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壯士兵的一隻手,5瓦爾幣!”
“2瓦爾幣賣不賣。”
“嬢嬢,你這就黑心了,這可是昨天遺留的新鮮屍塊,我好不容易撿回來的。”
呼嘯的寒風中,隱隱綽綽顯出一些緩慢蠕動的黑影。他們緊貼着殘破的土埂,或蜷縮在巨大的彈坑背風處,像被狂風驅趕的枯葉。
屍體比牲畜的肉更便宜,在戰場上隨便撿撿就有幾大塊,人們以此組建了“菜市場”,談論着價碼。
汪星空捂住喉嚨,攥緊蘇明安的衣袖:“我受不了了,宇航,咱們能回家嗎?這到底是個什麼鬼世界!”
“是你要逃,已經回不去了。”蘇明安說。
汪星空臉色慘白:“我,我是覺得那個明溪校園太虛假,我纔想逃。我只是想爸爸,想媽媽……我不想當npc了,我想回家!”
說到這裡,他神情黯淡:“抱歉,宇航,忘了你聽不懂。”
蘇明安目視遠方。
沙地殘留着交戰的痕跡,一地染血的姓名牌正在被撿起;衣衫襤褸的平民們繞開士兵的喝罵,撿拾戰場上的肉塊塞進兜裡;河流邊有人大喊大叫,說自己的oc被無數人喜愛;風車上有個眼睛瞎了的瘋子,她一直在等待爸爸回家。
蘇明安的腳步忽而頓住。
他望見一片田野、一輪轉動的風車、一間花店,花店裡有位老婆婆整理花朵。他明明沒見過這景象,卻覺得眼熟。
可走到近前,他發現自己看錯了,老婆婆整理的不是鮮花,而是一塊塊血肉,這是一家賣屍塊的店。
一股迥異的衝擊感涌上,他下意識覺得,她原本不該是幹這個的,她應該賣的是花,是美麗的雛菊,是曼珠沙華,而不是一塊塊血肉……
“要肉嗎?”老婆婆緩緩擡頭:“可新鮮啦……”
汪星空再也忍受不住,捂住嘴巴衝了出去。
他的背後,有人瞧見他的窘樣,嘲笑他的懦弱。
“這小子是從哪來的,這就受不了。”斯年抱胸淡淡道:“在這裡,一次襲擊,一場爆炸,一次莫須有的搜查……就可能斷送一切。八九歲的孩子走上戰場甚至能被誇耀爲勇敢,屠殺平民的數量甚至能被用來競賽,而我們連爲誰而戰都不清楚。”
蘇明安側目。
“像你們這種衣着光鮮的,沒見過這場面吧。”斯年冷冷道:“我們……”
蘇明安卻打斷他,緩緩道:
“你們像是被緊緊攥住的毛巾,擰來擰去,變成不同形狀,卻不知道自己成爲毛巾前是誰。”
斯年睜大雙眼,震驚地望着蘇明安。
蘇明安望向飢寒交迫的流民:“也許你們本該是鋼琴家,本該是賣花的婆婆,本該是種下蘋果的農民……可現在,你們都只是‘毛巾’,沒有別的可能。”
“你不記得自己開槍殺死過多少人,你會在一個命令之下殺死手無縛雞之力的平民,將炮彈投放至他們開滿野花的居所……這其中,有拿着風車的孩子,有揹着米麪卻被認爲是軍火的老人,有剛剛結婚卻被虜去的新郎,甚至剛懷孕的新娘也不放過……”
“有時候,你會覺得這世界像是一場大夢,你睡了許久,穿着與所有人一樣的兵服,扛着不知殺死過多少人的槍,做一隻乾癟的毛巾,不知什麼時候才能醒來。”
“你失去了朋友、同伴、愛人,付出巨大代價……才捱到了現在。”
“你險些死於這場不會到來的黎明。”
斯年震撼地聽完這一席話,指着蘇明安:“你怎麼會……”你怎麼會對我們的心態這麼瞭解?
明明是這麼年輕的青年人,卻像見證過無數次戰爭。
……
“叮咚!”
【NPC(斯年)好感度:60-20!】
……
斯年激動的臉,瞬間化爲厭惡,原本要誇獎的話語也止住了。
蘇明安望着他臉色的變化,驟然意識到——原本自己這番話該加好感,然而逆轉過後,變成了扣好感。
所以,“投靠璃狗趨炎附勢”讓這位老兵由衷誇讚,這般設身處地的發言卻只會迎來厭惡。
蘇明安的滿腔話語扼住,他沉默片刻,不再深談。“逆轉模式”的存在,讓他永遠也無法成爲人們真心的朋友,只是荒謬情境下的顛倒友情。
三人沉默地走了一會,斯年摸了摸臉上的傷疤:“今天帶你們去軍營,是我最後一次去領退役物資。每一次開槍都令我作嘔,終於能結束了。”
他很喜歡蘇明安,因爲蘇明安要投靠璃狗,是貪圖富貴趨炎附勢之輩。可是,不知爲什麼,他覺得心底有個聲音在嘶吼——這不正確。
爲什麼呢。
他自己也搞不懂,總覺得什麼東西錯了,像是被一雙無形大手操控着。
他想了想,又自嘲。自誕生起,他們一直被無形大手操控着,難道還是自由的?
忽然,有個鬼鬼祟祟的身影靠近,將兩張傳單塞進他們手中。蘇明安剛看了兩眼,汪星空突然像風一樣衝了出去,拽住那個身影,按在地上毆打。
“喂!”斯年喊道。
汪星空卻跟一頭小牛犢似的,拽着那個人壓在下面,打得汗水津津,滿臉通紅,邊打邊吼:
“——這是我家的日子!紀念故鄉的日子!這你們都要搶,你們都要縫!滾啊!快滾啊!”
蘇明安垂頭一看,傳單上寫着幾個日子,以前這些日子用於紀念家鄉,而如今,這些日子要求以後只能祭祀耀光母神。
蘇明安揉皺傳單,汪星空也終於放開那人,那人頭也不敢回,跌跌撞撞跑走了。
汪星空像是全身脫了力,踉蹌幾步,就要跌倒,卻被一雙大手扶住。
“呵,嫩白菜倒是敢打人了。”斯年叼着根菸,撿起傳單一看:“那些神明最喜歡的就是壓榨人的生存空間,現在連節日也不放過了……不過,你爲什麼這麼生氣?像你這種出身的小子,不該恨不得把神明捧在頭頂上嗎。”
“放屁!”汪星空紅着臉,汗水滴落:“誰跟你說我是貴族小子,我跟你一樣,都是普通人!”
蘇明安發現了汪星空新的一面,這傢伙看上去怯懦,真上的時候毫不膽怯。
“我本來就覺得這世界很奇怪,像縫合似的。又看到他們把什麼清明節都改成祭祀節,說這是耀光母神定下的節日……我就感覺好像我所有的一切都被剝奪了,屬於故鄉的東西都不在了,我就,我就憤怒……”汪星空緩過勁來,後怕攀了上來,攥住了蘇明安衣袖:“我,我剛剛打了那個人,他不會回來報復吧……”
“小子,現在知道怕了?”斯年叼着煙拍拍肩:“沒事,那些傢伙欺軟怕硬,你硬氣起來,他們才知道怕。”
剛纔那一打,似乎讓斯年終於拋去了偏見。
“走,大哥帶你們進軍營去。”
走過荒蕪的黃土路,他們來到軍營門口。片刻後,斯年從軍營走了出來:“來吧,長官願意見你們。至於你想用什麼方法見到璃狗,就靠你自己了。”
蘇明安與汪星空入內,軍營隨處都飄着煙紫色的旗幟,繪着一位美麗的女性頭像。
蘇明安邊走邊問:“那是誰?”
領路的隊長驕傲道:“那是成華公主,我們軍隊隸屬於她,她可是蘇文璃殿下的義妹,尊貴又美麗,是羅瓦莎的璀璨明珠!”
蘇明安轉頭,小聲問斯年:“你們不是討厭蘇文璃嗎?”
斯年搖搖頭:“那是民衆私下厭惡,明面上誰敢。也就‘巢’敢違抗了,我退役後就在那裡做事,有機會讓你去瞧瞧……”
他沉默了一下:“算了,那畢竟是叛軍勢力,你還乾淨,不要沾上。領完這筆退伍費就沒事了。”
走了十幾分鍾,他們走入了一片平樓。
“這不對吧,隊長。”斯年看向帶路的隊長:“長官的辦公室不在這個方向,這裡是……”
隊長回頭,擡手。
“咔咔咔——”周邊的士兵立即擡搶,槍口對準蘇明安三人。
一位戴着帽子的士官,大聲宣判斯年有罪,曾外泄情報、刺探機密。
斯年茫然擡頭,他不記得自己犯過這種罪。
“爲了剋扣軍費,中飽私囊,一部分將官會剋扣退伍士兵的退役補助,而士兵只要涉嫌犯罪,所有福利一應取消……”蘇明安突然開口。
他的聲音不大,卻響遍全場。
“你的意思是……”斯年驚訝地望着他。
“許多軍中完全是將官的一言堂,由於士兵不懂文墨,僞造證據與強籤認罪十分輕易,而被矇騙的士兵往往無法爲自己翻案,只能被處決……”蘇明安繼續說。
斯年茫然無措,連連搖頭:“不,一定是弄錯了什麼。”
“咔咔咔——”
“很奇怪嗎?對於那些沒有家人、沒有功績、沒有財富的三無人員,死了也沒人在意,馬革裹屍太尋常,簡直是最合適的撈金人選……”蘇明安像是看慣了這種場面:“而我與汪星空,手無寸鐵,又沒有身份證明,太過可疑,乾脆和你一起解決。”
明明是年輕的容顏,雙眼卻彷彿看盡了一切。
一個看起來根本不曾上過戰場的青年,卻彷彿已經踏遍了血與火。
“不,一定是他們沒搞清楚情況。我是斯年啊!我認識撒切長官,你讓我見他一面……”斯年拍着胸膛喊道。
“咔噠——”
一雙雙沒有感情的麻木雙眼,透過兵盔望着斯年,彷彿眼前只是一個供人練習的稻草人。
就像斯年每次麻木開槍一樣,不關心敵人是誰,不關心他殺死的是誰的父親、誰的孩子、誰的丈夫。
一個士兵的天職,是聽令。
這是斯年十四歲入伍,就刻在靈魂裡的命令。
無辜平民的身軀在眼前炸開,他說服自己這是天職。將手榴彈擲向平民區,他也告訴自己士兵不需要思考,只需要當一件扣動扳機的機器。
他二十五歲收養了一個父母雙亡的女孩,名叫蘭亭,蘭亭決定投身軍伍。可她最後犧牲傳遞出的信息還在他掌中,她的上線已經死去,沒人能證明她的高潔。
“所謂‘先進’,所謂‘榮耀’……”面對着黑洞洞的槍口,斯年仍在催眠自己,全身像被凍僵,骨子裡銘刻的紀律性定住了他,他像塊可悲的頑石……動彈不得。
絃斷,玉碎。
這只是普通的、普通的羅瓦莎人的一生。
耀光母神的改寫固然荒謬,但最荒謬的是,對於斯年這種人的一生,祂一字未改。
現實如此。
“三——二——一!”
也許,都是一場大夢。只要槍聲響了,他就醒了……
“砰!”
凝固的頑石被人推倒,一個鮮活的身影撲來,將斯年按在地上。
“——你是笨蛋嗎!他們又沒按住你,你站在原地等着開槍!?”汪星空趴在斯年身上,眼眶赤紅大吼:
“明明知道那些東西都是騙你們熱血上頭的,你們根本不是爲了保衛什麼而戰,純粹是爲了滿足神明的私慾,你卻要爲此而死嗎!這樣就是英勇嗎,這樣就是榮耀嗎?你年紀比我大這麼多,怎麼就不明白呢!”
子彈飛過頭頂,斯年渾濁的瞳孔動了動。
也許是士兵們根本不需要捆縛,要他們生便生,要他們死便死,無形的捆繩早就綁在了他們身上,名爲榮耀與信條……他躲不開這一槍。
但是,乾淨得彷彿沒有絲毫污染的汪星空,幫他躲開了。
一位金髮紫瞳的少女登時蹦了出去,雙手連爪,將周邊士兵打倒在地,隊長被她的美貌操控了精神,調轉槍身,抵住他自己的下巴。
“別!別殺了他!”斯年腦袋朦朧,卻立刻大吼。
徽紫不爽回頭:“他剛纔可是要殺了我們。”
“他,他也和我一樣……”斯年喃喃道:“他也只是這個可悲權力系統的一份子……”
“他只是睡着了,不知道自己瞄準的是誰,也沒法思考……”
“他以前是個畫家,畫畫可好看了……但我們的腦子已經在槍林彈雨中生鏽,除了開槍和聽令,什麼都不知道了……”
徽紫放下雙掌。
“砰!”
卻聽到一聲槍響,鮮血淋了她一身。
她轉過頭,那位隊長還是開槍了。
子彈穿過他自己的下頷,破開瀑布般的血花。那雙渾濁的瞳孔臨死前盯着徽紫,口中呢喃着“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