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爲了保住自己性命,連父親都可以出賣,着實令九條睦寒心。
他已經對九條光失望透頂,乾脆無視了九條光,花費兩分鐘,快速把事情真相原原本本地陳述了一遍——包括九條光裝糊塗,將錯就錯殺死妻子和情人的動機。
九條光從陳述中,聽出了別的意味,一時間驚怒交加,指責父親竟然出賣兒子,臉上已然露出了恨意。
即便如此,九條睦的頭腦依舊清醒,他既沒有因手中的權勢而膨脹,也沒有被兒子影響判斷……在陳述期間,他冷靜地分析清楚利弊。
毋庸置疑,伏見鹿在此刻擁有絕對的權力。
何爲權力?
權力即是‘傷害他人’的能力。
在歷史上有個著名的《血酬定律》,例如一個村子來了土匪,要求村民支付金錢來購買自己的性命,這就是所謂的血酬。
性命本來就屬於自己,卻要從別人手上花錢買自己的命,這一點非常奇怪,但這就是所有權力的根基——我能傷害你,所以我就能支配你。
當土匪爲了長期榨取村民的勞動成果,就會制定服務於統治階層的秩序,保護村民的人身安全,防止其它土匪前來劫掠,只需要村民按時上繳金錢即可。
這就是國家暴力的雛形。
值得一提的是,國家暴力並不等同於國家本身。
一部分村民爲了獲取權力,選擇加入土匪,幫忙處理財政,反過來向其它村民催收稅金。
這時候,他們看似有了凌駕於其它村民之上的權力,但實際上這種權力依舊來自於土匪的暴力——只有當他們真正變成土匪,有組織的行使暴力,纔會獲得屬於自己的權力。
九條家就是‘加入土匪的村民’,他們看似擁有龐大的權力,能夠影響當地政府、串通警局、左右官員任命……但面對真正的暴力,這種權力其實不堪一擊。
比如九條唯所在的警視廳,她親編了機動隊,能把任何組織任何財閥當作恐怖份子合法打擊。
再比如眼前的伏見鹿,單靠一個人的力量,擊潰了九條家的保護殼。
即便事後報警,又有什麼意義?只要伏見鹿想報復,完全可以在一個涼快的晚上,把九條家上下十幾口人殺得一乾二淨。
這就是純粹的暴力帶來的絕對權力。
九條睦原本不認爲個人能力能夠超過羣體能力,古時候以一擋百的大將多少有誇張的成分,就算在體能上以一擋百,現如今的熱武器也能抹平體能上的差距。
直至他看見了今天的伏見鹿。
九條睦能清楚的意識到,國家暴力已經對伏見鹿失效了。
對於亡命之徒,執法機關會毫不留情地予以打擊;但對於裝着核彈的亡命之徒,國安則會將其奉爲座上賓。
他沒有能力對伏見鹿造成人身威脅,而伏見鹿隨時能殺死九條光,甚至進一步殺死他本人。
所以,現在該考慮的不是‘如何殺死伏見鹿’、‘如何將伏見鹿抓捕歸案’、‘如何扭轉局面’……
而是該‘如何止損’。
九條睦在心中快速制定了三個目標:
第一,消除敵意。
第二,簽訂契約。
第三,保持利益。
首先第一步要做的就是消除敵意,對於伏見鹿所說的‘五分鐘辯護’,九條睦已經想好了該如何應對。
他陳述完事情經過,做出瞭如下總結:“綜上,犬子犯下了殺人惡性,指使兩名無辜者身亡。此等罪行無可赦免,若伏見君願意代行家法,老夫絕不會反對。”
爲了九條家,沒有什麼不能犧牲的。
九條睦能犧牲自己的女兒,能犧牲自己的外孫女,自然也能犧牲自己的兒子。
聽到這話,九條光愣住了。
他張着嘴,卻發不出聲音。
沙漏即將走完,事情似乎已經塵埃落定,但九條睦心裡清楚,這還遠遠不夠。
九條睦鬆開了柺杖,任由它哐噹一聲歪倒在地。
在衆目睽睽下,只見九條睦彎下了膝蓋,腰背緩緩低伏,做出了標準的土下座姿勢——九條光和家臣們的目光同樣震驚,他們沒辦法理解家主這麼做的用意,只覺得震驚、不可思議,以及帶着一絲對怯懦的鄙夷。
九條睦額頭抵在雙手手背,聲音沙啞地說道:“但老夫懇請,將犬子交由法庭裁決,讓法律給予他應有的懲罰。”
說完,他擡起頭,直起腰,補充了一句:“倘若老夫從中干涉,亦或者伏見君對判決結果並不滿意,老夫願意以命相抵。這不是緩兵之計,老夫願意跟伏見君走,在犬子入獄前,一直跟隨左右。”
今晚絕不能讓伏見鹿開殺戒!
給伏見鹿臺階下,就是給所有人臺階下。
九條睦想得非常清楚,一旦伏見鹿殺了人,事情就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只要能讓伏見鹿能借坡下驢,他甚至能下跪懇求。
七老八十的膝蓋,才值幾個錢?
這是伏見鹿從未設想過的選擇,在他要求對方作辯護時,就已經認定了,這個人是「法律無法制裁」的罪犯——只有死或者殘兩個選項。
然而,九條睦卻給了他第三個選項,就是罪犯伏法,交由法庭判決。
伏見鹿一時間有些猶豫,他不是被九條睦說服了,而是發現自己一直以來設定的原則有漏洞。
——萬一又有罪犯怕死,選擇去法庭自首呢?
伏見鹿託着下巴,正兒八經思考着,在這種情況下,他到底是要親手處決,還是將罪犯交由法庭判決呢?
以前伏見鹿遇到的罪犯都是鐵頭娃,法律都制裁不了,一個個都狂得沒邊,二話不說就準備動手殺人滅口,自然不用考慮太多。
這就好比孫悟空打上天庭,二郎神跟孫悟空說‘要不你現在就跪下,認個錯,這事兒就算過去了,如何?’
所有人都選擇打,只有九條睦選擇跪下認錯,讓這件事過去。
真有點滑不溜手。
沙漏時間過了,伏見鹿卻沒吭聲,他有點不好下判斷。見狀,九條睦就知道,第一個目標已經完成了一小半,至少伏見鹿對九條家的敵意轉移到了九條光的生死上。
他沒有趁熱打鐵,繼續勸說,而是靜等伏見鹿做出選擇。
伏見鹿思來想去半天,還真挑不出什麼毛病。
九條睦都說了,如果再搞小動作,哪怕是判罰結果不盡人意,那就任由伏見鹿取他項上人頭——如果法庭能公平公正地審判罪犯,那「天罰」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這樣啊……”
伏見鹿勉強點了點頭,收回了沙漏:“也算合理。”
九條光虛脫般癱軟在地上,他還以爲父親是爲了救自己,使出權宜之計,纔會向伏見鹿下跪求情。
此時此刻,他正沉浸在劫後餘生的喜悅中。
九條光是高興了,但九條睦的神經依舊緊繃着。他撿起柺杖,撐着身子站起身,當着伏見鹿的面,嚴令所有人不許將今晚的事情說出去!
倘若外人問起,就說身上的傷是摔的!
家臣們自然不會違抗命令,齊聲應諾。在九條睦的授意下,幾個侍從架起九條光,將其拖了出去——前幾天他們剛把人從警局撈出來,現在又得親手把人給送回去。
九條睦微微側身,對伏見鹿比了個請的姿勢:“伏見君去留隨意,若要離開,老夫這便隨你走,還請體諒老夫腿腳不便,走慢一些。”
家臣們收起槍械,各自散開,清掃戰場,方纔緊張的氣氛逐漸平息下來。
“真要跟我走?”伏見鹿問。
“老夫一言九鼎,從不食言。”九條睦說。
第一個消除敵意的目標勉強完成了,他覺得伏見鹿現在對九條家暫時放下了敵意,當然他心裡也清楚,伏見鹿無疑是厭惡九條家的,這種事情一時間不可能改變。
接下來他開始朝第二個目標努力,爭取和伏見鹿簽訂牢固的契約。
伏見鹿不想久留,他還沒忘此行的目的,再次開口詢問道:“玉子現在在哪兒?”
九條睦搖了搖頭,說道:“老夫屬實不知,犬子方纔說的是實話,玉子騎着摩托車,衝下二樓,離開了宅邸。”
聞言,伏見鹿轉身就走。
九條睦揮了揮手,示意下人不要阻攔。他加快了腳步,拄着柺杖,像牛皮糖一樣跟在伏見鹿身後:“話說回來,前些日子,小唯擅作主張,給玉子安排了婚事,老夫也不好拒絕,不得不出此下策,謊稱玉子要跟你分手……”
伏見鹿站定,回頭瞪了他一眼。
九條睦面上絲毫不懼,露出和藹而歉意的笑容,實際上脊背已經被冷汗打溼了。
好在伏見鹿沒計較,雖然他看着一副懷恨在心的樣子,但還是收回了目光,大步下樓,隨口說道:
“這事怪我,竟然能上這麼蠢的當。”
九條睦連忙遞臺階,說道:“此言差矣,伏見君對玉子的心意十分堅定,這纔會上當。換做旁人,未必會在意這種事情。由此可見,玉子的眼光還是很不錯的,選了一個最喜歡自己的男人。”
這話中聽。
伏見鹿不鹹不淡嗯了一聲,加快了腳步。
沒想到九條睦看着人老體衰,但走起路來依舊龍行虎步,緊緊的跟在伏見鹿身後,合着這柺杖就是用來裝老的道具。
他趁熱打鐵,繼續說道:“要我說,小唯也太過亂來了,那樁婚事我明天……不,今晚就推掉!身爲家主,我還是更支持伏見君的。”
九條睦頓了頓,仔細觀察着伏見鹿的表情:“如果你有意結婚,或者你跟玉子的感情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老夫願意促成婚事,以家主的名義,將玉子許配給你。”
伏見鹿頭也不回,穿過一片狼藉的草坪,隨口問道:“不是入贅了?”
九條睦說:“玉子能姓伏見,是她的福分,她能跟你做一家人,一定會發自內心的覺得幸福。”
伏見鹿用手機叫車,九條睦當着他的面,打電話把源玉子原定的婚事給退掉了。
在等車期間,九條睦不遺餘力地講訴結婚的好處,又化身成了催婚長輩,把對付九條唯的那套說辭,全都拿出來對付伏見鹿了……當然,他勸說的語氣會更加委婉。
伏見鹿靜聽片刻,打斷道:“今晚無事發生?”
九條睦笑道:“有啊,你把犬子從犯罪的深淵拉回了正道,九條家上下都感激有加,正好玉子以身相許……”
伏見鹿實在忍不住了:“你是一點臉都不要啊?”
九條睦裝起糊塗來也是一把好手,比他兒子高明瞭不知道多少倍:“伏見君前來造訪,九條家蓬蓽生輝,我臉上有光纔對,怎麼會不要臉?”
“……”
伏見鹿無話可說。
剛好的士來了,他徑直上車,九條睦自來熟地跟上,拉開車門,鑽進後座,坐在伏見鹿旁邊。
伏見鹿忍無可忍,打發道:“你回去吧,我相信你不會撒謊,沒必要跟着我當人質。”
九條睦搖頭:“君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答應了的事情就要做到,在法庭給出判決之前,你就算是打死我,我也不會走的。”
伏見鹿總算拿正眼瞧他了,上下打量這張老臉,他坐在後座上詢問道:“你以前就這樣嗎?”
九條睦面露感懷:“是啊!想當初,家父只是小有薄資,每日給的零花錢,還不夠我花銷。當時我年輕氣盛,遊手好閒,經常去錢莊賭博,欠了不少外債,全靠這張臉給賴掉了……”
言罷,他擺了擺手,說道:“不說了不說了,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伏見鹿總算對九條家家主有了個清晰的認知,位高權重的傢伙都不是什麼完人,各有各的毛病,各有各的長處……九條睦的毛病就是不要臉,但他的長處也是不要臉。
哦對,還得加一條,這傢伙反應夠快,夠果斷,識時務。
出租車載着兩人,前往小樽海邊,停在老宅院落門口。伏見鹿下車,回老宅轉了轉,沒看到源玉子人影,房間裡的一切就跟他離開時一樣。
源玉子還沒回來麼?
難道她出什麼事了?
伏見鹿有些茫然,一時間不知道該去何處尋人。
與此同時,遠處夜空煙花寂寥,只剩零星光點,篝火晚會到了尾聲,衆人紛紛散場,海浪都在退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