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沃爾的清晨比倫敦要稍冷幾分。
當那艘身披黑檀色塗裝的老式二桅方帆緩緩滑入港口時,哪怕最富想象力的作家也不曾預見,這艘二百三十五噸重的自然精靈將成爲撬動人類知識版圖的支點。
貝格爾號——切羅基級勘探艦,承載着諸神褻瀆己神的祝福在航行數年後帶回了一株早已萌芽的火種。
它收攏層疊縱帆靠岸時,就連費南德斯都有些緊張:
他太想知道,這個寫出瀆神之語的學徒究竟什麼模樣了。
也許…
他真改變了時代。
哪怕他是個大老粗也知道。
哪怕他是個執行官也不得不承認。
這不是‘我認爲’、‘我尋思’、‘我猜測’——是有理有據的,一本幾乎讓你在辯論場上橫行無忌的著作。
真正擁有智慧、在意細節和體面的紳士不會到充滿思想的地方撒潑,他們不是女人,也不是發現自己女人私底下有二十來個情人的男人——費南德斯看不懂那些文字間隙排列的數字,推測和論述,但他有不少朋友。
有不少明白達爾文所說的‘通過顱骨’、‘牙齒進化’、‘競爭篩選’的朋友,他們懂那些證據究竟證明了什麼。
這也是最近倫敦城的大小沙龍裡時常爭論不休的原因。
一方秉持着‘無論多荒謬,但事實就是事實’的原則,而另一方則認爲,‘你怎麼就知道神靈做不出這些來’——
船隻靠岸了。
這艘船上不僅載着一位瀆神者,還有它的船長菲茨·羅伊,一名醫生,十名軍官,一名水手長以及他的四十二名水兵和八名見習水手。此外,還有一名看管天文鐘、儀表和各式儀器的學者,一名美術家,一名繪圖師。
當那位披着軍人外套的中年船長雄赳赳踏上石岸,也輪到費南德斯上場。
那是個瘦高的金捲毛犀牛:捲髮,金髮,擀氈的油發。
鼻樑出奇的高,高到幾乎凸起一塊如同犀牛撞角的骨頭。
下巴像月亮向上勾,嘴脣很薄。
看起來,是個不怎麼好打交道的人。
事實也如此。
當費南德斯上前嘗試搭話,他正忙着訓斥那些勾肩搭背的水手,嚷嚷聲在碼頭上比最苛刻的稅務官還要大。
“…臭烘烘!如果你們明天沒有看準時間,就給我自己花錢!我不會出一個子兒,知道嗎?!”
水手們鬨笑,並不把他的話當回事。
——這場漫長的旅途並非由他出資,也並非由他而使。
可不是這位標準型號的軍官在和那沾屎的廚娘討論放鬆點或恩者讓我來的之類的話題時,忽然發瘋一樣抖動起來,拍着腦門,大喊‘我該帶一名博物學者周遊世界’…
不是他,他只是奉命行事。
水手們多精明。
他們知道這艘船上誰重要,該對誰禮貌,能對誰吐唾沫,罵他的父母以及祝福他父母各自有二十來個情人。
之類的…
大海上的人總有獨特的鹹腥說法。
“啊,我知道您,教會的使者。我知道您,我得看看,先看看您帶來的…對,給我點時間。”
他低頭接過費南德斯遞來的信函,粗魯撕開上面的火漆。
裡面是女王手書。
還蓋了印章。
讓費南德斯沒想到的是。
這位船長竟然從裡襯抽出一張類似的信紙,用上面模糊的字段逐一比對起來。
“羅伊先生,我們穿着教服,來自審判庭,不可能是其他人了。”
費南德斯有些不滿。
“我們在這兒等了三天,難道您沒收到過通知?至少清楚我的姓氏,我長什麼模樣吧?”
這些問句沒有得到答案。
傲慢的軍人,或者船長只低着頭,從他那細瘦、生金色汗毛的喉嚨中發出一聲輕蔑的‘嗯’——這就是對以上所有問句的回答。
他仍自顧自比對,逐行檢查。
刀刃在遠處沒正形的倚着羅蘭,挑了挑眉:“他是故意的。”
當然是。
因爲筆記和印章都太容易模仿了。
哪怕是樣貌。
而一個凡人,沒有任何能耐可以分辨這些——他這麼幹,除了耽誤時間外,也要讓這夥人清楚:
誰是船長,以及,倘若你們上了船,該聽誰的話。
我,和我,以及我。
之所以說‘標準型號’的軍人,就在於此。
這些人爲國奮戰,無論義或不義的戰爭,他們流出鮮血,絕了子嗣,站在帝國的角度,無不要說上一聲‘英雄之舉’——可這些人也因此對儀式者不屑一顧。
道理就是上一句。
——當我們在戰鬥的時候,你們這些自認身負偉力的人…
在哪?
費南德斯不喜歡和這些軍人打交道,認爲他們都是一羣嚴肅過頭、刻板過頭的,只聽哨聲的狂犬(譬如軍情局的那些人)、
相對,軍人也不喜歡儀式者,尤其是審判庭的人。他認爲他們是一羣流氓。
冒充軍人的流氓。
以爲自己有信仰,而實際上,只是利用神賜予的權勢作惡。
“我得看清楚上面的每一個字,先生。我的身份讓我不能有一丁點草率——倘若讓‘圖謀不軌’的人登了船,難道責任還能讓其他人承擔嗎?”
他言語緩慢,聲音拉成一條冗長無趣的線,特地在‘圖謀不軌’上加了重音。
“我得小心一點,尤其是面對一些特殊人士。”
他低着頭,盯着信件,又只在‘特殊人士’的詞時,往上翻眼睛,擠出額前褶皺。
“小心一點。”這腔調實在太煩人了。
費南德斯默默捏緊拳,深吸了一口氣。
他不會生氣。
不會的。
羅蘭那小子都能搞上——都能和伊妮德大人相愛,世上還有什麼值得生氣的事?
我不會生氣的…
我不生氣…
我不生氣就是羅蘭·柯林斯的兒子。
“你他媽瞎?”
羅蘭默默捂住了臉。
刀刃開始笑了。
“抱歉?”菲茨·羅伊擡起頭,眉頭緊皺。他不敢相信自己聽見了什麼,側着臉重複:“抱歉?”
“我說你母親把你從**里扣出來的時候是不是不小心扣壞了眼睛——你他媽不認識審判庭的標誌?菲茨·羅伊,我們攜女王手令而來,你最好把你那用來排泄的嘴閉上!”
船長臉色驟變。
“你知道自己在對誰講話?我但願你的腦袋清醒,小流氓。”
他原本要使用沙龍上的社交禮儀,向這粗魯、低賤、沒有丁點禮貌的野蠻人講自己那一長串起伏優越、如同華美樂段的頭銜,不成想下一刻。
他就被拎了起來。
原地。
當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