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這一場變故,並沒有持續太長的時間。慕容蘇驟然驚醒的時候是後半夜,那個時侯,已是大事底定,不可回寰。
事實上是,他輸了。
通過蟠龍大道直入禁宮的前鋒鬆將軍,剛一衝進御書房便死在了奚仲聞名天下的“月勾”之下。這種以奚仲兒女之名命名的鐵箭,不光射殺了擅使弓箭的鬆將軍,也讓隨後趕來支援的王崢和張遠身受重傷。
沒人知道爲何領兵北伐的奚仲會突然忽然出現在御書房,但有他在,戰局便完全顛倒。最後,王崢被俘,隨行的燮羽士兵在京畿帝營的重重包圍下,幾乎沒有人能逃出禁宮。
同時,守在京城外郊的林七葵和後宮中的葉逢蘇,卻都在那天晚上收到了不知名的紙條,臨時終止了原先的計劃,反倒沒有牽連在這場風波中。
如今,京兆尹已下令整個京城戒嚴,禁衛軍到處搜尋逆賊的餘黨。恐怕很長一段時間之內,都沒有人能在京城輕易出
葉逢蘇的夜行衣上還留着夜露的味道,卻已經乾透了,顯然已經在這裡照看了他很久。慕容蘇擁着錦褥,靜靜的聽她把事情的經過說完,抓住涼滑錦緞的手指卻在黑暗中無聲收緊。
按照原先的計劃,酉時燮羽士兵逼宮,他應該和皇帝在書房裡。但是信王的車駕剛進了轅門,便被不明身份的人襲擊了。之後的事情他記得不太清楚,只知道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了信王府的牀上。
他的眼睛在黑暗的屋子裡宛如一盞跳動不已的幽火,半晌纔開口,聲音隱忍而冷淡:“爲什麼我會在這裡?”
“聽司徒侍衛說,子時有人夜闖王府,他追出去地時候便發現王爺躺在門口……如今皇上也知道了此事,一併認爲是被前朝亂黨所害。明日便會頒下賞賜給王爺壓驚。”
“這麼說,我竟然還變成了被亂黨襲擊的受害人……”他在這時候居然還能笑出來,笑意漸漸瀰漫到眼梢眉梢,看起來竟有一種魅惑衆生的意味。
葉逢蘇的心裡卻是一冷:“王爺……”
“沒關係,這樣不是很好嗎。”他沒有表情的笑了笑,翻身坐起,慢慢整理身上的衣物。“逢蘇,你先回宮裡去。出了這件事,宮裡最近必定要盤查清底,你們都要小心些。還有……打聽王崢和被俘的燮羽士兵關押之所,儘快來告訴我。”
葉逢蘇擔心地望了他一眼。猶豫道:“王爺,屬下想不明白,既然有人已經知悉了你的計劃,要與你爲難,又爲何要暗中通知我和葵將軍,讓我們逃過一劫?”慕容蘇眼中暗光一跳,彷彿幽藍的海面上燃起的火光。有着灼熱又冰冷的溫度。他眯起眼睛,低低道:“也許那個人自以爲好心,想勸大家回頭是岸……”
他地聲音很溫柔,但眼神卻是冷的,冷淡的眼底瀰漫着呼之欲出的怒火和不見血光的疼痛,烈烈的幾乎要失控。葉逢蘇從沒有見過他這個樣子。不忍再看,急急的說了一聲“是”,便從密道中離開。
門外地風還在肆虐的颳着。慕容蘇獨自在黑暗的屋子裡很慢很慢的走了兩圈,然後替自己倒上一杯早已涼透的茶水,一口飲盡。終於走到門口,伸出手,毫不猶豫的拉開了門閂。
屋外落盡殘葉地樹下,正有佩劍女子負手獨立。她的身上穿着極爲簡單的布衣衫裙,並不是王府裡的綾羅綢緞,長髮也並未梳髻,只用髮帶綁了垂在肩頭,是未婚女子的髮式。
慕容蘇見了她,似乎並不意外。只是挑了挑眉。於是月影先開口道:“你醒了?”
他也不朝前走。就站在那裡遠遠地看着她,淡淡問道:“這就要走了?”
她輕嘆口氣:“我還能留下嗎?”
“如果你走了。讓我怎麼和別人交代?多少人在等着這一天你可知道?”
他的聲音淡淡,臉上也沒有表情,月影只覺得心裡一痛,忍不住垂眉道:“你果然知道……是我。”
“的確……我知道,在蓮墅的那段日子裡只有你一個人回了家;我也知道,你告訴婷兒讓她十一月初九不要留在府上;我甚至知道將襄襄帶走的人是顏嘯雲。可是我什麼也不明白,儘管很多事你都在騙我,我也始終不相信,你真的會把我的人出賣給你父親,我以爲你根本不在乎誰做皇帝,我一直堅信你是個信守承諾的人!”他一口氣不停的說話,聲音漸漸激動起來,終於走下臺階,卻又在離她五步開外地地方停了下來,漆黑地瞳仁中被痛苦和憤怒染上了一層青色。
他微微的喘着氣,看着她很久,終於慢慢地閉上眼睛,再睜開時,眼中已經是決然的冰冷:
“我給你機會的。只要十一月初九一朝功成,你騙過我的所有事情我都可以當做不知道。但是你還是選擇了你父親的月勾,而把我當成被你矇在鼓裡的傻瓜!奚月影,你這樣的女人也能自詡俠義?我還真是高估你了!”
他眼中的痛讓她心顫,鄙夷冰冷的語氣更讓她幾乎無法承受。但她還是深吸了一口氣,穩穩的站住,顫聲道:“不管你是不是明白----我只是想讓殺戮減到最低!你一旦做了皇帝,一定會剷除朝中的異己,也一定會對付今上的舊臣……還有被你利用的燮羽士兵和林七葵姑娘,事成之後,你真的能容忍他們活在自己眼皮底下?”
儘管想逃,她還是強迫自己對上他的眼睛,繼續道:“北方那些被白朔攻陷的城池都是你的餌吧?你要以天下爲局,我不攔你,可你,不該輕賤普通百姓的性命!”
他微微一擊掌,冷笑道:“好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奚姑娘,本王真是佩服你。你還真以爲自己是什麼了不起的人嗎?天下蒼生?說的好聽!死在月勾之下的燮羽士兵就不是生命?什麼天下蒼生……天大地笑話!”
他的眼底有着狂暴的怒意,再不復往常的優雅從容。月影緊緊的扣住手掌。連掌心都掐出血來,咬住脣道:“慕容蘇,我從來沒想過要害你……”
她阻止了他入宮,也沒有將他是主謀的事情告訴父親。她一直是想保護他的!
“住口!”他仰起臉,精緻地臉龐帶着殘忍的笑意,像是利刃,一刀刀割在她心上。“你還有什麼事情是騙我的?你跟着我,在我面前裝出羞澀和嫉妒,讓我以爲你終於對我動了心,讓我想着要以真心回報你……可這一切做作,都是爲了讓我放鬆警惕的手段吧?奚姑娘。做這麼不情願的事可真是難爲你了!”
“我沒有……”她喃喃着,卻無法斬釘截鐵地直視他。她對他的心思,是真是假連她自己都分不清楚。但是他的指責讓她覺得很難受,難受的快要窒息了!
這個地方……待不得了。
她又狠狠的吸了口氣,從懷裡掏出三顆晶瑩剔透的圓珠,手指微彈,一一落在他手中:“這三顆佛眼砂。還給你。”
“我答應過替你保密。是我沒有做到,所以東西還給你。”
“承諾這種事情,在你看來果然是有如兒戲。”他的眼中掠過一絲傷痛,卻很倔強地掩在冷笑之下,手掌緊緊的捏住那三顆佛眼砂,倏然間又放開。從懷中又另外掏出三顆,一併放在掌心。
“這是最後三顆。我一直帶在身上,本想等事情一結束就提出第三個要求。不過這個要求,奚姑娘一定很不願意聽了,我們不如換一個。”他的脣角綴着空茫殘忍的笑意。“這些珠子你視若珍寶,對我來說卻是一堆垃圾,全部送給你也無妨,但我的條件是,守住樊城。”
“樊城……”她低低的重複。
“不錯!那裡不是你喜歡地地方嗎,你不是說過會盡一切力量守護嗎?如今白朔騎兵已經兵臨城下,奚姑娘想必十分樂意前往。”
“當然你大可以臨陣脫逃,我也不會管你。不管樊城是不是能守住,從今天起。你已經不再是信王妃。愛去哪裡就去哪裡。”
“你想要自由,我還給你。你我從此再無瓜葛。”
他一鬆手。那六顆晶瑩剔透的佛眼砂一齊滾落在地上,四散,流離。仿若過去一起經歷過的那些日子,如今都成了挽不住留不下的,指間之砂。
他再不看她一眼,轉過身去淡淡道:“你可以走了。我不想再看到你。”
她看着他的背影,手指緊緊地攢住胸口衣襟。只覺得心裡從沒有這樣的疼,疼的好像要裂開來。她努力的仰起頭,才能不讓淚水滴落。許久之後,才輕輕道:“我會去樊城的……如你所願。”
“從今往後,你……自己保重……”
“滾!”
只一個字,卻彷彿凝聚了他所有的力氣。喊出口之後,連身子都開始微微顫抖。
樊城,怎麼可能守的住呢?守將早已經得到何倥傯的授意,大部分守軍已經秘密撤走。光憑不到原來三分之一的兵力,怎麼與斑雎蓮地白朔騎兵對抗?
他太瞭解她了,她一定會去地。戰死在那種兵荒馬亂的地方,最後可能連個收屍地也沒有……也許不會,斑雎蓮那麼喜歡她,或許會饒她一命,可是依着她剛烈的性子……
他驀然間轉過身來,脫口而出:
“月影……”
然而方纔紫衣女子所站的地方已經空無一人,茫茫黑暗裡,只有風聲低迴,宛如嗚咽。
她不會再回來了。------------《戰殤》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