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憶牽着我的手,甫進內殿,便見兩名院判背神色有些凝重地伺候在牀榻前,遠遠的牀榻上,那一個小小的身子蜷在淺綠色的錦被下,不復今日初見的生氣盎然,我有些擔憂地不自禁地握緊了玄憶的手,他緊緊反握一下,我知道,他的心裡必定是比我更爲擔憂的,畢竟,那是他的孩子,我相信他的父愛是深沉的,卻不會擅加外露。
這宮裡,他若明看青睞哪個皇子,引起的紛爭,怕是比他寵愛一個后妃更爲激烈,因爲,那代表着皇嗣最終的歸向。
所以,他此刻的神情雖然仍是淡淡的,我從他緊握的手心裡,卻敏感地覺到了,那裡滲出的沁涼汗意,一併濡了我的手心。
“l嘔——”
陡然,牀上的奕鳴猛地一個驚聞,一個側身,就嘔出些許的穢物,伺候在牀畔的兩名院判因着看似普通的t嘔吐,愈加驚得滿額大汗,只吩咐一旁伺立的醫女收拾乾淨,便雙雙回身急走幾步,至玄憶跟前,因不敢攔於駕前,側跪行禮間,聲音的底氣也是明顯不足的:
“微臣參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他們的臉上皆蒙着厚厚的面巾,煞是古怪,也是這份古怪,更加重我心底的不安。
那是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這種感覺在我記憶深處,是關於不安,也是關於止住思緒,我不願繼續深想下去。
“平身,奕鳴究竟罹患何症?怎會如此?”玄憶平靜地問出這句話,平靜裡有着我能讀懂的擔憂。
他一開口,終是泄露了心底的憂慮,哪怕奕鳴的母妃甚至是他厭惡的,可這個兒子並非因爲母妃的關係被一併的厭惡。
父愛無疆,概莫如此吧?
可,爲什麼澹臺謹對我,有的僅是冷漠,還有利用呢?
算了,不去多想,好歹他也養育了我十三栽,這些,或許,我該報答他一次然後就是兩清,再不相欠。
“回皇上的話,恕微臣等無能,尚未診出二皇子所患何症!”兩名院判再次俯跪,聲音裡滿含着戰戰兢兢。
“庸才!”
玄憶冷哼一聲,便要邁步往那近榻出走去,卻不料,那兩名院判跪着從地上繞到玄憶的跟前,死死的不讓玄憶再上前一步:
“皇上,萬萬不可近前啊!”
這一句話,分明再是泄露出他們懼怕着什麼,難道,奕鳴的病情他們已診出礙着什麼纔不肯稟上,否則,爲何寧願冒死也要阻了玄憶過去的路呢?
那麼,這症定是兇險之症
心下思緒甫定,我先前的猜測更加清晰,鬆開玄憶的手,徑直從一旁往牀榻走去,那兩名院判來不及返身攔看我,玄憶的聲音已讓他們的身子明顯的一震:“你們竟敢阻朕探視奕鳴?”
“微臣不敢!只是二皇子的病症險惡,恐侵染皇上的龍體,如是,微臣等縱然萬死亦難責其疚,請皇上龍體維安爲上!”
他們的言語間,我已走到牀榻上,我聽到其中一位院判猛然地驚呼:“小主!”
可惜.晚了。
我纖手已輕輕掀開奕鳴的錦被,他的臉上雖然沒有任何異常,僅因着昏迷,纔沒有生氣,但不時的驚閥讓我心底的猜測更加確定,掀開他的錦被,我仔細鬆開他的中衣,果然,映證了我的所想,也難怪院判會這般難以稟上。
那孩童細嫩的肌膚上,赫然是一點一點小小的紅色斑疹。
天花
這兩個字如驚雷一樣的炸開在我的心底,即便之前曾做過猜測,我仍是不願意去相信真是這症,因爲,澹臺謹本來不止育有我們兄妹三人,在澹臺珉之後,我之前,還有一個孩子,澹臺靖。
我清楚地記得,那是我五歲那年,年僅七歲的澹臺靖正是得了天花,無論多少名醫診治,不過攆了短短的十六天,就一命嗚呼。
那個時候,澹臺謹是嚴禁我們靠近澹臺靖的,我也只是在他發病昏迷的那日,看到他裸露在外的手臂上起了一點一點小小的紅色斑疹,症:I足和現在的奕鳴是全然一致的。
我曾偷偷地溜到澹臺謹專門安置地,位於後院一角的小屋內,隔着茜紗窗看過病中的澹臺靖,彼時的他病勢漸重,只得兩名蒙着厚厚面紗的丫鬟伺候,連他的母親,夫人也從不曾去看過他,彷彿一夜之間,這個在府中曾備受寵愛的幺子就被人冷落,被人所厭棄。
我仍記得母親尋到我時,臉色的震驚,也是那時,我知道,這種病是會傳染的,並且在孩童間傳染起來的速度會十分的可怕,是以,民間的百姓,旦凡染上此病,就等於間接宣判了死刑,爲了不讓家中其他人感染,甚至有些百姓會選擇親手扼殺自己的親人。
這是種殘忍,但更說明這種病症的兇險。
我收了纖手,回身,語音清冷,帶着一種莫名的悲傷:“是天花。”
既然這些太醫因着忌諱,不敢稟上,那麼就由我來說罷。因爲他們的忌諱纔有皇后傳我來此的風波,纔有這些風波所帶來的一些似真非真隱情的披露。
冥冥中,一切,或許早就有所註定。有些事的發生,不早一步也不會晚一步就在註定的節點,以讓人無法抵抗的磅礴,將曾經一些正常的軌跡悉數扭轉。
譬如,今日的變故,終將是禁宮中無法遺忘的關於殘酷的變故。
是的,殘酷!天花的意味,即便在皇家,仍是帶着最殘酷的判決味道。
死亡的判決
我不知道爲什心裡驟然涌起的悲傷如此的清晰,這個可愛的娃妥努這個如皇后口中所稱沐淑妃賴以維繫最珍貴的娃妥努難道真的掙不得命嗎?
緩緩離開牀榻,其中一名院判再顧不得御駕當前,從跪姿站起,忙從一旁的桌上端起銀盆水呈遞於我。
“小主!請快潔手!”
我神色有些木然的將纖手放如水中,水裡,有着一股濃郁的中藥芬芳,不熱,甚至是有點冷的,我擡起眸華,對上玄憶終於再掩飾不住的震驚,從那些震驚之外,我讀到他也有和我一樣的悲傷。
畢竟,牀上躺着的那個,是他的孩子啊。
太醫遞上綿帕,我擦拭乾淨冰冷的手,心,也有些冰冷,不再溫暖的感覺。
“真是天花?”玄憶沉默半晌,問出這句話,籍着這句話,他臉上那些震驚和悲傷也被鎮定所替代。
“回皇上的話,皇子殿下的症狀確與天花早期的症:i足十分相似。”遞我藥水的院判復跪下,稟道。
“有幾成把握治癒?”
這句話的意義無非是,有幾成把握能活?剩下的,那就是死。
死,原來,真的可以離每個那麼近。
“回皇上的話,天花乃無良藥所治之症,唯有——”
“盡人事,聽天命。”代替那兩名難以啓脣,真實稟上的院判,輕輕說出這六個字,我的聲音輕得連自己都快聽不到,但玄憶隨着我這句話,身子終是顫了一顫。
“皇上.微臣萬死之罪!”兩名院判忙跪底再拜。
“皇上。”一旁殿外,傳來另一個聲音,儼然是方纔隨淑妃往暖閣去的院正“何事?”這兩個字,更加沒有任何的溫度,只有我能觸到玄憶的心底,必是和手心一樣的溼冷。
“皇上,臣已穩定淑妃娘娘的病情,只是娘娘玉體維和,恐難再受刺激。”
院正俯身回話,他該是猜到二皇子的病情顯是瞞不過了吧。所以,纔回了這番話對一個愛痼疾纏身的女子來說,若再得知孩子的命旦夕不保,這種刺激導致的打擊,必然是致命的。
“奕鳴的病情暫不必告訴淑妃,對外只稱是風寒。爾等務必竭盡全力救治奕鳴,所需任何藥材,直接回了內務府,宮中倘沒有,也一定要在兩個時辰內備齊。”他說完這句話,頓了一頓,又吩咐,“順子,傳朕旨意,沐淑妃痼疾難愈,爲免染至皇子,暫遷西京堂靜養,待痊癒後,再回蘅泠宮。”
“萬歲爺,旖泠宮還有一位李才人,是否——”順公公提醒道。
因沐淑妃爲人縱是三妃之一,但常年身子不適,又不當寵,故每三年即便有新選的小主同主,不過年餘,也都使了法子遷往別宮,對這些新晉的小主而言,主位若得聖恩,也好得些照蔭。
是以,東西六宮,惟獨這裡,看實是最清冷的一宮。
順公公自然明白玄憶此舉是類似封宮,但卻用最冠冕的理由把這宮隔離出來,畢竟,宮內出了天花的人,按看規矩,該遷出宮中,治癒後方準回宮,如今他只遷了淑妃,其實也是無形中想要瞞去這一層罷了,以免刺激到淑妃,是以可見,即便他再厭惡於淑妃,終是留了情面。
“李才人?”他玩味地嚼過這三字,而我卻還記得,李才人爲這界應選的五名秀女之一,初以寶林入選,侍寢後按例晉爲才人。
也正是這記起,我恍然地發現,這李才人,若我沒記錯,名冊上記載的,正是大:悍軍李昶的女兒,也就是樂王的妹妹。
這層關係在那,玄憶定不會忘記的。
“傳朕旨意,才人李念思毓質名門,禮教克嫺,甚得朕心,特封爲充媛,賜居永和宮。”
“奴才避旨!”順公公這次並未多加諫言,反是應下。
而順公公不可能不明白這道旨若傳至六宮,將引起多大的紛議。但,他仍選擇躬身領命。
且不論這道旨下的頗是蹊蹺,按道理,李家縱然曾經爲周朝一統江山立下赫赫戰功,但因樂王謀逆一事已然勢盡,玄憶此時卻突然加封李家的後人,實是令人琢磨不透,與其說是爲了讓李念思遷出蘅泠宮,以九嬪的身份另賜居新宮爲主位,倒不如說,這恐怕又是和前朝有着某種聯繫的一次加晉。
但,不管怎樣,李念思也成了這次選秀的五名秀女最早晉到九嬪的一人。永和宮雖是東宮的最偏遠的一宮,亦算是正宮主位,這點,終究是不容人忽視的。
也實是會成爲六宮繼皇后被奪權後新注意的焦點,而不是關注於一座宛如空宮的籪泠宮。
“萬歲爺,奴才會另擇選幾名得心的宮女伺候於此。”順公公甚檀於揣測主子的意思,怕也正是因他的這份心,纔會專伺於三代帝王,仍是御前第一紅人吧伴君如伴虎,若無過人的眼色,又怎能當得了這差呢?
“嗯。”玄憶默許,遞手給我, “伴朕出去走一走。”
我猶豫得看了下我的手,縱然用藥水浸過,還是有些忐忑,遞不易察覺地微微藉着大氈的遮掩,用錦袖蓋住手,遞於他。
他睨了一眼我的手,漫不經心地纔要用手捋起我的袖子,我輕喚:“嬪妾怕冷。”
他不由分說地迅疾地將我蓋過手的袖子捋去,只緊緊握緊我的手,道:“朕的手是暖的。”
說完這句話,他迴轉眸子,復望了一眼牀榻,順公公會得意:“萬歲爺,您且安心,二皇子殿下福人自有天佑,定會否極秦來。”
“若有緊急情況,第一時間來回朕。”
吩咐完這一句,玄憶牽看我的手往殿外行去,我知道,他不會在殿內再多做停留,畢竟他有他君王的顧慮,所以,並不能在這裡多待,以免若真的染了天花,亦是對天下蒼生的一種不負責,可,我剛剛接觸過奕銘,他仍牽着我的手不放,難道不怕萬一我已被奕鳴感染,再傳給他嗎?
“憶……”輕輕接近低吟地喚他。
“若是你被傳染,不如朕替你分擔些。”
這句話,他不是第一次說,彼時,我高燒不退那日,他就是這般地堅毅說出這句話,也吻去我所有心中的淚痕。
所有話都被哽咽在喉間,再說不出。
說不得,說不盡,也好。
他牽着我的手復出殿外,攏了大.氈的身子還是有些許的寒意,方纔皇后傳喚時未曾進殿就拖下,這會子,被寒風一吹,更是見冷。
一旁內侍早替他繫好明黃色滾邊織錦鑲子貂皮毛大氅,他噍我縮了下身子,遞鬆了牽住我的手,寬廣的大氅拂開,把我嬌小的身子一併籠於氅內,真的很暖,我不知道這份溫暖是來自大氅,還是他對我的心意呢?
不管是來自於哪裡,只要這樣一刻,即便會令六宮好事者再不容我,我亦是不會再有所懼。
“真暖和。”低低說出這三個字,我俯一低螓首,鬢邊紅紅的流蘇映着如水的眸子,絲履下那皚皚白雪真是厚呵。
我纔要踏下臺階,他卻驟然止了步子,吩咐:
“替小主取鹿皮靴來。”
我才發現,我竟還穿着彼時被雪濡溼的絲履,未曾換上靴子,蓮足有些冰冷的麻木,但在此時,竟輕易地被我所忽略。
一旁早有隨駕的宮女去取靴子,不過一會,便手捧一雙褐黃的鹿皮靴呈上:“小主.請換靴。”
聽這聲音,恰是紫燕,她低下的臉,看不清神情,但語意裡皆是恭謹。
“呃……”我有些猶豫,畢竟女子的蓮足輕易不能示人前,所以,我還是有些顧慮。
他又洞悉了我的念頭,只用那氅將我愈緊的擁着,吩咐:“順子,讓他們匍s先退下。”
順公公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忙令周圍一衆宮女內侍皆退至雪地外的丈遠,並背身而立。
“小主,奴婢伺候您換靴。”
“我自己來就好。”我纔要躬下身,自己去換,畢竟,我還是不習慣讓宮女當衆伺候我,尤其還是紫燕。
“這本是她該做的,你手冷,別再凍到。”玄憶一旁悠緩地啓脣。
紫燕的手滯了一下,不過須尖便替我脫下絲履,冷風吹過只着了羅襪的蓮足還是凍得讓我縮了一縮。
我的蓮足十分小巧,是童年時,母親堅持替我裹腳的成果,她說,大家閨秀都是三寸金蓮,不論再疼,我都要熬看,我明白母親的天足曾不止一次成爲夫人奚落的笑柄,所以,再疼,我都熬得住,甚至還偷偷地把褒胸】白勺布條綁得更緊,纔有今天,這小巧的三寸金蓮,真正的三寸,卻凝着我又一種屈辱,我是嚮往無拘無柬,偏偏自小,我就被束縛住,其實,束住的,又何止是腳呢?
玄-“乙的眸華不經意瞥過我的蓮足,彷彿也驚了一驚,我這才意識我終是疏忽大意了!
鹽商的女兒,怎會裹腳,?襄腳,應該不論周朝或者南越,都是貴族世家女子方有的習俗。
因爲,只有世家女子才需用這種陋習,來取悅今後的夫君,金蓮,是一種尊貴的象徵。
我下意識地縮了一縮,但於事無補!
以往爲了掩飾這一層,我刻意穿偏大的絲履,在履尖另逢制軟墊,這樣,從外面看,是瞧不出端倪的,今日,卻實實因着屢發的變故,忽略了這一層,無疑是又一次的疏漏。
“小主的蓮足太過纖巧,奴婢取的靴恐怕不合腳。”紫燕若似無地刻意點了這一句。
我的心愈涼
“倒確實是鈿尺栽量減四分,纖纖玉筍襄輕雲。”他吟出這兩句,我心底愈驚。
一旁順公公忙發落道:
“還不速去替小主另取靴來。”
倉促縮進裙裾的蓮足仍是冷的,冷的,怕不僅是腳,還有心罷。
我真實的身份,怕真真是瞞不到何時了,霽雪?臺出一寸瀲灩若澗的光,折進我的眸底,我微閉上眼,深深籲出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