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將軍。”慕容蘇以一種恭敬的語氣輕輕應聲,眼中卻流露出掩飾不住的驚喜急切。他把手裡的藥箱放下,裝模作樣的在裡頭翻檢着各種藥草瓶罐。牢房裡瀰漫着一股陰暗黴的味道,但他卻可以感受到身邊那個人身上所散出的熱力。不管在哪裡,他始終有着旺盛的生命力。
“小葵果然把你帶來了。”角落裡的男人平靜的說着,朝他伸來一隻手,袖子有點殘破,但手指還是遒勁修長。
“嗯。”慕容蘇伸手搭上他的腕脈,指下的脈搏一如既往沉穩有力。他動了動嘴脣,低聲問道,“聽葵姑娘的意思,是要在宮裡動手?”
“不錯。”何倥傯道,“黑驄軍的召集令在你那裡吧?想必也知道我們的人都已經回來了,兵器方面也不是問題。眼下白朔和巨澤自顧不暇,慕容捷這小子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可李乃安是個強硬派,他暫時還啃不下來。”
“我明白。”慕容蘇點點頭,“更何況京中還有奚仲,奚月華也很快就要班師回朝了。”
“四月之後開始融冰。以我看來,慕容捷現在休養生息就是爲了等到那個時候。他一定要在這段日子裡想個辦法來破神龍軍,絕不會白白浪費了時間。如果我是他,破軍最直接的辦法,就是把統帥殺了。”
慕容蘇猛一擡頭,卻只是看到何倥傯一雙閃閃亮的眸子。
“你是說,二哥要直接入京刺殺奚仲?”
“多半如此。神龍軍神勇,卻也有弱點。皇帝怕泄露了秘密,因此整個軍隊的佈陣和戰術,甚至包括武器裝備都靠奚仲和一羣帝黨秘密策劃,就算李乃安領兵,也不完全清楚內情。因此只要奚仲一死,偌大的神龍軍就和普通的軍隊沒有什麼兩樣。依慕容捷這小子的能力,攻打一支普通軍隊。一個月內到達遼陽京不是問題。”
慕容蘇沉吟了片刻。心領神會:“舅舅地意思。是我們可以利用二哥刺殺奚仲地機會。直接從皇宮內部出手?”
何倥傯沒有正面回答他地話。反倒問道:“子幄啊子幄。如果你是皇上。在現在地形勢下會怎麼辦呢?”
“如果我是皇上……”他喃喃地重複着。突然毫無預兆地笑了笑。“可我不是。”
何倥傯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湊近過來低聲道:“下個月。慕容晟要立後了。”
皇后?他地心一跳。
“新後是重華宮賢妃龍曼兒。”何倥傯悠悠道。“你明白這個意思麼?太后和皇帝始終是母子。慕容晟不過是太后手裡地孫悟空。就算鬧了個翻天覆地。最後也飛不出她地手掌心。賜死一個龍皇后。還有一個龍皇后。這個老女人地身體一日不如一日。指不定那一天就不行了。在那之前。她一定要看到姓龍地坐上皇后之位。否則咽不下氣。”
他的話很惡毒,慕容蘇知道他想起了自己的母妃,心中滿是說不出的滋味。但他來不及多想了,何倥傯開始簡短而隱晦的說出整個計劃,這個計劃很簡單也很直接:何倥傯會使計促成慕容捷在皇帝立後那一天刺殺奚仲,而他們就在同一天趁亂而起,直接殺入內宮。逼皇帝退位。
不管奚仲死不死,神龍軍尚能抵擋一陣子,在這個時間差裡,黑驄軍應該已經悄悄繞到浮山,將蜀軍包圍。怎麼樣攻打慕容捷是以後的事,至少那時候,遼陽京已經換了主人。
何倥傯的聲音很平靜,卻又蘊着風雷凌厲,三言兩語便把事情交代清楚。慕容蘇一邊聽。一邊提筆寫藥房,心中卻不由的想起了含霖殿地那個人,她不是一心想要做皇后的嗎?如今好不容易等着龍紫墨死了,卻又來了一個龍曼兒,想必……眼下也是不安心的吧?
何倥傯像是看破了他地心事,彈了彈手指,聲音裡有種不容置疑的意味:“子幄,我還有件事情要你去做。”慕容蘇神情一凜,正色道:“請說。”
“你去見周雨。”
他一驚。楞住了:“爲什麼?”
“她是個聰明的女人。一直在暗中阻撓四月立後的事情。皇帝很寵她,又一直覺得愧對死去的周露。因此對立後一事已經有了動搖。如果事情真的有變,立後一事延後,等過了四月,慕容捷想出了其他應對神龍軍的方法,我們的機會就少了一半。”
何倥傯的聲音很冷靜,慕容蘇地心跳卻一聲一聲加快起來,他沉吟片刻才鎮定下來,道:“舅舅的意思,是要我勸說周雨不要阻撓皇兄立後?”
“是。子幄,這件事只有你能做到。”
“舅舅你高估我了,我做不到。”
“你可以的。”黑暗中的男子帶着不容置疑的口吻,“子幄,現在我要告訴你兩件事,你要好好的聽着。等聽完之後,再做判斷不遲。”
走在帝闕內通往後宮的金磚甬道上,聽着風聲在兩側高牆之間迴旋,慕容蘇只覺得心亂如麻,舉步維艱。
他沒想到!他從來想不到事情的真相竟然是這樣的!
何倥傯告訴了他兩件事,一是當初慕容政因爲狂暴而到處惹禍,以至於被廢去太子之位地原因,經查實,是因爲周雨指使太醫院的人每天在他的飲食中下藥的緣故。
第二件事,直到現在還不能讓他的情緒平復下來。
何倥傯告訴他,很多年前,當他在風雨橋邊等了一夜而周雨沒有來,不是因爲她貪戀權勢而狠心絕情,他收到的那封信也不是她親手所寫,這一切,都只是何倥傯設下的一個騙局。他叫人分別模仿了周雨和慕容蘇的筆跡,從此斷絕了兩個人之間的那條生路。
何倥傯說,對不起子幄,我想讓你成爲天下第一地人。你不能在那個時候就被一個女人毀了將來。
那麼輕描淡寫地一句話,甚至在道歉的時候,那雙深褐色地眸子裡還帶着淡淡的笑意。
但是,這個真相卻在他心裡掀起風暴。
如果可以,他寧願不知道,永遠不知道。就當是她貪戀富貴,就當是她絕情好了,就這樣,一輩子也就過去了。
可她不是不願意跟他走,不是不要他……這叫他不知所措,這麼多年來的努力,突然間沒有了支點,只剩下了一片茫然。
何倥傯還說,你要恨就恨我吧,但是現在你必須要去,你可以真心,也可以假意,可以挽回,或拋棄,但你必須去!
所以,他去,希望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
轉眼間,含霖殿的宮門已近在眼前。葉逢蘇看了一眼慕容蘇陰晴不定的臉,當先上前敲門,稟告說太醫院的管事有事求見。不多時,內監來傳,葉逢蘇不便入內,便在慕容蘇耳邊輕輕道:“王爺,我在外面等你,一個時辰之後,無論結果如何,請一定要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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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有可能的話,還是兩章奉上!
第八十六章 只是當時已惘然(二)七年前,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
他們約好了在風雨橋見面,一起走,從此拋棄顯赫家世,父母兄長,富貴榮華,甚至拋棄君主的旨意……只爲了要在一起。
可是後來,他在橋頭的風雪裡站了一整夜,她卻沒有來。
快天亮的時候,他的手腳已經凍得麻木,心裡也凍成了一片雪原。再後來,他最尊敬的舅舅來接他回家,給了他一封她親筆寫的書信。
字跡還是一如既往的秀麗,話語卻很無情。
她說她還是決定要嫁給太子,哪怕做一個側妃,將來也是皇帝的妃子。周家世代爲官,卻從沒有出過一品大員,她雖然是一介女子,也想爲家族門楣增輝。
她還說,成爲皇帝的妃子,是天下每一個女子的夢想,同樣,只要做皇帝的那個人開了口,天下沒有一個女子敢不答應。爲了自己也爲了他,她決定聽從父母的安排。
她叫他不要記着她。
她說,蘇,你我緣分已盡,不如彼此忘記吧。
他曾爲這句話天天醉倒不願醒來,晨昏顛倒,日夜不分;如果沒有這句話,他不會認真考慮何倥傯的建議,百無聊賴的去爭奪這個天下第一的位置……
真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
該不該恨?
她地聲音軟綿綿又懶洋洋地從內殿傳來。帶着點冷笑地意味。聽着卻又叫人很是受用:“太醫院來地人?不是上官大人有事相傳嗎?”
隨着聲音。有人輕巧地揭簾而來。他地手漸漸握起衣角。定了定神。擡起頭。正對上她明媚地眼睛。
“是你……”她地瞳孔一瞬間收縮。片刻之後才平靜下來。擯退左右。邀他坐下。指尖攏進寬袖。掩去那一絲不穩定。
慕容蘇看起來倒是平靜。淺笑道:“淑妃安好。”
周雨暗罵自己沒出息。輕輕吸了口氣。道:“信王殿下……”突然想到對方地封號已經被自己地夫君奪去。急忙住口。卻又不知道該怎麼稱呼。頓了頓。只好當作不知。繼續道:“……偷偷潛入宮中。按你如今地身份。罪名不小啊。”
他很想像平常那樣無可無不可的調笑幾句,一笑了之,卻怎麼也說不出口,只是從懷裡掏出一封:“何將軍有信,給你的。”
不甚恭敬,卻也不算失禮的口吻。像極了從前……周雨有些恍惚,一心想着要叫他避嫌快走,又想着叫人去通知皇帝來抓人,結果到頭來也只是想想而已,一邊接過了信細看,一邊淡淡道:“何將軍是那位下在天牢的何倥傯將軍?你們真是好大的膽子……”話沒說完,她地臉色就變了,再有什麼冷笑嘲諷的話,也哽在喉嚨裡。說不出來。
她的指尖露在寬袖外,顫抖不已,這一次,卻忘了收回去。
“這信裡說的,可是真的?”
這聲音,也帶了三分惶惑不安。
“我不知道。”慕容蘇如實回答,“但他是我的親人,我自然相信。娘娘是不是相信,全看你願不願意了。”
這話說的玄奧。周雨卻懂,心中更是明白何倥傯信上所說一定都是事實。七年前,她曾與慕容蘇約定在風雨橋邊一同離開皇城。十五六歲的少年,只看未來,不管身後事,但她還沒來得及出門,事情便敗露了,被爹孃攔下。那位軍政司的何大將軍送信來,告訴她沒有人會來赴約。慕容蘇不會爲了她放棄自己地爵位和身份。請她安心嫁給太子,以後榮華富貴絕不會少。
她還記得。自己當場就把那封信撕的粉碎,然後咬着牙對何倥傯說:回去告訴他,這輩子我都不想見到這個人!
她硬撐着回了房間才讓眼淚流下來,爹孃怕得罪皇帝不敢放她出門,她也不想出門。每天只是哭,以至於到後來聽說當初是他向爹孃告私奔一事的時候,整個人已經麻木了。
彼時她已經穿上嫁衣,入了東宮。雖然說了不見,但不見是不可能地,他是皇弟,她就是皇嫂,每逢過節宮宴都要見面,見得多了也就沒什麼了。再後來,她替皇帝生下了兒子,他也娶了王妃,當真是彼此嫁娶,各不相干。
只是心尖的那一點恨意,卻不曾消融過。因爲另一種未來沒有實現,也不知道是不是比現在更好,因此總是不甘心,她又是個說一不二的倔強脾氣,這些無處泄的火氣,便一併出到了那幾個兄弟身上,連自己的夫君也不放過,憋着勁兒,非要坐上那個皇后之位,也樂得看姓慕容的一家打的不可開交。
從此墜入煉獄,雙手染上了許多無辜人的血。
可是,到頭來這些背叛都是假的,那些海誓山盟纔是真地?
這讓她情何以堪,她的報復到底又是爲了什麼?
他說,全看你願不願意相信。的確,若是眼下過得很好,她可以選擇不相信。就算這些是事實,畢竟也過了這麼多年,沒辦法回到過去了。
她握着那封信,心潮洶涌,一時間想的怔,久久沒有言語,慕容蘇的臉上卻沒什麼表情,略略等了片刻,便站起身告辭:“淑妃娘娘,時候不早了,我先告辭了。”
“等一等!”
她幾乎是衝口而出,說出口,又有些尷尬,於是拿腔拿調的坐正,道:“本宮還有些話要說。”
葉逢蘇擡頭看了看天色,這已經是一盞茶的時間裡的第三次擡頭。一個時辰將到,慕容蘇還是沒有出來,輪到她當值的時間就要過了,到那時候再將慕容蘇偷偷送出宮去,那就要大費周章。
可擔心什麼偏來什麼,她正犯愁地時候,不遠處的曲廊上走來了一個人,前頭只有兩名小黃門引路,熟門熟路的就朝含霖殿走來。
她看得分明,是近日已經擢升爲御書房行走的駙馬爺上官漁,上官漁原先是太醫院的院正,此番好巧不巧的前來,只要稍稍一問,這番謊言就要穿幫。
葉逢蘇有些着急,苦思對策。眼見上官漁就要轉過曲廊到宮門口,咬了咬牙,幾步飛掠過去,看準了時機從轉角的地方衝了出來,正和當前的兩個小黃門撞成了一團。
這一交沒用內力託着,摔得不輕,她輕輕呻吟了一聲,上官漁蹲下身查看,驚訝道:“這位不是太后跟前的葉姑姑嗎?”
說罷便伸手來扶,葉逢蘇又咬了一回牙,把心一橫,順勢伸出手來勾上他地脖子,吐氣如蘭,聲音低啞,道:“上官大人,我站不起來……”晚上還有一章,影子最近很勤快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