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殿下坐在玉欄杆一側,雙腳搖晃,看着下方的人羣,終於匯聚。
那場大婚之宴如期舉行。
心頭再無掛牽,他輕輕跳下,落在空中樓閣的走廊。
然後緩步走向蕭望的屋子。
隔着木門,易瀟輕輕敲了三下。
易瀟知道蕭望不喜歡刺眼的光芒,所以他沒有第一時間開門,而是在門外,沉默片刻後問道:“蕭布衣的大婚,你不準備看看?”
屋子裡的老人沉默了一會。
蕭望並沒有回答易瀟的問題。
而是輕輕問道:“你在外面多久了?”
易瀟在門外垂着眼簾,想了一會,說道:“這不重要。”
然後易瀟說道:“閉眼。”
屋裡的老人閉起眼,聽到吱呀推門的聲音,然後關門的聲音。
所以當他重新睜開眼的時候,屋子裡仍然是一片昏暗,並沒有光線外溢。
既然開了門,即便再關上,光線依舊進來了,夾雜着些許的寒氣,給漆黑的屋子裡添了一些不一樣的東西。
蕭望想着,這大概就是陽光的氣息了吧?
陽光的氣息很好聞。
這是新生,是朝氣,是蓬勃,即便在黑暗裡也能嗅得到。
可惜的是,這些東西與自己無關了。
不過也並沒有那麼可惜,因爲自己也曾經擁有過這些。
只是蘭陵城外的這片熱鬧,自己卻是從來都沒有過的。
一場盛大的,正式的婚禮。
所以蕭望縮在牀榻上,身體因爲病痛的原因,不受控制的微微顫抖,即便生出了想要起身的念頭,依然不可坐起。
這麼一個簡單的動作,以他如此堅韌的意志,都無法支撐完成,可見他究竟病得是如何的沉重。
易瀟站在黑暗之中,看着有些心酸。
他一下子明白了“病重如山倒”的意思。
好端端的一個人,怎麼一下子就老成了這樣,縮在屋子裡,不願見陽光,精氣神一下子萎了一大截,之前還可以批閱奏摺的,現在就像是油盡燈枯的老人,模樣悽慘極了,面色怏怏發白,腐朽的像是枯木,病成了半截身子都埋到了土裡的將死之人。
“那些侍女都是我喚走的。”
老人的聲音依舊平靜:“我可以自己起牀,不需要你們扶我。”
他沉默了一會,牀榻發出沉重的聲音。
蕭望輕聲問道:“距離他們拜堂還有多久?”
易瀟溫柔說道:“一個時辰。”
“足夠了。”
老人的聲音像是塞在風箱裡,極爲艱難,一口氣憋着緩緩吐出:“我可以自己起牀,穿衣服,然後下樓,我自己可以......我沒有生病......”
他的後背微微躬起了一個弧度,以一個很不舒服的姿勢,將後腦靠在牆上,牀榻不斷髮出輕微的顫動。
這麼一個簡單的動作,可以看到老人的手指在不停的顫抖,渾身開始出汗。
他的嘴脣發白,乾燥,之前連續不斷的說了兩個時辰,他沒有顧得上去喝一口水。
易瀟嘆息了一聲,將老人扶住,不顧對方身上傳來的微弱反抗之意,幫他調整了一下子姿勢,好讓他坐起來,半邊身子靠在牀頭。
蕭望脣齒含糊說道:“不需要你幫,你下去,一個時辰之內,我就下來。”
易瀟沒有說話,雙手握住老人滿是褶皺的手,平靜望着他。
蕭望這才發現,這麼多年來,他居然從未像今天這樣。
自己的三個兒子。
他哪怕說話,也只是一邊批改奏摺,一邊低頭思考,分出心神,很少去看對方的變化。
蕭重鼎披上了厚甲。
蕭布衣穿上了婚衣。
如今......自己最小的兒子,眼裡的東西,讓他覺得有些陌生。
蕭望想從易瀟的眼裡,看出哪怕一絲一毫的情緒。
這樣他便可以推斷出來,易瀟究竟聽到了多少,他所說的秘密。
還有最後的那個秘密......
易瀟的眼裡什麼都沒有。
蕭望想要看到的——
或者是憤怒。
或者是悲哀。
那裡一樣都沒有。
易瀟說道:“老師不會回來了。”
“你跟他說的,是不是這個?”
蕭望沉默。
而沉默便是最好的答案。
在這一刻,齊樑的皇帝,心頭忽然多了一些別樣的情緒。
以往病時,即便病重如此,他亦未覺得自己老了。
江山如此的大,千年以來,此間有資格坐上這個位子的,能有幾個人?
蕭望從年輕時,便覺得自己天生就是註定要坐上這個位子的人。
春秋之後,終成江南君主。
所以當他逢事決斷之時,換位思考,去看向自己身後的人,他總覺得這些人不如自己。
所以即便他有一天白髮垂垂老矣,只要身後未有能扛鼎之人,那麼他便一直“不老”。
因爲沒有比他更適合,更聰明的人。
他沉默很久之後,認真說道:“你......很不錯。”
......
......
齊樑的二殿下大婚之時,四海來賀,蘭陵城諸門大開,轟動全下。
究竟有多少大人物到場?
數之不清,齊樑幾乎過半的皇族,還有那些足夠出名,足夠有名望的江湖人物,全都在一年前收到了請帖。
諸如西閣的主人,或者其他道境的江湖盟主,所謂的九品大高手,密密麻麻盡數到來,奉上禮物之後,便站在天闕爲他們特定安排的高城處觀看。
而這些人,只能跟隨參觀,沒有資格與那臺大紅轎同行。
在唐家大小姐的紅轎遊行之時,跟在其後的......是數量稀少的幾座巨大王輦。
那些王輦裡......坐着的自然是齊樑的王爺,每一位都是一整條道境的主人。
其實這些王爺的身份也並非就壓過那些坐在高城樓臺上看戲的權貴,只是齊樑如此之大,有些人喜歡熱鬧,有些人則喜歡孤僻。
諸位道境主人之間,送出的禮物,也有貴重程度不同之分。
安樂王府的安樂王爺逝世之後,便由安樂王妃黃素執掌府內大事,而她也是輦車上唯一以女子身執掌一整條道境的人物。
安樂王府爲二殿下送上了整整十株巨大的赤血珊瑚,赤血珊瑚出自南海,極其罕見與稀有,也不知安樂王妃黃素是如何弄到的。
最令人讚歎的,是這十株赤血珊瑚之中,還有一株通體雪白,是爲“變種”,單單是尋常的赤血珊瑚,一株便有千金,這十株俱是巨大,價格要翻上數倍,而那株雪白的......恐怕就是無價之寶了。
安樂王府的手筆當真是無比舍得了。
這還只是蘭陵城收到的巨大賀禮當中的一份。
不得不承認安樂王府的這筆賀禮已經足夠巨大,可齊樑整整十九條道境的禮物,即便其他道境主人的禮物略有不及,可基本不會差得太多。
更深層次的含義,誰都能看得出來。
陛下的身體不好。
齊樑的三位殿下無比的團結,對於皇位......
大殿下並不是皇位的適合人選,即便是蕭重鼎本人也知道,以他的軍事才幹,可以領着烽燧西拒妖族,卻不足以治國平天下。
而小殿下則是置身物外的修行者,是江湖上的第六妖孽“蓮仙”,南海聖會之後,被更多人稱爲出海蛟龍,日後是仙緣的有力爭奪者,更不可能會去爭搶這份皇位。
所以即便二殿下不願意......
這個位子,也必然是他的。
當蕭望這次病重之時,蘭陵城的事務與最終決策權,便放到了蕭布衣的手中,這便是最好的證明。
所以每一位道境主人,都不惜送出了足夠巨大的禮物。
這便是齊樑未來的主人。
這樣的一場大婚,如何不讓他們狠心痛下血本?
一個讓整個齊樑都傾注巨大心血的大婚,又如何不引得天下矚目?
絮靈道主人爲二殿下送上了鋪滿整個蘭陵城主道的玫瑰錦簇,大紅轎行過的路上,玫瑰花瓣紛飛。
全然不像是一月。
蘭陵城的屋脊上還有未曾融化的大雪。
熾烈又溫暖的天光推進。
花香瀰漫,從南雀道網羅的白鳥從籠中被放出,在天風之中飛舞,一片聖潔。
遙遠又清亮的鳥鳴。
圍觀的羣衆也好,高樓觀看的權貴也好,此刻都無比放鬆,深深吸氣,吞吐着玫瑰的芬芳,感受着盛大的陽光,享受着這場盛大婚禮給人帶來的愜意與自得。
若有人問,此間何來鴛鴦羨?
毫無疑問,這便是了。
南雀道的白鳥,帶着海邊獨特的溼氣,脫離鳥籠之後在空中飛起,嘩啦啦啦如流水的撲翅聲音連綿成海浪,驅鳥人雙指環起,扣在脣間,輕薄發力,吹出好聽的口哨。
於是白鳥環繞,圍繞成一個巨大的心形。
然後散開,得到了最後的自由。
此天的聖光,此天的輕風,此天的溫暖與和煦。
是何等的幸運?
直到白鳥散去,天空之中再度傳來了一聲鳥鳴。
一隻巨大的雪白影子,出現在天地之間,與蒼穹白雲一般,像是西域大雪山上的一塊巨大白雪琉璃。
那是一隻巨大的妖鳥。
也是西域最兇狠的大妖之一。
雪骨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