊日之世的神靈,想起了阿克託的自貶爲神,他隱隱感到,這是一條康莊大道,卻也會帶世界滑向深淵。
他握緊拳頭,遮住了鑰匙的光輝:“除了造神外,沒有別的方法了嗎?我不相信萬年的演變,你們對此束手無策。”
蘇麪包蒼老的雙眼眨了眨,渾濁的瞳孔倒映着蘇明安變色的髮絲,她含着微笑道:“有的。父神,您既是跳躍時間而來,您將問題及時帶回去,交給明安系統演算,它會給出及時的應對方法。比如,哪裡會爆發災難,哪個人會犯罪,它都能提前處理,如此一來,也許不用造神,我們也能穩住當下局面。”
“只不過……”她的嗓音停頓了一下:“相比於造神,人類會更慌亂、更無助,傷亡也會更大。”
“我會盡力處理好每一處混亂。不能造神,世界會滑向更恐怖的深淵。”蘇明安堅持這個觀念:“由我,來彌補‘不造神’帶來的傷亡。”
輪椅上的老奶奶靜靜笑了。
她望着堅定的蘇明安,再一次感受到了他身上涌動的火焰,那樣的火焰,自從她第一眼望見他,就不曾熄滅。
就讓時間停在此刻吧,如果不要往下走,是不是就不會有離別的悲傷?如果時間從此以後不再流動,是否就不會擔心世界走向深淵?
可她還是要看着他轉身離去,他那般決絕,甚少躊躇。
“……給我說說近況吧,麪包。”他說。
蘇麪包便坐在輪椅上,嗓音低沉地講起這一個月來的事情。
人類自古以來,便無可避免產生多種觀念的極端。有人激進,有人沉穩,有人看重發展,有人看重民生,有人仰望天空,有人俯瞰熱土。就連折耳根是好吃還是難吃,豆腐腦是鹹的還是甜的,都會給出截然不同的觀點。
故而,就算是再親密無間的夥伴,也會因爲觀念的差異產生不同的傾向。
世界遊戲結束後,呂樹、路、伊莎貝拉、十一等人,支持“探索、進步、展望”的旗幟,用戰時規則嚴格制裁暴亂者,讓人們保持對榜前玩家和第一玩家的敬重,以維護秩序,上傳下效,被稱爲“進步派”。而山田町一、露娜、昭元等人,支持以“休養生息”爲主,偏向平等自由,縮短階級溝壑,給予大多數人公平的臺階,被稱爲“守望派”。
前者固然嚴厲,卻對維穩卓有成效,只不過要犧牲大多數平民的幸福和自由。後者保證了羣衆基礎,卻過於天真理想,導致一些團體揪着自由理念不放,強硬牴觸塔的統治。
這裡畢竟不是童話。
“王子與公主過上幸福生活”之後的事情,正在上演。
再好的關係也存在理念不合與派系鬥爭,政治團體向來以利益糅合,世界遊戲讓人們短暫忽視了利益與國度——而現在,他們只是迴歸了固有的人類政權規則之中。
蘇麪包講述的時候,蘇明安始終安靜地站着。
模擬燈光灑在他的肩頭,露出他緘默的側臉,眼角幾乎拉成直線,嘴脣緊緊抿着,深藍的背景下,他彷彿隱沒於終將落下的夜幕,徒留一道立於沙丘之上的、疲憊的劍鋒。
“……不過,高科技帶來的高生產力,讓我們在各個方面都遠遠超過了原來的翟星,無論是種植產量、生產效率、決策效率、科技生活化程度……我相信度過了當前的混亂,我們遲早會……”蘇麪包的話語到這裡停止。
她望見脊背一向如劍鋒般挺立的父神,緩緩坍塌了肩膀,坐在地上。
她連忙喚來機械椅,他卻擺了擺手。
“……讓我,坐一會吧。什麼都沒有地,坐一會。”
新世界的夕陽落不進這座端肅偉大的高塔。
冰冷的藍色模擬光下,“救世主”將頭緩緩埋在了膝蓋之間,雙手抱着膝蓋,靜靜地沉默了許久。
一呼,一吸,光芒緩緩閃動,四周唯有各色“滴答”聲。
白衣的人們,猶如運算嚴密的程序,遍佈二百五十五層的蜂巢,宛如河流般涌動,卻不見任何笑容與人性化的神情。
蘇麪包知道,他累了。
本就是強撐着最後一口氣撐到化身世界樹,他早已累了。
一個冒險故事裡,英勇無雙的勇者披荊斬棘擊殺惡龍後,就該迎來結局。誰會思考勇者回到王城後,面臨加冕貴族與沉肅的皇宮,將迎來怎樣的未來。
青年沉默着埋頭坐着,望不見臉上的神情,唯有肩膀微微顫抖,藍光照亮了他染成紫色的髮梢。
“其實。”蘇麪包抿了抿嘴脣,說出了真心話:
“您已經無需管理這些事了。”
“屬於您的戰爭已經結束了,接下來,就交給人類自己吧。”
“生存也好,毀滅也好,這都是他們自己的命運。您的責任該卸下了,您已經交出了一份拯救翟星的完美答卷,沒有任何人有理由責怪您。”
“您應該脫去那身光鮮的衣裳,摘下那張神明的面具,從天空回到人間,回到‘蘇明安’這個名字……抱歉,父神,我不經允許叫了您的名字。但是,哪怕是足不沾地的飛鳥也終有停下的那一刻,您的征程已經結束,該回來享受您的幸福了。”
“您瞧,您的名號舉世奪目,您的功績無人不曉,同伴們都在等待您來參與旅行,即使您不插手世界那些事,又能怎樣呢?左不過未來更艱難一些,可困境不也是文明的必經之路嗎?”
“您若是大包大攬,替人類抗下一切,我倒覺得,是一種‘救世主’的傲慢吶。”
蘇明安緩緩擡起頭。
在黑暗裡埋了太久,驟然擡頭,瞳孔接觸到人造光,不自覺落下了淚。
他能很好控制自己的感官,然而這一刻,某種酸澀感不自覺地涌動。
屬於他的戰爭……已經結束了嗎?
他靜靜地望着遠方離席的會議室,恰逢這時,那位白髮老人緩緩擡起頭,向最高層的這個方向看了一眼。
儘管隔着屏蔽結界,雙方卻好像對視了彼此。
白髮老人緩慢而堅決地,舉起右手,緩緩錘了錘左胸口,彷彿一種宣誓,彷彿在說,“接下來,交給我們吧”。
人類是一種極其卑劣,卻也極其偉大的生物。蘇明安很多時候不信任人類,但有些時候,有些人卻又將他一次次拉出深淵。
他由不信任產生的責任感,其實也是信任的體現。
“……麪包。”有一瞬間,他真的要脫口而出,說一句“可以交給你們嗎?”
但很快,他意識到,“交給人類自己”和“他繼續征程”其實並不衝突。經濟、科技、社會、文學……人類早已扛住了大旗,只不過若是他決定停下征程,要死去遠比現在更多的人。
“嗯?”輪椅上的老人微笑着迴應,她似乎期待着他的休憩。
“三天後,我會進行下一次跳躍,回去將這些問題告知明安系統,並由世界樹進行‘摹寫’和‘調控’,相信會平復當下的困境。”蘇明安平靜道。
“……”老人的神情並未出現變動。
她其實,預料到了他的選擇。
他還真是……一個與她一樣的人啊。不然,她也不會老成這樣了,都坐在這裡,不是嗎?
她與她的父神,還真是一樣傲慢,一樣堅持,一樣停不下來啊……
接下來的三天,蘇明安一直在瞭解當前情況,確保將每一個偏差與錯漏的點,都牢牢記住。
臨別前,蘇麪包提出,她想看一次花海。
蘇明安的時間已經不再那麼緊迫,他當然會答應她這來之不易的請求。
作爲中樞的掌控人,蘇麪包不能離開中樞塔很遠,這人工島嶼只有科技模擬出的花海虛景。
當蘇明安推着她來到虛假的花海,她面對着滿眼搖曳的野雛菊,白髮飄揚,張開雙臂,笑得像位年輕的少女,無邪又爛漫。
“……父神,我一直很喜歡這種花。”
“因爲在最初那個荒蕪的年代,在我還什麼都沒有的時候,唯有野雛菊,是我唯一能見到的花。”
“與竹、月影、離黎,他們和我一起採摘花朵,在我們定下的節日裡編成花環,模仿您的文明的節慶禮,模仿您的文明的歌謠,模仿您的文明的舞蹈。”
她將滿是青筋與老繭的手掌,緩緩撫至胸口:
“我……這一生,都爲模仿您的文明而生。”
“我告訴自己,我很愛您。爲此我已分不清這份愛的虛實,爲了保護我的文明,追隨了您一生。”
“我很貪心,作爲一輩子的回報,我想向您,要一個承諾。”
“你說。”蘇明安直接應允。因爲他知道,蘇麪包不可能提出害他的承諾。
“我……”她緩緩擡頭,用那雙含着白翳的瞳眸,將他的臉頰映入眼中:
“想請求您。”
“無論到什麼時候,無論遇到了什麼情況。”
“都給予這個文明,至少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不要因爲失望而毀滅它,不要因爲憤怒而燒燬它。”
……她怎麼會提出這樣的請求?
蘇明安感到困惑,他怎麼會毀滅這裡呢,他無比愛着這裡。
“不會有那一刻的。”他搖搖頭。
“我也希望,不會有那一刻。但我畏懼,歲月漫長……”蘇麪包擡起頭微笑着:“但我想要一個保底的承諾,可以嗎,父神。”
蘇明安以爲她會提出類似於“請抱一下我”、“請記住我”這樣的個人請求,卻沒想到,她最後的請求,也是保護這個文明……
是啊,她本就源自於他。
是他給了她全部,給了她責任,給了她固化的一生,給了她一條幽囚的鎖鏈,給了她創作者的驕傲,給了她錯誤的深愛,給了她……一個貧乏的名字。
“好。”他在花海中輕輕說:
“我答應你。”
隨後,不需要她請求,他便緩緩地抱了一下她。
既然她已經將心願選擇爲保護世界,那就由他來彌補,她已經無法說出口的另一種心願。
擁抱的感覺冰涼而沉重,老人細弱的身軀在他懷裡,宛如一具堅硬的骨架。少女的美麗、少女的嬌俏、少女的輕盈……盡數不見蹤影。
可鬆開手時,蘇明安發現自己錯判了。
那安靜的臉上洋溢着的蒼老笑容……分明滿溢着少女的美麗與輕盈。
——她像一隻黑色的蝴蝶,停駐在滿山遍野的花海里,停駐在他的瞳孔裡和夢裡,停駐在他無法停駐的征程裡。
那滿頭飄揚的白髮,更如少女輕盈的羽翼。那渾濁得滿是白翳的瞳孔,更似滿山搖曳的雛菊。
從少女至白首,她從不曾辱沒過作爲一界之主的榮譽與尊嚴。她的理想不輸於他,然而無人知曉,然而無人銘記。
有太多太多沒有姓名的人,躺在了黑夜裡。
他感到自己頭皮微暖,她將一朵野雛菊,簪在了他的發上。
他本想很快就取下來,她卻輕笑着:
“這樣……就擋住了。”
——擋住了他髮梢的一縷紫色。
因爲他不喜歡成爲神明,所以她採下了花。
因爲他沒餘裕俯瞰此地,所以她扛住了旗。
他瞳孔顫抖,望着輪椅上蒼老的她,直到她似是沒了力氣,緩緩低頭,靠在了他的胸口。
他想起她的名字,終是忍不住說:“蘇麪包,要爲你換一個更端正的名字嗎?你自己取的,屬於你的名字。”
然而她卻笑着搖了搖頭,說:
“這樣就好。”
“這個名字,早就已經屬於我了,父神。”
“不是任何人給予的,也不是我向任何人俯首跪拜得到的,這就是,我的姓名,蘇麪包。”
“請爲這場漫長到令人倦怠的黑夜……”
她的額頭感受着他的溫度。
這是她第一次離父神如此親近。
“……寫下一個不同與過去的、耀眼的、嶄新的終點吧。”
“黎明見,父神。”
……
第二次跳躍。
——飛鳥掠潮而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