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身影繞過簾子,一步一步向牀榻邊走來,而她眼底的恨在我下一次的凝注間已變成小心恭謹的樣子:
“奴婢參見皇上。”
“嗯。”玄憶應了一聲.免了她的行禮。
“小主該用藥了。”
她無詔入殿,本屬失禮,但此時,玄憶卻並未計較於她的失禮,回身,親自執起她托盤中的藥碗,用手背一試溫度後,才用調勺舀起藥汁至我跟前:“臬……”
他只簡單的一個字,但,卻讓我沒有辦法拒絕他的好,縱然,帝王親自喂藥在後宮中是寵,亦是禍。
可,我不想再讓自己有所顧慮,這命都朝不保夕,我何必在此時仍顧念着其他呢。
略側了螓首,我輕抿藥汁,本是苦澀的藥汁入脣,竟在苦澀之外,宛然帶了一絲的甜蜜。
因爲甜蜜,所以他餵我的每一次,我都喝得很快,一碗藥,不過一會便已見底。
雲紗遞上絲?巾,他執了替我拭去脣邊一些藥漬,纔要取一邊的蜜餞,我卻搖頭:
“不苦。”
他收了手,淡淡望了一眼伺候在旁的雲紗:
“小主的病是何時起的?宣了哪位太醫診治?”
“回皇上的話,小主今日用了晚膳才發的熱,因宮門落了鎖,只傳了值夜的張太醫。”
雲紗的聲音裡沒有絲毫的異常,彷彿剛剛那抹帶着恨意的目光並非是來源於她,拍,或,她的鶴努本就是向着我。
“傳朕的旨意,讓李副院判來瞧一下。”
宮中的規矩,正二品以上的嬪妃有對應負責其玉體的太醫,每晚一旦四門落鎖,也只有這些嬪妃可從角門往外傳那些相應的太醫入宮診治,其餘的嬪妃,僅能傳當晚值夜在宮內的太醫,並不能擅作外傳。
他爲我破例不是第一次,這一次,我不想拒絕他的好意。我能握住的,越來越少,那麼就讓我再多握住這一些吧。
“是。”雲紗喏聲,往外退去,她的眼神裡只是奴婢對於主子最恭敬的態度,剎那間,我甚至懷疑,之前是我看錯了她的眼神,可,我也知道,我並非眼花,並非……
殿內,又僅剩他和我,他輕輕替我把錦被蓋住身子,柔聲:“先睡一會,待太醫來了恐怕要有一陣子才能歇下。”
“憶,您陪瞳兒?”這句話是以往的我絕對不會問的。
我真的,變了。
越來越在意,越來越不合得放。
“嗯。朕就在這.陪着瞳兒。”
學着他的樣子,淡淡地笑,我嘗試讓自己的心境開始變淡,只有愈淡,我才能愈不深陷,縱然,如今的我,已陷得恐怕早不知幾許深了。
“明日還要早朝,憶,早些安置吧,有方纔那句話,就好。”
我閉上眼睛,聲音漸輕:
“瞳兒確實困了,雲紗伺候着,您不必擔心,若真讓您陪在這,瞳兒怕自己的福反而會越折了。”
“是朕欠你太多,連你病了,朕現在才能來探望,瞳兒,真的不怨朕嗎?”
怨嗎?我當然會怨啊,我不是聖人,不過是讓自己不去觸及這份怨,所以久了,我也就忘記怎麼去怨了。
“瞳兒忘記怎麼去怨了,怨,或者不怨,其實改變不了任何東西,不過是讓億厭煩瞳兒。憶,早些回宮吧,夜深露重,不用陪着瞳兒了。”
我伸出一隻手,摸索地碰到他的衣襟,他握住我冰冷的指尖,輕聲:“待太醫來了,朕再走。”
景王那日所說的話,又突然出現在腦海裡,未央宮是死宮,是不祥之地,所以他才賜居這宮於我?
那爲何六宮的后妃大部分都把這看做是殊榮呢?還是,連她們都不知道,這‘死’字從何而來?
這禁宮有太多的秘密,每個人也有太多的過往,我好累,真的累……
“瞳兒……睡吧……”
他的聲音好似催眠一般,我昏昏地睡去,睡得很沉很沉,連太醫何時來都不知道,再醒時,已是第二日接近晌午時分,低熱應該退了,渾身除了無力,並沒有不適的地方。
他咋晚來過嗎?我有些疑惑,原來,心底越是在意,越是不敢去相信一些明明就清楚於心的事。
“小主,您醒了?”佟兒躬身進得殿來,她笑得很是燦爛,一邊道,“咋晚皇上吩咐,把奴婢從太醫院正式撥到未央宮,日後專職伺候小主。”
他,果真是來過的,並且,還爲我又做了打算。
“小主,昨晚李副院判開了方子,因您睡得熟,皇上吩咐今早再熬給小主用奴婢預估着小主差不多該醒了,方把這藥熬姑,檀聆就喚奴婢進殿了。”
我這纔看到檀聆有些怯縮地站在一旁,恁是剛剛都沒有出聲,見我望向她聲音全然不似以往,帶着怯意道:
“小主,奴婢不該擅給您紋繡的,害您生這場病,若給皇上知道,非賜死奴婢不可!小主!”
說到後面,她的語音裡又帶了哭音,身子更是‘圳、通’一聲,跪拜在地。
“起來吧,是我自己身子薄,沒想到區區紋繡也會誘了這病。”
“小主.您真好。”
我好?我若是好的,爲什麼卻屢次被人暗算呢?
一個月的思量,我確定,這下毒功我之人,必在這未央宮內,並且清楚我和景王的關係。
但,我想不通的地方,卻是用了這一個月仍想不明白。
第一點,這人竟事先能預知宸妃會損傷我的臉,並斷定王太醫會在藥膏中混下黃肜,難道那人是先知,否則,怎麼能把這一步都算到呢?除非,這一步本就是那人的刻意安排!那麼,無論是宸妃,或是喚太醫前來的秦昭儀不過都是局中的一枚被算到的棋。
第二點,我身上那味真正的毒究竟是下於何時,按道理,應該是下於黃肜之前,這樣才藉着黃彤掩蓋毒性,讓景王用綠晶膏救我,藉此誘發了其毒。可,既然是之前,或許,只有一個人是有可疑的,她的可疑讓我更加不明白,這麼做的意義是什麼!
第三點,既然那人很大程度是熟知我和景王的關係,爲什麼卻不告於鋪,前,而是部署出這麼一局幾乎造成景王錯殺我的事實?這究竟是不是那人想要的結局,如果是,那麼顯而易見,已經失敗,如果不是,最終要的又是什麼呢?
所以,我只能暗中觀察,到底,我身邊的哪一人,是真正下毒手的人。
雲紗?清荷?檀聆?
我最懷疑的,正是檀聆
她贈我的那口脂裡是否就含有這毒?
所以,昨日我順水推舟,讓她爲我紋繡,倘若我身上的毒再次加重,真兇自然就浮出水面。
可,咋晚,景王沒有如期而至,來得,竟是玄憶,這讓我有些意外,但這份意外讓我也明白了,玄憶對我,始終是放在了心上的一處位置。
這麼想時,連日來陰霾的情緒才稍稍地拔雲見日,殿外的霽光和着佟兒手中端來的藥,瀲灩出讓人迷醉的色澤。
我慢慢地將藥喝下,藥是苦的,並不如昨晚的甜,因爲,咋晚有他
“珍{己娘娘駕至1 1”
驟然,殿外響起通傳聲,我一驚,捧着藥碗的手幾乎不穩,佟兒忙替我把藥碗把住。
她?怎會來這未央宮?莫非,是昨晚玄憶的駕臨讓她不悅?所以,今日到此不過是興師問罪?
我想起退思澗初見她時,她那冷冽的眸華,身子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縱是如此,我還是不能退縮,更不能避讓!
她身看雪的絹裙,在一衆宮女的簇擁間緩緩步進殿內,七個月身孕的她,走得很慢,步子也邁得十分細碎,甫進殿,早有兩名老嬤嬤將一張寬大鬆軟的金絲楠木椅端於殿中,她同樣慢地坐下,確是離我保持了一段距離。
是呀,我身上有息肌丸,那日一舞,她該就已聞到那種味道,所以,彼時她以扇遮的,不僅僅是容,更是鼻吧?
“嬪妾參見珍妃娘娘。”我收回捧看藥碗的手,從榻上起身,拜叩在地。
“起來吧。”她語意裡,是冷漠,更是一種辨不得情緒的疏離。
一旁,檀聆忙扶起我,我站在原地,她並沒有象皇后那樣容我可再臥榻,我自然哪怕身子再無力,也是要站着的,不過站一會,我就不信還真柔弱得會暈倒o
“你們都退下,沒有本宮召喚,不得入殿。”
“是。”一衆宮女皆魚貫退出,亦包括我身邊的檀聆和佟兒。
“你病了?”她問,顯是看到了佟兒出殿時手裡端着的藥碗。
“回娘娘的話,只是略感了風寒。”
“哦,怪不得昨晚皇上批完了摺子,就來這看你,原是你病了。”她若有所思地道。
他來看我之前,該並不知道我病了吧。只不過是我病得忒是時候。
“墨采女,本宮在繁逝宮時,就聽聞過你,本宮也很好奇,你到底是怎樣一個女子,難道僅僅是容貌相似於本宮才得了皇上的幾許垂憐嗎?若真是那樣,或許,本宮會更加相信皇上對本宮終是與衆不同的。”
她的話很奇怪,難道,盛寵如她,心底還懷疑玄憶對她的感情嗎?
“娘娘,嬪妾惶恐。”恭首說出這句話,我不願揣測她的意恩。
“擡起頭來.讓本宮好好瞧瞧你。”
她的語音柔軟,我緩緩擡起螓首對上她的翦水秋眸,那裡,蘊着別種的嫵媚,讓人只一眼,便再移不開目光。
“嗯。那晚看不真切,現在看,倒真是象的,也難怪,這六宮,他吻過的女子,只有你!”
她看似漫不經心地說出這句話,讓我陡然驚愕,我望向她,這剎那,全然忘了不得正視主位娘娘的規矩,而她也並不計較。
他只吻過我?怎麼可能!其他不說,那日太液池的畫舫上,難道,他沒有吻澹臺妲?!
她看着我的驚-降,僅是淡淡一笑,纖細的手上戴着與那份纖細並不相符合的綴着碩大翡翠的護甲,此刻,她的護甲輕輕地叩着椅子的扶杆,一叩一叩地,帶着心思不定的間隙:
“本宮也是聽襲茹提起,才知道這件事。亦是從那時開始,本宮知道,若再不出繁逝宮,或許,一切都將無法挽回。本宮不能由着曾經的倔強,親眼看他一步一步遠離,再不回頭,所以,本宮願意放下所有的身段,來換得回到他的身邊”
o
她說得很慢,她的眼中滿是女子對於幸福的渴望或者說是希冀,原來,她真的愛他!
之前,我的揣測竟是錯的?我一直以爲她是爲了樂王纔出的冷宮,恰沒有想到,她出冷宮,卻是爲了玄憶
玄憶到底心裡想的是什麼呢?爲什麼珍妃的一席話,反讓我如墜雲裡霧裡?
這麼雲霧漸深,深到我無法辨別到底,誰說的是真的,或許,一切,不過是披着所謂真實表面的假相!
心裡有些氣堵驟然;甬上,我不自禁地用手捂住胸口,略略喘出一口重氣,那堵住的地方.纔好了些許。
也是這個動作,引起了珍妃的注意:
“墨采女,你手上戴的是什麼?”
我看了一下捂住胸口的手,除卻小指戴了一枚泰昭儀贈送的尾戒,其餘並無不妥。
“回娘娘的話,是金尾戒。”
“墨采女,你的葵水是這幾日?”
她淡淡地問,讓我的臉一陣窘紅,可,既然是她問起,我怎能避而不答:“回娘娘的話,月初纔是嬪妾的信期。”
此時,早已是十一月的下旬。
“那你戴着這尾戒做甚?”她黛眉一顰,不過只這一顰,彷彿恍然大悟般“這枚尾戒是何人讓你戴的?”
J、指戴上尾戒在宮裡,難道暗示的就是女子葵水期至?這個規矩我從未聽過,也沒有任何人告訴過我。
月n麼
有些事,陡然在珍妃的提示下赫然清明,秦昭儀送尾戒是假,讓玄憶看到尾戒以爲我信期至,不召幸是真!
“回娘娘的話,是泰昭儀所贈。”
事到如今,我告訴珍妃又如何呢?泰昭儀既然能親自替我戴上這枚尾戒,必然有她的完全之策。
“怪不得呢。”她悠悠說出這句話, “本宮一直想不明白爲什麼明明皇上對你有意,卻遲遲不臨幸你,雖然按着宮裡的規矩,敬事房會記錄每位后妃的信期,再安排綠頭牌的擺放,但末等采女的綠頭牌每月只有九號能輪到放牌,她這麼做,確實是用了心,未明着做什麼,實是禁了皇上隨意召幸的心,即便你今日知曉這其中的玄妙,也不能怨她,是你自己戴了這麼長時間,卻未曾發現,裡面的蹼蹺。”
是啊,我自從戴了,一直未曾褪下,所以,秦昭儀完全可以撇得乾淨,只有我知道,是當時礙着她姐妹相稱,怕戴了幾日就褪,反給自己增了不必要的麻煩,及至後來,發生那些許的波折,更是忘了這件事,戴在手上,倒成了習慣。
“墨采女,這規矩合該伺候你的宮女提醒於你,而她們卻任由你戴到了今日,可見,你身邊着實無可用之人,往後在這宮裡,你又能倚賴誰呢?”
對,我身邊的那三名宮女確實無一人提醒我這層忌諱。而我入宮日子尚淺又無教導嬤嬤,一些嬪妃所要注意的細則,我都一再地觸犯,卻無人提點。
我,真的是不得人心吧。
怪不得初戴尾戒的那晚,玄憶會突然停止進一步的舉動,甚至對我說‘對不起’,后妃的信期,自有敬事房安排,金尾戒的用途則是除了翻牌之外,提醒皇上隨時臨幸時的禁忌。
一切清明,心卻更冷。
“墨采女,倘若你願意,今後可以倚賴本宮。”珍妃徐徐說出這句話,有着不容我反駁的堅定。
“珍妃娘娘?”我不明白她說出這句話的用意何在,她方纔話中的意思分明是因爲怕我奪去她的聖寵,纔出的冷宮,爲何如今又願意做我的倚賴呢?
“本宮說的是真的。本宮被皇上接出繁逝宮的這些日子,想明白了一些事,該放的時候還是隻能放,”她的語意裡帶了幾許淡淡的愁緒, “縱然旁人看來,聖寵不僅依舊,反是更盛,但,惟獨本宮知道,有孕在身乃至產下鱗兒的這段日子,將不能侍親努與其讓別人在此時成爲皇上的新寵,不如就讓你代替本宮去伺候聖駕。這樣,他看到的還是和本宮一樣的臉,必然不能輕易忘記本宮。墨采女.你可願意?”
當一個正身對一個替身說出這句話時,有多麼可笑和無奈的意味呢?
我想笑,但,我卻笑不出來。
兜兜繞繞,轉了一囤,難道,我註定要頂着她的名義去承這所謂的聖恩嗎?
珍妃,是你幼努還是我傻呢?
“娘娘,您在皇上心中的地位,無人能撼,請娘娘安心養胎。”我俯身,說出的話,竟是帶了幾分真實的想法。
“墨采女,這後宮,任何人都會對說假話,惟獨本宮不會,因爲本宮有自己的驕傲,本宮也相信,你並不是一個清高到視聖恩無物的人,甚至於,你已經愛上了皇上。所以,本宮願意助你成爲皇上名正言順的新寵,你所要做的,就是在日後知恩圖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