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冬終於過去, 兆仍舊很忙。
葛天國的支柱產業是紡織業,農耕乃國之根本,這是公認的真理, 這樣的情況下葛天侯的支柱不是農耕而是紡織業本身就證明了一件事:葛天國的土地不太適合發展農耕。
千百年來葛天國境內的稍微平坦點的地都被開墾成了農田, 剩下的土地實在是沒法開墾成耕地。
理論上這樣的地方人口會很稀少, 而人口稀少, 資源雖匱乏卻也是夠用的。
現實是葛天國是冀東諸國中人口最稠密的國家。
原因便在於紡織業。
約莫四五千年前, 一個叫重華的人族奉炎帝之命帶着一部分人向東發展,來到了如今葛天國所在地方。本來想農耕種植的,但被本地過於層巒疊翠的地形給打敗了, 重華無奈,換了個思路, 雖然種不了地, 但山上有很多的葛藤, 帶着族民採割葛藤抽取纖維紡織布匹。
人不能不吃飯,但也不能不穿衣服。
自己沒法種地, 沒關係,用葛布和種地的人換糧食吃,皆大歡喜。
這個史書記載因爲生有重瞳而被稱爲重華的人正是葛天國有明確譜系的最早的祖先,青帝時重華的子孫被封爲侯,建立了葛天方國。至於更早之前的祖先, 史書明確記載重華是個平民, 鬼知道祖先哪位。
最早的時候葛天氏只是採割野生的葛天, 不過後來隨着繁衍, 人口增加, 需要更多的糧食,要獲得更多的糧食就得織更多的布, 需要更多的葛藤,野生葛藤不夠,葛天氏乾脆自己種植。
隨着一代又一代的培育改良,最終改良出了葛天藤,同樣的一根藤,葛天藤能抽出的絲是最多的。
靠着紡織業,葛天國擁有冀東諸國最稠密的人口與大量的財富,以及....經常被勒索。
糧食嚴重依賴進口,賣家可以選擇不賣或賣給別人,反正不會虧,但買家卻是必須買,最終造成的結果便是賣家動不動就漲價,經常隨心所欲的漲。
葛天國自然也沒興趣當冤大頭,反正種糧食的國家又不止你一家,我換一家買便是,這個思路也沒毛病,但後來賣家們學會了聯手,大家一起漲價。
“糧價又漲了。”兆看着奏章嘆道。“這是真將孤當成冤大頭了。”
沒得到任何反饋,兆看向開春後被自己要求每旬都要抽一天來聽政的兩個孩子。
稷正在思考什麼,婧則拿着一塊犢版在奮筆疾畫着不知道什麼動物的腦子。
兆問:“你們怎麼看?”
稷道:“它們太過分了,孩兒覺得應該攻打它們,滅其國,並其土,役其民爲我們耕作,一勞永逸。”
兆對稷側目,這也正是他與井雉的想法,井雉已經在準備攻打鄰居們了。
一直被人勒索敲詐也不是個事,雖然每年漲價幅度不高,但年年漲價,漲到最後也受不了,不如吞併那些農耕國家,增加葛天國的耕地面積。
糧食能自給自足了自然就不需要接受敲詐了。
“阿子與我和梓潼想到一塊去了。”兆讚許的對兒子道。
稷聞言不由得露出了絲絲喜悅。
兆看向還在奮筆疾畫的女兒,抓起一塊糕餅扔了過去,正在畫畫的婧下意識擡起爪子接住糕餅塞進嘴裡,糕餅進嘴看到兆臉色不是很好,遂問:“阿父,誰氣到你了?臉色好難看。”
兆道:“此事你怎麼看?”
什麼?
婧回以懵然的表情,你剛纔說什麼了?
稷提醒道:“糧食又漲價了。”
婧仍舊懵然,稷無奈給婧更細緻的解釋了一番前因後果。
婧哦了聲,問兆:“阿父阿母準備遷都嗎?”
兆訝異的看着婧,他是有此意,現在這座都城非常不方便,又是古都,貴族勢力盤根錯節,他的底子太單薄了,只是暫時還沒有更合適的選項,確切說,他看中的更合適的遷都地址現在還是別國。
婧繼續道:“但遷都好像也解決不了問題,本地還是不產糧食,最多就是阿父你打下別的地方後不需要再被其它國家敲詐,但本地還是缺糧,需要花很多的錢買糧食。”
問題仍舊在,並未解決。
兆自然也是知道這一點的,因而他的打算是修路,把路給修通了,修得四通八達,糧食運過來容易了,糧價自然也就下去了,但現在是他在考校孩子,遂問:“那你有什麼想法?”
婧問:“山地爲什麼不能種糧食?”
兆下意識想扶額,趕緊道:“我不知道爲什麼,但山上種不了五穀。”
如果能種早就種了,哪會歲歲年年的接受鄰居們的敲詐。
“爲什麼種不了?”
他哪知道爲什麼種不了,但看着崽崽充滿求知慾的眼神,兆又不想在崽崽面前沒面子,支吾了須臾,恰好井雉從外面走了進來,兆瞬間禍水東引。“這個你可以問你阿母,無懷國產糧,她最清楚了。”
井雉懵然的看着看向自己的崽崽。“怎麼了?”
“阿母阿母爲什麼山上不能種五穀?”婧問。
井雉一邊在自己的書案前坐下一邊回答:“山上土壤很薄,都是石頭,五穀的根系太脆弱,鑽不透,無法紮根,自然也無法生長。”
婧想了想,問:“但樹木就能在山上生長,爲什麼不令樹上結五穀?”
井雉被崽崽的腦洞給噎住了,樹上結的那還是五穀嗎?不對,腦子被帶溝裡了,樹木就不可能結出穀物。
井雉求救的目光看向兆。
兆輕咳了聲,對崽崽道:“樹木它不結五穀。”
婧道:“那就搞清楚爲什麼不能,再解決它,這樣山地不就能種糧食了,我們也不需要再花錢買糧食。”
兆有種啼笑皆非的感覺,崽崽太自閉了,與人相處少,缺乏太多的常識。“不可以的,如果可以,早就有人這麼做了。”
婧:“以前沒人能做到不代表以後沒人能做到。”
“那你能嗎?”
婧想了想,回答:“我現在不能,但以後的話,我會努力做到。”
“那你就說點有用的,現在能用的。”
婧撓了撓腦袋。“那要不讓民間多種點慄和芋?”
兆懵然。“什麼?爲什麼要種慄和芋?芋又是什麼?”
“書上說慄主要生長在山上,既然生長在山上,說明它在葛天國也是可以大範圍種植的。慄的產量雖然比不上粟麥,但哪怕乾旱水患也不影響它結果。至於芋,我看過一卷遊記,上面說岷山之下,野有蹲鴟,至死不飢,注云:芋也,蓋芋魁之狀若鴟之蹲坐故也。岷山是山,葛天國這邊都是山,想來也是能種的。”婧興致勃勃的道。“阿父你若派人去岷山尋芋,那我就不尋人去了,待你尋回來了,記得送我一筐,我還沒見過長得和大鳥一樣的植物呢。”
夫妻倆俱是無言。
婧私底下收集各種草木骨骼的事也不是秘密,卻着實沒想到婧已經將興趣愛好發展到這般境界。葛天國的植物已經滿足不了她,開始探索國外的植物。
但不可否認,婧的思路很有想法,比他們三個加起來還要能更切實的解決問題。
一定要說的話,他們的思路是治標,婧的思路是探尋本質,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婧很擅長看到問題的本質。”井雉讚道。“這世上能看到問題的本質的人不多。”
能想到解決辦法那就更少了,當然,也可能是因爲自身立場的緣故拒絕往會損害立場利益的方向思考問題,而不往那個方向思考,便是想破了腦袋也無法想到解決的法子。
婧的思維很特別,有一種純粹旁觀者的味道,這種味道讓她能夠輕易的旁觀者清般看到很多東西。
婧茫然的看着父母,並不能明白這些。
稷也不能明白,卻隱約能意識到一些說不出的變化。
***
打仗並非一拍腦袋就能打起來的,在打起來之前需要長期的準備。
人族諸國,確切說元洲所有族羣與國家都是全民皆兵制,平時只有少量的常備軍,要打仗的時候纔會根據戶籍徵發青壯入伍組成軍隊參與戰爭。
兵役這個詞本身就在訴說着打仗是所有成年人丁對國君與封君的義務。
論戰力的話,脫產的常備軍自然比這種每年只接受一兩個月軍事訓練的徙卒更能打,但養一個脫產甲士的成本太高了,高到沒哪個國家能大規模的打造脫產軍隊。
打仗時軍隊消耗的糧食可不是軍卒自己負責的,這也是爲何很多國君發動戰爭太頻繁的話,哪怕打贏了也往往被國人暴/動拉下臺的緣故。
國家給軍隊吃的糧食從哪來?
自然是靠軍賦,戰爭時會另外增加軍賦,增加多少看軍隊需要,實徵會比實際需要多一兩成。但不管多不多那兩成,一場戰爭打下來都會有大量的中層氓庶們破產淪爲底層,上層氓庶則下沉至中層,至於底層的氓隸,人就是國人暴/動的主力。
戰爭時的消耗尚且如此,若是變成固定消耗,國君一定會死的很慘。
兆之前打的戰爭不是收復失地就是別人打過來了,然後自己打回去,民間的排斥自然小一些,如今卻是主動對外開戰,氓隸們的積極性與自覺性自然不能抱有希望。
兆這些年的變法還是有點成效,至少人們不排斥兵役了。
軍功爵落實得很好,只要能斬獲首級就能得到爵位,分到宅邸、土地與奴隸。
當人們發現軍功爵真的能改善自己的生活後,哪怕成功者的腳下有大量的枯骨,對戰爭的積極性也會倍增。
但軍卒的積極性再高也不可能高到餓着肚子打仗,還是需要軍賦。
增收軍賦必定會引起民間不滿,尋常時候也就罷了,氓隸們自身是鬧不出大事的,但兆與貴族公卿們的關係不太好,不能保證貴族們不會有人趁着這個機會引導民怨。
歷史上層出不窮的國人暴/動多多少少都有貴族的影子:幹掉國君換一個更符合自己利益的。
若非如此烏合之衆想要殺死或驅逐國君難度不亞於登天。
兆自己有了想法,但還是想考校一下孩子們。
稷的看法是對貴族們做出安撫,許諾打下的土地封賞他們一些。
很正常的思路,兆看向女兒。“你如何看?”
婧反問:“能將那些貴族全殺了嗎?如果能的話,他們的家產夠不夠軍費?”
兆:“....你着實不愧是梓潼親生的。”和井雉的思路半斤八兩,只不過井雉沒到想將所有貴族給殺光的程度。
“可行嗎?”婧好奇的問。
“不可行。”兆道。“貴族殺光了誰來治理國家?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國君再能幹也不能一個人治理整個國家。”
婧聞言問:“不能用遊士嗎?”
兆道。“能用,但不能只用遊士。”
婧想了想,問:“因爲遊士做官靠的是自己的能力,貴族做官靠的是血統,而國君當國君靠的也是血統?”
兆驚豔的看着婧。“是這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