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髮金瞳的神明羽翼揚起,步入一顆荒星——這裡是阿爾傑的落腳點。這裡沒有智慧生命,僅有一羣冰冷的機械。
“嘩啦——!”
神明褪去了所有柔軟,過關斬將一路突入,劍刃若寒星,觸鬚若流螢。當祂的吞噬之爪撕裂機械的殘軀,透過那飛濺的鉚釘與電流,祂凍若冷火的金色眼瞳唯有冷寒。
星球的防禦罩不過祂一斬之物,成千上萬具機械人不過螳臂當車,當蘇明安一劍斬破星球核心——一座高聳教堂之門,紅髮的青年緩緩回頭。
天光之下,瑰麗而神聖的七彩光暈透過窗格而來,如同鋪開通往天國的虹橋。
“唰啦——”
雪白觸鬚向四面八方展開,猶如一隻美麗的白孔雀,卻飽含殺意。
“阿爾傑,我來取你性命。”
亞爾曼之劍拖於地面,一路作響。十字額鏈未曾搖晃,片葉不沾身。
“艾蘭得被你殺了?”阿爾傑望向走來的白髮神明。
“唰唰——”唯有劍尖拖近之聲。
“我聽說對於艾尼的審判將在近日舉行。”阿爾傑道。
“唰唰——”純白觸鬚流瀉一地,彷彿縱橫交錯的小溪。
“真強啊,蘇明安,我的所有防禦在你眼前不過砍瓜切菜,看來你將自己燃燒到了極致……你還剩多久可活呢?以前還有百年,現在怕是……”阿爾傑道。
“唰——!”
劍尖抵住阿爾傑脖頸,潔白的神明眼裡倒映不出任何光景。
若是疊影看見這般模樣,恐怕欣喜若狂,祂已是一位決然的神明。
即使祂曾淪陷於死亡的困苦,如今依舊高潔如雪。即使祂曾恐懼於故人離去,卻劍非不利。
“你也不過是枚棄子。”蘇明安道。
第八席根本不看重阿爾傑的死活,沒有時刻陪在阿爾傑身邊,讓蘇明安找到了機會。
阿爾傑卻伸手,想將蘇明安的手掌貼在自己胸膛上。
“唰”地一聲,劍刃削去了他的手掌,血淋淋的手掌掉在地上,他卻狂笑:
“曾爲衆人抱薪者,註定死於臘月寒冬!”
“曾爲衆人執火者,註定死於柴薪燃盡!”
“你看啊,蘇明安,春日已經到了!你許諾的春日已經到了!可你爲什麼還在苦痛,還在戰鬥!?”
面對質問,蘇明安一言不發,擡手,出劍。
阿爾傑不如艾蘭得坦然赴死,眼中滿是求生慾望,他低吼一聲,化爲火焰巨人,頂破教堂,雙掌朝蘇明安合來。
潔白的神明昂起天鵝般的脖頸,單手執劍,劍刃上舉,空間十字光與吞噬的血色在祂劍尖同時閃過,猶如破開朗朗乾坤,劃出一道燦然若陽的“一”字劍型。
“唰——!”
火焰巨人如遇凜凜寒冬,剎時融化,中間軀幹被一劍穿雲,分裂而開,化作阿爾傑染血的身體,他大口喘息,“噗通”倒在地上,血流一地。
蘇明安鞋跟平移,繞開血跡。
手掌卻被突然握住,原是沒有一絲神力波動的阿爾傑,油盡燈枯前握住祂的手,貼到胸膛前。
“你聽見……”阿爾傑喃喃道:
“我們胸腔裡一樣的心跳聲了嗎?”
“唰!”
一劍斬下,教堂無聲。
一切歸於寂靜。
蘇明安作戰時一直髮現,阿爾傑有意護着什麼,此人慾望頗重、自私自利,爲了力量背叛故鄉,應該在背叛中得到了寶物。
能讓一個背叛者始終保護着,定是連高維也心動之物。
蘇明安持劍上前,以爲自己會見到什麼寶物,卻只見一座水晶冰棺。
棺內躺着位沉睡的少女,面色紅潤,皮膚飽滿,數之不盡的雛菊與滿天星點綴着她的身周,佈置極爲用心。她的容顏與阿爾傑有七分相似,懷裡的寶石維持着屍身不腐,隱隱有了復生的跡象。
蘇明安望見了旁邊畫作上的少女人像、望見了精心修剪的向日葵、望見了垂落的水晶燈、望見了阿爾傑精心準備的一件件禮物……
“這就是你拼死也要保護之物……”
這就是阿爾傑背叛故鄉也要保護之人。
這就是阿爾傑作戰時一直保護的方向。
他的妹妹。
爲了復生一個人,就可以做出那麼多錯事,乃至枉顧整個世界嗎?
蘇明安將手撫上,這個少女已經靈魂盡失,即使靈魂擺渡也不可復活,阿爾傑此舉不過癡人說夢、水中撈月。第八席定是以“復生”欺騙了阿爾傑,但阿爾傑不是傻子,大概已經猜到復生無望,卻仍要這麼做。
追逐一個幻影……錯誤的執念,錯誤的一生。
人類總是爲了不可爲之事,而傷害自己,傷害他人。
蘇明安閉目,反身,回到小世界。
“鐺——!”遠方傳來鐘聲,原是審判日到了。
今日是關於艾尼襲殺山田町一的審判。
考慮到艾尼是受第八席精神影響,並不算完全主動,審判席有意放過,卻在接艾尼去審判時,有人發出尖叫。
“啊——!”
“砰!”
相似的子彈,相同的槍聲。
這一次,艾尼將槍口對準了自己,他的骨骼爆出綵帶,他的脊背開出鮮花。
今日是個好天氣。
蘇明安仰起頭,望見一種毫無保留、毫無雜質的蔚藍,彷彿世間最澄澈的海水。
深邃、飽滿、廣闊的藍,像一塊碩大無朋的琉璃,向盡頭肆意地延展,越過城市參差的輪廓,越過遠方起伏的山巒,一直消融在目力無法企及的地平線之外。
人站在其下,渺小感油然而生,卻又奇異地被這份浩瀚所包容,彷彿靈魂也隨之舒展開,掙脫了塵世的桎梏。
“嘩啦啦——”
飛鳥驟起,化作白線,掠過浩瀚無垠的藍空。
他自白玉磚石走向審判塔,天空萬里無雲。
“鐺——”一聲鐘響。
彷彿泛黃書卷,在他眼前展開。
路死於英勇。
最行事無忌的黑手黨卻死於守護與榮耀。
疊影的嗓音在耳畔響起:
……
“我們並非自爲地選擇誕生於此世、此身、此歷史脈絡、此文化符號體系之中。”
……
“鐺——”
山田町一死於勇敢。
曾經懦弱的學生,終於下定決心拉下的電車杆,卻成爲了催命符。
……
“我們無法‘選擇’不成爲我們的那個起點。這起點連同其蘊含的物理法則、生物的遺傳、歷史沉澱,已然編織了一張蝴蝶也無法突破的可能性之網。”
……
“鐺——”
艾尼死於傲慢。
若非心有殺意,他也不會被第八席影響,導致開出那一槍。
但他的殺意,卻又是同伴、親族、利益、個人情感……多方面共同引起,無法避免,不可或缺。
……
“我們奮力划水所改變的,只是我們自身在河流中的瞬時位置,卻撼動不了那早已註定的、裹挾我們的奔流方向與力量。”
……
“鐺——!”
十一死於命運。
她的生命本該很長,擁有廣闊無垠的未來,卻因爲一次襲擊而終止,彷彿一種註定的終結。沒有任何反抗,沒有任何跳出去的可能。
……
“每一個當下,皆是過去因果累積的未來。每一個抉擇,都深植於我們無法全然認知的、由遺傳、環境、教育、無意識衝動等構成的因果——自由意志只是謊言。”
……
“鐺——”
艾蘭得死於冷漠。
他對於生命與未來的全知,促成了這種伴生的冷漠,當一切已見過千千萬萬遍,又有什麼稱得上生命的可喜?
……
“倘若‘我’之選擇,不過是龐大因果中一環預設的結局;倘若‘自由’僅是意識對內在必然性的確認與敲定。”
……
“鐺——”
露娜死於歲月。
千般酸甜苦辣,萬般歡喜悲慼,皆化作身外之物,再無保留。
……
“那麼,‘責任’何以可能?‘意義’何以立足?‘自我’何以成立?”
……
“鐺——”
阿爾傑死於貪慾。
爲了一個虛無的幻影,便棄置世界於不顧,甚至拋下了自己。
他不甘心於蘇明安統御的那種未來,沒有他最親愛的人。
……
“所以,自由本身便誕生於深刻的限制之中。”
“人的自由,終究只是……‘處境中的自由’。”
……
蘇明安向前看。
他望見自己在一種名爲必然性的磐石上,拿着錘子刻刀,一次次雕琢着自身的姿態。
他俯身神壇之上,玫瑰與花葉點綴他的皮膚,他將自己的雙眼雕刻得無情,將自己的嘴脣雕刻得堅硬,將自己的臉頰雕刻得鋒利,將自己的臂膀雕刻得百般受瘡卻強而有力,將自己的皮肉摘下送給人們,將自己的鮮血凍結成冰。
天使吟唱悲歌,白羊無聲佇立。
他停止了與那不可更改之物搏鬥,轉而凝視它、理解它、奔向它,目光穿透其冰冷的紋理,直至理解其森然的邏輯,將骨骼折去,埋入滾燙血肉,擁抱了那沉重的枷鎖。
葡萄汁被碾碎,鮮紅的汁液淋漓滿身,深入鎖骨與肺腑。
他如加繆的西西弗斯,認清了巨石必會滾落的命運後,依然賦予推石上山這一徒勞行爲以尊嚴。
他如盜火的普羅米修斯,被鎖在高加索山崖,每日遭神鷹啄食肝臟,夜晚肝臟復生,痛苦永無止境。
他將自身,化爲了這部交響曲中深沉而不可或缺的低音部。
他成爲了有限者的自由,在命運的深淵邊緣舞蹈。
他奮不顧身,他跳入了這河流。
……
呂樹睜開眼時,眼前一片昏暗。
他以爲是剛醒來還不適應,但等了片刻,眼前依舊昏黑,看不見任何事物。
“……呂樹。”有人握住了他的手。
“蘇明安。”呂樹下意識握緊,不需要看也能感知到是誰。
“不用害怕了。”蘇明安似乎在笑:“不會再有什麼悲傷的事情了。”
“你復生了我?”呂樹清晰地記得自己死前灼燒的疼痛,渾身像被螞蟻啃噬,一口一口咬掉皮肉,他沒想到自己仍能感知到溫熱。
“你付出了什麼代價,你——”呂樹知曉這不簡單。
路無法復生,是因爲存在被抹去,呂樹神格猶在,卻也不容易復生。蘇明安是做了什麼,令他復生?
他感到眼睛被合上,蘇明安彷彿不想讓他繼續看見那些無望的空洞。
“爲什麼,我看不見了?”呂樹茫然道。
那雙碧綠的眼瞳,失去了光澤,怔怔凝視着蘇明安的方向。
他的視覺在那一戰中被掠奪,未能迴歸,即使蘇明安也束手無策。
沉寂的月色之下,呂樹感到那人剪開月色,走向黑夜。
“我們回不了家了……對嗎?”那人未回答,只是輕聲問。
因爲他們上次回去,就險些覆滅。
所以,再也回不去了。
“……”呂樹感到那人拳頭緊握,晚風吹上額頭。
“這裡就是家。”呂樹起身,冒着漆黑的視野,伸出雙手試探着,向前走:
“你們在的地方,就是家。”
儘管看不見,呂樹卻能感到,蘇明安站在哪裡。
“回不去,那就走,走得來不及,就用跑,無論多遠,無論需要多久……我都能追上未來,追上家。”呂樹跌跌撞撞往前走,扶着桌,扶着牆,扶着燈光。
祂明明還有那麼多的銳氣與明亮,要展現給這世界,爲何就回不了家?
有一瞬間,呂樹在想——
神佛終不渡人。
“……你不渡人,我來渡你,我們來渡你。”呂樹昂起頭堅決道,試圖留住什麼。
他說起蘇明安在白沙天堂的模樣,說起他登上雲上城受創依舊舉起玫瑰花,說起他最後極寒之下攀登中央高樓,說起穹地的風,說起舊日之世的雨,說起玫血,說起春天,說起以後許多個遠超二十的全世界慶祝的生日。
說起,他害怕眼裡失去光的理想主義者,害怕救世主拋下了手中劍。
別忘了家。
忽然,呂樹察覺到,蘇明安一直沒有回答。
因爲看不見,呂樹心中愈發慌張,拔高聲音問道:“蘇明安——你在嗎?”
回答他的,是一個有些茫然的聲音。
“我是誰?”蘇明安的聲音。
“蘇明安啊。”呂樹說。
“奇怪,我是……誰?”蘇明安的聲音愈發迷茫。
這一刻,世界的聲音——窗外的車流、鄰人的笑語、牆上掛鐘的滴答——都沉入一種粘稠的、令人窒息的寂靜之海。
一個恐慌的猜測在呂樹心底生根發芽,甚至難以置信。悲傷的重量大過了淚水能承載的極限,沉甸甸地淤積在五臟六腑。
呂樹不可置信地知曉,這是阿克託後期的症狀……開始遺忘。
他開始遺忘了。
是那次襲擊消耗過多嗎?是反覆穿梭時間消耗過多嗎?是血肉實驗消耗過多嗎?是追擊敵人消耗過多嗎?是復生他消耗過多嗎?
細數而來,有太多致他傷痕累累的事物。
最令人痛苦的——是自己也是這層層戕害中的一環,自己紮根於蘇明安的血肉而生,是間接的劊子手。
心上開出苦澀的嫩芽,轉瞬間長成蒼天巨樹,世界褪成一片灰敗的、搖搖欲墜的剪影,一切聲音如同隔着厚厚的毛玻璃,遙遠而失真。
呂樹望着黑洞洞的一切,渾身無力,跪地不起,卻睜着眼睛,清晰地感受着這焦烤心臟的酷刑。
蘇明安望向呂樹,那雙漂亮的綠色眼瞳,曾經那般溫涼如茶水,如今卻只剩下晦暗的空洞。
他以爲一切結束後,自己能聽到歡笑,聽到感謝,聽到無數人的歡呼與尖叫,聽到慶祝與春風,可到頭來,只有自己沉重急促的呼吸聲,和海浪一點點漲上來的水聲。
他幾乎是用盡全力才嚥下了喉中的哽咽。
他艱難的擡手,試圖擦去眼淚。
“別再哭了。”
救下來的那些人,依舊不斷在死去。
腦中清晰的記憶與名字,依舊不斷在褪去。
唯有窗外銀杏,始終如一,不曾逐流華而更改。
恍惚間,好像看到一張張臉,煙火下的、蛋糕前的、花樹下的、微笑的、大笑的、溫熱的,潔白的,漂亮的,春天般的,杏葉般的,白雪般的……
——他們紛紛向他望來。
……
海水終於漫過了他的脖頸。
……
“呂樹,我是誰?”
“我是……”
“我是……蘇明安。”
“我是……”
“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