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乾永二年七月初一,鎬京。
甫下船,緋顏腳步就是一軟,在船上的時間太長,竟是連着地都不適應了,一旁早有丫鬟近前扶住她。
按着聖女的服飾,她一襲緋色的長紗,烏絲披垂於肩,僅以四支琉璃簪點綴髻端,縱然蠟膏的餘毒已肅清,但,琉璃珠的功效實是一簪在髻,百毒不侵。
卻並非如宸妃所說,蘊涵寒毒。冥霄彼時若真以寒毒作爲託辭,那麼,宸妃在他心中的位置,是顯而易見的。
那最終夭折被墮下的胎兒不過是男子薄倖多情的見證罷。
不過,這琉璃珠的得來確實十分不易,置在千年冰窟中,百年方孕育十顆,是以,她髻上的這四顆,實是重之又重。因爲,另外的六顆珠子隨着宸妃薨去,再不知所蹤。
她能有這四顆琉璃珠做成的簪子,也並非由於冥霄視她重於宸妃,只是,她要完成聖女的使命前,幕後屢次要她命的那人,恐怕仍會出手,出於安全的顧慮冥霄才復以簪相贈。
她慢慢走着,前面停放着七輛香車寶輦,一年前,在街市,她看到的,那名聖女所走的路,如今,她也要走一遍。
不同的是,這一遍,她每一步都會讓它更有意義。
其餘六名聖女的神情她看不到,她僅能聽到她們的呼吸,是急促的,這種急促代表的,是心裡無法平靜,但,北郡是信奉神靈的郡都,之於神命,她們表面上自然莫敢相違。
真是愚昧的人。
她走在最前面,沒有任何猶豫地登上車輦,車輦四周垂着緋色的薄紗 ,映着灰暗的天際,或許,一會,又得有一場大雨磅礴。
安慶主道旁的百姓,帶着新奇的目光注視於車輦的經過,這種新奇,抵消了連月來,他們對於天災不斷的晦澀絕望,源於,對祭天是帶着希冀的。
愚昧的本性使然,希冀着這次用七名聖女的祭天,可以讓上蒼再次降福於他們。
人,都是最自私的。
她的脣角浮起更美的笑意,姝顏傾城的容貌,在緋紗被風吹起的剎那,果然引起兩旁的百姓無法剋制住的驚喚。
看着那些人驚豔,甚至於轉成貪婪的目光,她清楚,一個女子,所能有的最大限度的價值,確實就是無雙的容貌。
所以對於冥霄賜給她這樣一張臉,心底的執念,讓她沒有拒絕。
車輦緩緩行駛間,禁宮,終於還是出現在了眼前,無比熟悉,卻陌生。
她下輦,一旁,早有嬤嬤上得前來,引着她們七人,由明武門往一處宮殿行去,宮內的甬道顯是被人衝別過,並不如街市的泥濘,她緋色的裙裳曳地,布履輕移,大概半柱香的功夫,方至一宮,匾額書:太和宮。
七名聖女被分別帶進太和宮除正殿之外的七進偏殿。
緋顏隨着其中一個嬤嬤進入其中一殿,殿內薰着沉水香,香案上白煙嫋嫋,縱是日間,依舊燭火通明。
由於四面的軒窗,皆是緊緊閉闔,茜紗窗前掛着厚重的簾子,隨着殿門的關闔,宛如黑夜一樣,靠着燭火,照亮正中擺着的一個淨桶,裡面盛滿菸草灰,不知是用來做什麼。
沉思間,那嬤嬤已上得前來,躬身道:
“請聖女移坐淨桶。”
殿內僅她和嬤嬤二人,她慢慢走到淨桶,在嬤嬤示意下,輕褪褻褲坐於淨桶之上。
那嬤嬤則垂下眼睛,立在一旁,待她坐下,方上得前來,手中拿着一個草捻兒,在她的鼻端搔着,她覺到奇癢不過,輕輕掩袖打了一個噴嚏,嬤嬤才收住手:
“請聖女起身。”
說罷繼續垂目。
她起身,穿戴妥當,嬤嬤上前低着頭似在看那桶內的草灰是否被吹動,原來,不過驗身。由於聖女身份特殊 ,是獻於上蒼的供品,是以,按着規矩,是不能按宮內選秀的臉身法子進行,改用這淨桶。
倘桶內草灰未動,就爲處子之身,反之,若桶內草灰有坑痕,即可斷定,聖女已然破身,決無祭天的可能。
這是祭天前的必然步驟,以驗明入宮前的清白,今後,這七名聖女就將被嚴格看管在太和宮中,不容任何人的褻瀆。
“聖女,請更衣。”那嬤嬤見桶內的草灰紋絲不動,立刻呈上一旁几案上早置着的雪色紗裙。
又是雪色。
昔日厭惡這顏色,今日,仍不會有任何改變。
她接過這衣裙,並不說話 眸華冷冽,那嬤嬤甫一對上她的目光,忙不禁再低下臉,這名聖女,沒來由地, 讓她心底一陣的寒慄。
遞上紗裙,嬤嬤按着規矩退出殿內。
她是資格最老道的嬤嬤,也知道自己所驗的這一名聖女身份猶爲矜貴,因爲除了這名聖女是閏年的九月初九所生,其餘六名聖女,未必都是閏年的 ,因爲這一次,所需火祭七人,故而,沒象往年那樣要求的苛刻。
九月初九的日子,已是命格屬陰,其中一人,爲極陰命格,就能做成祭天的七陰。
退出殿外,她才發現,手心,粘了一層汗,對着這名聖女,縱然,她美得不像凡間該有的女子,爲什麼,讓她只覺得冷汗涔涔呢?
雪色的裙裳將潔白晶瑩的玉肩半裸在外,緋顏的手,下意識地撫到後肩,從落地的菱花鏡中看到,那裡,再沒有合歡的紋繡,
甫換上紗裙,那嬤嬤在殿外稟了聲,得允進入,纔拿着一個小圓盒子進來,一眼瞥見緋顏右臂早點有守宮砂,拿着盒子的手竟滯了一下。
緋顏眸華輕瞥,盒子裡原裝的是硃砂紅一樣的東西,與昔日玄景在烏鎮給他的那盒一般無二,想是驗完身後,纔要替她點上這守宮砂。
聖女皆爲民間百姓家所選,自是不會點這世家女子纔有的守宮砂,昔日她再入周朝後宮,因是鹽商的女兒身份,替她驗身的嬤嬤也略有奇怪,何況今日呢?
她並不做任何的解釋,只是冷冷地越過那嬤嬤徑直往殿外行去,嬤嬤把盒子收進袖籠內,緊跟上兒步,聲音裡愈發地合了顫意:
“聖女,這邊請。”
********《棄妃不承歡作者:風宸雪》********
太和宮正殿,鼎香縈繞,北歸候冥霄站立在那,看着緋顏及其他六名聖女依此慢慢進得殿來,除了緋顏之外,其餘六名聖女的臉,幾乎都帶着驚恐、戰慄。
當然聖女在走上祭壇時都不會有過多的思緒,因爲,在那之前,冥霄會催眠她們,最大限度的讓她們沒有任何懼怕走上祭壇。
可,每一次,當火焰燃起,吞噬她們的剎那,還是會有尖叫聲撕破祭壇的寂靜。
那一刻,每每都會讓他對下一次進獻聖女的質疑。
畢竟都是命啊。
十五年來,加上這七名,二十二條鮮活的命,就葬送在所謂的天劫罹難的祭祀中,而主公對此,始終沒有任何的非議。
哪怕連粗莽的荊雄,都對這歷年的進獻覺到不妥,主公仍未收回成命。
主公的命令,對於他來說,再質疑,遵守,是唯一的法則。
此刻,這七名聖女均站立在殿內,前三人,後四人,順次排開。
靜候着那九五至尊的到來。
緋顏的神情,並沒有絲毫的不同於往常,仍是清冷淡漠。倘換在以前,即將要見到那人之前,她該是欣喜,並且忐忑,甚至還會嬌羞,但如今,她只是比任何人都平靜地站在那,紋絲不動,連呼吸都靜到不可聞。
沉水香的清雅中,她敏銳地聞到一縷熟悉的味道溢進鼻端時,旦聽得殿外傳來通報聲:
“皇上駕到! ”
低垂的螓首,看到玄黑的袍褥從她的眼前走過。
是的,玄黑和素白,這兩種格格不入的顏色,成爲,再次相見時,唯一的色彩。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緋顏隨衆叩首時,掩去脣邊的一抹譏誚的笑意。
“平身。”玄憶的聲音徐徐在殿內響起。
有多久,沒有聽到這熟悉的聲音了呢?
這以往讓她心悸的聲音,今日聽來,徒增的,不過是更濃的一種情愫,那種情愫和愛無關。
“臣不負聖命,如期選送這七名聖女。”冥霄上前一步,呈上名冊。
“北歸候,爲朝廷盡心竭力,朕得卿如此,夫復何求呢。”
玄憶的語意滿是褒獎,只是這份褒獎的措辭,卻是疏遠清冷的。
他整個人,站在那裡,比緋顏更爲清冷。
“這是臣的使命。皇上,請賜聖水。”
冥霄從一旁內侍手中接過聖水,躬身上前,呈於玄憶。
盆是九龍盤雲的紋飾,金燦燦的輝華讓人不得直視,裡面,則是盛放着雲中極寒顛地取來的無根之水。
順公公接過金盆,託於一邊,小卓子,一邊開始念名冊:
“聖女緋顏晉見。”
緋顏低垂螓首,她站在第一排的中央,於是第一個人昔見他的聖女,自然是她。
緩行至玄憶身前,她走得並不快,裸露在外的肩,卻隨着每一步,微微有些涼意籠上。
這種涼意其實是心底沁出的,她知道。
終於,十步,整整十步之後,她還是行到了距離玄憶不算遠的位置,按着規矩,她是不能擡起螓首的,僅能低垂着,讓玄憶把聖水用柳枝輕灑在她的身上,以示純淨聖潔,完成祭天典禮最初的禱告。
而她卻在止住步子時,選擇擡起螓首。
她站在那,那種入骨入髓的絕美,幾乎讓殿內所有的內侍宮女都倒吸進一口冷氣,目光,亦都忘記做奴才的規矩,再移不開她的身上。
她彷彿,籠着一層煙霞,無暇的肌膚白得幾近透明,唯見一雙明眸流光燦然間,卻清冷生輝。
美則美矣,終是冷若冰霜。
她的眸華凝着玄憶,昔日,這個男子,曾是她魂縈夢牽的所有,今時,再見面,僅剩下,噬咬心扉的恨。
對,那種與愛無關的情除,是恨!
而,玄憶的目光只一瞬,在她擡起螓首的剎那,望向她,隨後做未見般,淡淡地移開,修長的手接過順公公呈上的柳枝,沾了盆內的無根聖水,輕輕地灑於她的眼前。
細密的水珠子,紛紛揚揚地灑於他和她之間,晶瑩剔透。
偶爾有幾滴落於臉頰,只餘冰冷徹骨。
這樣的美貌,爲何進不了他的眼內呢?
啊,她想起來了,他,越是在乎,就越會裝作不在意。
如今,她擁有絕美的姿容勝過他後宮任何一個嬪妃,做爲一個男子, 更做爲一個她初進宮時,日日翻牌的君王,她不信,他不動心。
她要的,就是他動心。
這樣,這一局,纔會更加的精彩。
不同的是,這一局,她不是任何人的棋子,只會是操縱整個棋局之人。
“吾土安泰。”她輕啓脣, 音色甜蜿如蜜,以往的她,音色,不過是溫糯婉約,和謝婉如蜜絕不會相關。
福下身子,玄憶的目光,卻不由地凝向她,她半裸的肩部,光滑如玉,沒有絲毫的瑕疵。
爲什麼,驀然間,他會有種錯覺呢。
似乎,眼前,突然出現那一人, 那個不知何時,註定嵌進他心底最深處的那人。
眼前的女子,姿色姝極,又怎會是那個傻氣的人呢。
他鎮定心神,看着這抹雪色,姍姍地退下,退下間,他的目光驟然,再移不開,他看到,她輕拾羅裙,裙下的金足小巧。
心,瞬間攫緊,他盯着那雙蓮足,眼神不復平和,似隱着幽藍深逐的小火只一簇簇地,再做不得清冷。
“萬歲爺……”順公公低低的喚了一聲,主子難道,也被這絕色的女子吸引麼?可,這女子,畢竟是聖女,是獻給上天最神聖的祭品,縱然再傾國傾城,卻是連帝王都不該動絲毫念想的。
他伺候周朝三代君主,知道,這三代君主,都並非重色之君,但,今日,玄憶的失態倒讓他的心裡,惴惴不安起來。
這層不安的源頭,是他一直以來的擔憂,深深地擔憂。
爲了掩去這層擔憂,他使了個眼色給小卓子,小卓子按着名冊,續念道: “聖女楊媛昔見。”
緋顏纖白的手放下裙裾,雖沒有再次擡眸,但,心下了然方纔玄憶的神色必然有異,順公公那一聲再怎地輕,她,不會錯過。
蓮足,這讓她熬過苦頭的蓮足,該讓他想起什麼吧。只是,惟有這一點的相似,他會覺得愧疚麼?
呵呵,不管如何,他負她的,她都會要回來! 她要讓他,爲她負盡蒼生。
愛有多深,原來,恨纔會多深。
所以,從前,她沒有恨過任何人,第一次讓她懂得恨這種感情的,竟是曾經深愛過的人。
愛燃盡成灰,惟恨,在涅磐中重生。
躬身間,她退回原來的位置,裙裾紋絲不動,她的人,更靜的立在那, 而,她臉上剛剛瞬間閃過的情愫悉數落於冥霄的眼內,他的脣邊漾起一抹笑意。
一切,都按照部署在進行,分毫不差。
“皇上,民女不想死,皇上!”驚恐失措的聲音劃破殿內的安靜,楊媛跪於地,手瑟瑟發抖地扯住玄憶的袍裙,滿是恐懼怕死的味道,“皇上,您福澤蒼生,饒過民女吧,民女不要祭天這一路,民女被他們看得死死的,民女沒有辦法逃,但從他們抓民女,要民女做祭天的聖女開始,民女就不願意,民女怕真的很怕!”
原來,再怎樣信奉神靈的郡都,始終,這種信仰,並不能真正侵入每個人的心裡。
這個楊媛熬到今日,跪求於聖前,無非是想活命,在信仰外,企求活下去。這種企求,她知道,對於尋得她做聖女的冥霄來說,是不會恩准的,難道,她認爲,玄憶就會恩准嗎?
真是太天真了。
緋顏略擡起眸華,看到玄憶平靜的臉上,並未有任何的動容。她知道他的殘忍,在她帶他去圜丘祭天,目睹活人被燒時的血腥時,就該清楚地知道。
偏偏彼時,陷進纏綿的愛意裡,不願去多看,多想其他。
當時的她,又豈會想到所有的事情會演變成今日的局面呢? 看到那名聖女的失禮,曾幾何時,她也如她一般的怕死啊。 其實,死,真的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心。
“放肆! ”順公公斥道,眼色一使,早有隨侍的兩名嬤嬤駕起楊媛,往一邊拖去,楊媛的手卻死死地扯住玄憶的袍子並不鬆手,嬤嬤急了,又不敢用手去扮開她的手,因爲,那勢必會碰到君王的袍子,這是大不敬的罪啊。
順公公本可以扮,但,礙着聖女的身份,是不容男的的玷污的,哪怕他是個內侍,卻也是不行的。
緋顏看着這一幕,移步上前,先福禮,隨後,蹲下身子,她的手輕柔地覆到楊媛的手上,語音極淡:
“你即這麼拉着,可知,是忤逆之罪,罪,當誅。”
楊媛煞白的小臉望着她,嘴裡嘟囔着:
“橫豎都是死,都是死……”
“祭天,並不會死。”她的聲音裡彷彿帶着一種蠱惑,柔柔輕輕地,滲進人的耳中,讓人宛然會有一種美好的幻境。
“你騙我,祭天的聖火一燃,怎會不死呢!”
她的手輕柔地從楊媛的手上移到腕際,輕輕的一拉,楊媛的身子竟不由自主得被她帶了起來。
就在這當口,玄憶看到這女子烏黑的髻中,瑩光一閃,那是——
曾經那個女子的髻上,也有過這種瑩光,他知道,這是北郡特有的聖物琉璃簪,但,或許,是這個聖女的特殊,也未可知。
收回心神,這張臉,縱然美極,可,怎會是那個女子呢?
不會的。
因爲她的肩上,並沒有那朵爲他綻開的合歡。
“聖火燃時,你會看到的,不是死亡,而是通往神殿的路。”她輕輕的扶起這個楊媛,“你是聖女,不會死,你的生命,註定會和天地一樣的長,因爲,你不是凡人啊。”
她原本寒如深潭的眸華變得溫軟,凝着楊媛的雙眸,任何人,都無法拒絕這份溫軟,楊媛自然亦不例外。
“是,我不會死,我是聖女。”她重複着這句話。
緋顏鬆開扶住她的手,沒有望向玄憶。僅復福身,款款向後退去。
她剛剛用的,不過是最基礎的攝心術。這一術,是船上的月餘,冥霄傳給她的,也是她最需要,得以傍身的一種技能。
學起來,並不是十分地難,源於,她的領悟力,一直都是不錯的。
對於意志力不堅定的人,她的攝心術,會十分地有效。
這個世間,其實,這類人,往往佔的,是大多數。
玄憶淡淡地執起柳枝,輕灑於楊媛的頭頂,隨後剩餘的五名聖女,一一上前,接受禱告的聖水。
當最後一名聖女退回原位,冥霄方上前,跪叩於地:
“吾皇聖明,蒼天必會講降福於我朝!”
玄憶尚未啓脣,突然,一旁有一名小內侍從殿外奔進,於順公公耳邊輕聲稟了句什麼,順公公臉微微一變。
“何事?”玄憶轉眸睨向順公公。
“啓稟萬歲爺,方纔蓮妃娘娘突然暈闕於未央宮。”順公公稟道。
玄憶的眉心一蹙,道:
“北歸候,祭天前的一應事務還勞北歸候費心。”
“臣定當竭力而爲。”
玄憶頷首間,步子已往殿外行去,順公公當然識得主子的心意,尖利的嗓子宣:
“萬歲爺啓駕未央宮!”
那抹玄色從緋顏身邊經過,緋顏的臉上,沒有任何的神色,心裡,還是輕輕地,被刺了一下。
蓮妃,紀嫣然。
真的很好。
一個,都不會少,所有,曾經害過她的人,一個,她都不會容她們笑得更爲燦爛。
除了死人之外,她都鬥得起!
雨,又開始稀稀疏疏地下了起來,殿內,則沒有絲毫的聲響,直到,另一名離她最近的聖女,怯怯地走至她的跟前,輕輕拉着她的手,問:
“我們真的都不會死嗎?聖火燃起,是通往神殿的路?” 真傻的話啊,不用攝心未,她竟然都會相信這話。
面對死亡,或許謊言,也會讓信奉神靈的這些人輕易地相信罷。
“不會,你們,都不會死。”
她說出這句話,低垂眸華,是的,她們都不會死。
隨後她慢慢走出殿,這場雨, 總該會有停歇的時候。
《棄妃不承歡作者:風宸雪》
玄憶甫到未央宮,院判早出來稟明,是蓮妃身子羸弱,略受了風寒,才引發
頭風的頑疾,故剛剛突然暈闕。現下,已然無礙。
略受風寒——
玄憶的凝着殿內,那綠色綃紗後,紀嫣然側臥在榻的倩影綽約地進入他的眸底。這月餘,每每他批閱摺子至夜半,都是她挽袖硯墨相伴,批閱完摺子,她也恪守着宮規,從不願歇在偏殿,而是再坐肩輦回未央宮,如此,受了風寒,也是難怪的。
他着實是忽略了她許久。
這個,自小,他視做妹妹的女子。
“萬歲爺,您不進去?”順公公在一旁提醒着。
他的腳步有一絲的猶豫,猶豫間,卻聽得卓子一溜煙地跑上前,道:
“皇上,攝政王在書房候着您。”
“吩咐膳房,攜同太醫院,調配藥膳伺候着。”他吩咐了這一句,復望了一眼殿內,還是轉身離開。
攝政王,今日所來,應該也並非爲了前朝的政事。
這一點,在他見到肅穆立在書房內,那深青色的身影時,已然清明於心。
“王父。”他仍舊恭敬地喚出這一聲王父。
二十多載的養育之恩,始終,是他無法泯忘的。
“臣,參見皇上。”攝政王欠了一下身,深邃的眸子,緊緊地凝着眼前這個他從小看着長大的帝王。
不可否認玄憶身上,他傾注了最大的心血。
不僅爲了彼時他母親所託,更爲了另一樁他心底深藏着的承諾。
“王父不必多禮。”
玄憶說完這句話,殿門,早被順公公虛闔上。 每逢攝政王覲見皇上,都是不容他人在場的。 “皇上最近有立儲君的打算,是麼?”攝政王並不繞話,直截了當地問道。
“哦?王父也看到了那些呈上來的摺子?”玄憶踱到御案前,上面呈放着今日早朝各司的摺子,堆積在那,無論再怎樣批,只要爲帝一天,都沒有批完的時候。而每道摺子,都會先經過王父那一關,若有不成體統的,直接便會打回各司 “稍稍略看了一眼,確有幾道,各擁其選。”
“朕確實有此念。縱然時值盛年,但從四位皇子中,擇賢而立,也無不可。不知王父意屬哪位皇子?”
玄憶淡淡笑着,問。
“四位皇子中,臣,倒看不出誰天姿過人。”
“玄贇自幼頗得王父的賞識,朕之前倒是一直以爲,王父屬意於他。”
“玄贇勤奮有餘,天姿尚缺。縱然風相爲國鞠躬盡瘁,然,立儲自當謹而慎
之。”
攝政王的話依舊很直接,他並不擔心,面前這個帝王會有慍意,若是有,他也是不會藏掖任何話的。
“既如此這,倒確實讓朕爲難了。”
玄憶並不將話深入,僅聽着攝政王的意見。
“今日,臣聽說,嫣兒暈闕了,這月餘她對皇上的盡心,想必皇上,也是清楚的罷。”
攝政話話題一轉,這,纔是他今日的來意吧。
“王父親送嫣然進宮,朕已封她妃位。”玄憶的聲音很淡,語意裡,卻有着一絲的波瀾。
“可皇上也該知道,這麼多年,臣希望看到的是,您和嫣然真正的在一起 。”
“王父的話,朕不明白。”
“皇上雖封嫣兒爲妃,但,皇上卻並未翻過她一次牌,對麼?” 未待玄憶答話,攝政王繼續道:
“臣認爲,以嫣兒的德貌品行.若真母儀天下,亦是匹襯的。皇上對林家的姐妹情有獨鍾,爲何獨獨對嫣兒,僅是敬重有加呢?”
“王父,您讓嫣然以另外一個身份進宮,無非是想撇清和嫣然的關係,不讓
嫣然甫進宮,就陷進傾訛的峰尖,朕自然,悟得您的意思。”
“可如今,皇上既然連風皇后都隨意地廢黜,臣對皇上的魄力擔當,自然是刮目相看。是以,把嫣兒放心地交於皇上,是臣一直以來的夙願。”
“夙願?王父的意思是,讓朕立嫣然爲後?”玄憶的聲音又恢復平和。 “臣希望,嫣兒能替皇上孕育皇嗣,這纔是臣最大的夙願。”
玄憶的手在玄色袖籠中緊緊拳起,但,他的臉上,必須仍舊是沒有一絲的動容:
“王父,嫣兒身子羸弱,朕已命太醫院好生調理着。” 語鋒一轉,於此,他不願再多說。
對曾經的那名女子,因爲珍視,所以,除非她願意,他不會碰她。 對紀嫣然則是由於,他和她從小培就的親情,不容任何的褻瀆。 這倆名女子,是例外,無論再怎樣承着雨露均澤的庭訓,他都不願逾矩。
“皇上,這幾個月,您未曾翻過一次的牌子,難道,皇上,真要陷進別有用心者策劃下的兒女情長之中嗎?”
攝政王語意凜然,並不隨他的語鋒而止住。
“王父朕自認對於前朝,並無任何的不妥之處,至於後宮怎樣,王父這麼問,是您逾矩了吧。”
“臣即爲攝政之王,自然對爲君之道,可有諫言。臣認爲,如今,皇上的所爲並非明君之道,您可以專寵一人,卻不能虛設後宮,如此,必然六宮失和,殃及前朝。”
“您怕朕會步父皇的後程,對嗎?”
玄憶的手執起紫毫,硯臺內,猶有尚未乾涸的墨清,輕沾那墨清,殷紅若血
“臣僅是擔心皇上怠於往事,恰遂了別有用心者之意。如今東郡謀反,殊不知,北郡會否是下一個東郡呢?”
“北郡今日剛進獻七名祭天的聖女入宮,完全遵着王父的意思。”
“這並非是臣的意思,僅是順天命罷了。”攝政王聽得出玄憶語意裡的話外之音,截然道,“皇上這幾月的所爲,實是欠妥,幸得風相大度,並未因廢后多做計較。但,臣懇請皇上在立儲及後宮諸事上,仍需有個決斷。”
“風相爲王父一力提攜,風相之意,該就是王父之意吧。”玄憶並不慍,笑得倒愈漸讓人看不清他的所思所想。
“皇上,是怪臣把持朝政,安插親信於要位?”攝政王此言咄咄。 “朕知,王父無論做什麼,都是爲朕“好”,對麼?”
玄憶反問,語意,隱隱含着一縷澀意苦。
“皇上明白臣的苦心就好,臣,僅有嫣兒這一個女兒,還請皇上,厚愛!” “朕自當視嫣然爲朕重要之人。”
“臣,想看的,是皇上和嫣兒真的伉儷情深!而並非是兄妹之情!嫣兒本性純真,這宮裡,惟有她一人對皇上不安異心,皇上,看得該比臣更加明白纔是!” 這幾句話,攝政王分明說得,有些許的動情。
但,動情之處,不過是,讓紀嫣然產下皇嗣,立爲儲君,方是這情動之歸吧。
“朕 —— 做不到。”玄憶將手中的紫豪一擲,負身而立,這三字,說得鏗鏘有力。
“你必須做到!”攝政玉欺身上前,脅迫之勢愈明。 玄憶微側眸,不怒反笑:
“王父,這,就是你的爲臣之道嗎?”
“臣自知臣法綱論,今日所言,並非是僭越之言,皇上,臣的心,難道,您會不知。”
“朕正是清楚王父的心,纔沒有治王父擅傳聖旨之罪,但,朕,能容一次,並不代表朕會一直容不下去,無論怎樣冠冕之言,朕,有所容,必有所不容,王父,朕今日,言盡於此,王父,退下吧。”
攝政王卻並不退下,恨然跪於地,語音裡透着從未有過澀意:
“臣懇請皇上!”
“王父,您,這又是爲何!”
玄憶聽到身後的動靜,驟然轉身,幾步至他的面前,一手虛扶。
二十載的養育之恩,他豈能真的做到無動於衷呢?
“嫣兒進宮,是臣的安排,也是臣一直以爲最好的託付,但,若皇上,永遠只把她當做妹妹,那麼,臣寧願不如此爲之!皇上,她的幸福,一直掌握在您的手中,猶記得那年除夕,你曾從宮裡賜下番邦的風鈴,她一直就掛於窗前,從不取下,哪怕後來入了宮,都隨帶進宮,她對您的感情,絕不僅僅是兄妹 ,只是苦了她怕您憂擾,故壓抑得那麼辛苦,都沒有任何的怨言!”
他怎會不知呢?
所以,他會在未央宮的觀星臺畔掛滿風鈴,因爲她素喜的風鈴,如果,這是他能給予的他願意給她。
即便在觀星臺上不過是爲了更好地觀測到天相的異變。 “王父,先起來再說,朕受不得王父的跪禮。”
“皇上,請恕臣自私,臣請皇上,試着把感情能分些許予嫣兒,否則,深宮寂寥,臣當日的所爲,就是葬送她的一生啊!”
玄憶虛扶攝政王的手,明顯覺到一滯,而,他的心,也隨之滯了下去。
他還有情嗎?
沒有了。從那個女子逝去後,原來,他的所有最真實的情緒,真的,一併都失去,也包括愛。
這種感情,和昔日廢林蓁入冷宮是截然不同的,那是一種,再無法填補的空缺,永遠在那,柔軟地,提示着,他心的一隅就此被她帶走,再無法圓滿。
“皇上,臣懇請 !”攝政王的執意,非要從玄憶的口中,得到允諾方罷吧。
“朕——盡力爲之。”這五個字,每一字,從他心裡說出,那空缺的一隅就似被刀剮過一樣的疼痛,那種疼痛刺進心裡,才讓他覺得,那裡,其實還是會痛的。
疼痛的盡頭,還有着一種潮溼,那是她曾經流於他身上的那滴淚,原來,隨着時間的逝去.這滴淚,終是在那時就沁入他的心裡,讓他的心,再無法忘卻,她爲愛,所受的委屈,爲情所受的傷害。
他的手鬆開相扶攝政王,直身的瞬間,恍惚裡,他似乎又看到那抹倩影,站在那邊,巧笑娉婷地,對他道:
“瞳兒只是怕,老天不會讓瞳兒幸福太長時間,您對瞳兒越是溫柔,瞳兒越
是怕,患得患失,說得,就是瞳兒這種女子吧。”
彼時她笑得極嫵媚,極其不在意,可,他清楚地看到,她心底的害怕。
果然蒼天真的不會允許他把許諾的幸福全部帶給這個女子,那麼快就把她從他身邊奪走。
望着山底,奔騰的運河呼嘯,磅礴的雨水襲打在他的臉上,惟有他知道,藉着這種掩飾,他纔敢流下一滴淚,這滴流倒流進心底,與心底她留下的那滴匯融在一起,這一生,都不會再分開!
他的瞳兒,只屬於他的瞳兒,不在了。
所以他不會再有任何的感情,這是他曾對她許過的諾言.她不在了他不會死,但,所有的喜怒哀樂,一併地,都隨她去了。
“臣叩謝隆恩!”攝政王第一次,跪地行禮。
他的額,叩在金磚地上,在清冷的殿內引起一陣回聲,這回聲.悠遠地流長,玄憶的心,卻再辨不得任何的聲音。
晚膳後,敬事房主管福如依舊託着紅漆盤子上前,他望着那些綠瑩瑩的牌子,並沒有如這四月間一樣的吩咐撤下去。
而是,修長的手指移到其中一牌上,咻得翻過。
“未央宮蓮妃娘娘侍夜!”福如尖聲宣道,甚至帶着一種訝異,畢竟,這是四個月來皇上第一次翻牌,是否也意味着,皇上又將恢復往日的雨露均澤呢?
今晚註定是一個不眠之夜。
悲,或喜。
得,或失。
皆在人的一念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