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事實已經容不得她後悔,一雙白底金邊的靴子已經踏下了地,車簾子被一隻多年養尊處優,看不到任何繭子的手輕輕撩起,在夜色中呈現碧綠的髮絲下,是一張平凡得丟在人羣中找不出第二個的臉,除了那雙純淨得彷彿不摻半點雜質的眸子,和一枚泛着神秘紫光的耳釘,全身再無惹人注意的地方。
這是距上次不成功的商議外交後,第二次見到這個表面溫和肚子裡一腔壞水的城主。唯一讓她稍稍安心的是,她自己這張人皮面具出自於二重天小魔女之手,做得比他那張巧妙得多,任是九重天上神,也不一定能認出她的真實面貌來。
也許是初見時留下的陰影,對於這個看不透的無極城主,她是有兩分懼怕的。如今見他望着自己,一雙碧色眼眸清澈得看不出任何想法,心中一緊,忙低下頭。
“這位兄弟,可是撞傷了?”年亞瀾一眼就可以看出銀連沒有玄氣傍身,雖然一貫喜歡疑神疑鬼,卻因爲自己此次行事十分小心,很自信無人能想到他的目的,也就沒懷疑太多。
一個不小心撞上來的山村小子罷了,打發走便是。
“荒郊野外黑燈瞎火的,一個急彎拐過去,哪兒能看到這麼一輛紅木車駛過來。”銀連掙扎着爬起,去撿掉在一邊的揹簍,“哎呀,我一晚上捉的冬螺螄,揹簍一倒,全落到泥巴里去了。可憐我這些平民百姓,只能以此爲生,怕是要餓肚子了……”
這一番行爲,像個鄉村農夫無疑了,無非就是要點錢財。
年亞瀾瞭然的笑,拋了一枚紫晶給她:“年某還得連夜趕路,這算是賠罪了。”
一顆紫晶,夠平常的農夫一個月的生活了。銀連抓過紫晶,自然是千恩萬謝的鞠了幾個躬,突然一眼瞥向紅木車方方正正的車體前伸出的託舉狀的木手,木手的掌心處就是刻着聚靈陣的地方,是駕駛位,被她一撞之下,破壞了陣法。
當然,是蓄意破壞的。
年亞瀾自然順着她的目光看到了那一絲裂痕,目光一暗。
“哎啊,真是對不起,撞壞了聚靈陣。”她連連鞠躬賠罪,一面自薦道,“好在在下早些年做過幾年的車伕,對於這種小破壞,還是會修理的,恩人不必擔心,放着我來吧。”
年亞瀾自己就是陣法高手,可以說天境中最擅長陣法之人,所以她才選擇破壞陣法,這樣也不會真的惹怒他。
說罷,銀連就動起手來,三兩下將陣法復原了,雖然手法有些粗糙拙劣,但好歹能用。
“你方纔說,會駕駛聚靈車?”年亞瀾緩緩問道,臉上是莫測的笑意,“一枚紫晶,做我年家駕車的家丁如何?”
銀連假裝思索了幾秒,看着手裡的紫晶點了點頭。她心裡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年亞瀾打的鬼主意,肯定到了十九葉重瓣梅的地方就要把她殺掉,但是能到那裡去,她就已經滿足了。要殺她,沒那麼簡單。
“主子喚我阿連即可,阿連什麼活兒都能幹,懇請主子莫嫌棄阿連出身卑微。”銀連低頭,在無人察覺的角度,鳳眸閃過一絲精光。“敢問主子要去往何城?”
“我是一介小小瓜果商人,已訂了流火城風起客棧的房,瓜果不宜久放,於是得連夜趕往那裡。”年亞瀾扯起謊來,滴水不露,整一隻修煉千年的老狐狸。
她點頭稱是,就收拾上路了。不語陽與自己隔着一層簾子,一直沒露面,應該是睡了。
趁趕路的機會,她得小睡一會兒,別讓自己的分身睡太久,露了什麼破綻。於是坐在木手的聚靈陣上的銀連悄悄改動了陣法,讓它自動規避障礙物。
年亞瀾不是不懂這個陣法,只不過這種高深的陣法出現在一輛小小的紅木車上,會顯得很奇怪,不想惹人注意罷了。他的確是個小心謹慎的性子。
而現在自己坐在木手上,誰長的眼睛能看穿她胯下坐着的陣形?
於是這邊真身盤腿而坐,閉着眼睛,從後頭看卻是一絲不苟駕車的模樣,一路顛簸着,竟然沒有掉下木手。
天剛剛亮,在年亞瀾這一行人的目的地——流火城城郊,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真是萬萬沒想到,像你這種怎麼也打不死的小強,竟然有這一天。”
“你的劍術——也不怎麼樣嘛,還不是死在亂刀之下。”
“不服氣?跳出來打我啊,有本事你就出來,吼我、打我啊!”
荒草萋萋,乾硬的黃土上枯草歪歪斜斜,一個穿着華麗的男人正抱着一個酒葫蘆,毫無形象地坐在地上。
細看,這男人生着雌雄莫辯的臉,一雙桃花眼似醉非醉地望着前方豎直的鐵碑,花孔雀一般青底綠紋的袍子上頭微微敞露了幾分肌肉的剛硬線條,神情複雜。
身前的鐵碑,背面刻着一個雙手環抱巨劍的女子,一雙半眯着的鳳眼中帶着冷冽與傲氣,整個人的鋒芒就如同出鞘之劍。
而正面,同樣是這個女子,不過卻是恬靜優雅的模樣,大半個瞳孔被眼簾蓋住,睡意朦朧的樣子,卻有說不出的魅力。
若是銀連早一天來到此地,不知道會是什麼表情,可就是這樣的陰差陽錯,他偏偏比她早了一天來到此地,生生錯過。
他只知道,八重天噩夢城城主銀連的葬禮上,一片刺目的素白,她死得太冤,竟然連屍體都不存,只有埋了幾件平日裡穿的衣冠,插上她一慣用來埋葬烈士,表達最真摯的悼念的鐵碑,以此記住她的一顰一笑。
“銀連!”男子又仰着脖子倒了一口酒,像是發泄怒氣一般狠狠將酒葫蘆擲得遠遠的,“你怎麼能就這樣死掉!你我的戰約還作不作數了!是不是怕了我!”
“你說啊、說話啊!”
四處空曠,無人應答,沉悶得沒有一點聲音。
男人緩緩站起,緩緩向鐵碑鞠了一躬,小心翼翼地在懷中拿出一枝白色風信子,放置於地。
“你生前,我自我欺騙,而此刻,我只恨……醒悟太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