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玉裁靜靜翻閱着記錄簿,尤蘭達靜靜望着翻閱記錄簿的愛人。
他如往常一樣挺拔,冷峻,專注時睫毛隨眼球滾動輕顫。
她能聽到馮如鬆的低語,紙張翻閱時的‘嘩啦’聲,水流滴出獸口,落入平湖那微不可查的撞擊聲。
以及。
仙樹的聲音。
她像一個旁觀者,只看、聽、想,卻與他們所在的‘畫片’並不重疊。
“玉裁…”
尤蘭達喃喃。
“昏君無道,妄祭秘術。恐怕我們改了又改,殺了又殺,最終的對手卻是來自——”
章玉裁將手中那沓信紙折了一下,回首觀望,眸如刀劍般鋒利。
馮如鬆微微躬身。
“大人。我與兄長已在各地點火,不用數年,便可成燎原之勢。”
“長庚司底下行了太多方便,我不是唯一的都司,”章玉裁思慮過太多日夜,馮如鬆滴水不漏,可時間來不及了,“變數太多,如鬆。”
他掌着長庚司一日,就有白蓮教一日的好兒。
倘若有天變了,圖吉與另一個坐上來,白蓮教的傷亡數字會迅速上升——更不提他們屢屢潛入郡縣,拉攏那些天賦非凡的男女…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在長庚司刀下倖存的。
他謀了私,多次從中領出‘死人’。
也指了錯路,讓長庚司的衛士吃了蝦蟹,放了鯤鯨。
他自認沒有露出什麼破綻,可天威難測,真有天出了變數,再做應對就晚了。
“洋夷步步緊逼,我軍戰戰潰敗——恐怕用不了半年,就要割地賠款,再多些個‘紅毛綠眼’的爹了!”
馮如鬆將頭垂得更低。
“國中之國,國之不國!他們怎麼有膽量提這樣的要求?!”
章玉裁扶劍恨聲。
“真乃愚人之妙法也!那層層尸位素餐的竟以爲是天大的好處落到腦袋上?我看是屎盆子!”
馮如鬆緩緩搖頭。
提起那些‘好大官兒’,他也有些無奈:“…最近又傳西洋人的機巧,說能教織娘歇息。平常三五個人、十來日才成的紡布,用上後只要兩人操作,三日便出。”
藍衫男人活靈活現地詳述那些官員的做派,他們是如何蠱惑愚弄百姓的。
“…糊弄她們,說等洋人來了,只挑出牌子,每日換着上工,其他空閒則休——我來時見織娘們都聚在一塊,聊閒時再私底下繡些什麼換錢,說平日裡工緊,忽地閒了,怕不適應…哈…哈…”
馮如鬆咧着嘴,腦袋搖了又搖。
百姓愚昧,並非百姓之錯。
可這個個朱紫竟像哄騙小兒手裡的糖畫兒一樣層層推諉,差人哄騙,只爲了自己口袋裡那叮啷作響的銀子——
實乃…
禽獸也。
“真到了那天…”
章玉裁薄脣輕碰。
雖沒有商賈之能,他也想得出,到了那天會發生些什麼——
“章…大哥。”
馮如鬆忽然叫了一聲近的,打破章玉裁的沉思。
“如鬆?”
“大哥想要朝廷好,國家好,還是百姓好?”馮如鬆靜靜望着他,說了句古怪的話——在多數人眼裡,這三個是一樣的。
章玉裁黑眸微閃。
“西洋人的法度利器從來不會爲泥巴叫屈。章大哥,我朝如何?”
馮如鬆輕言。
“糊牆時寶貝,抹完了嫌髒。燒得紅透亮,老爺踏着來去——叫一句乖巧人,要忙嚷‘我哪配成人’…”
“如鬆。”
章玉裁飢打斷了書生的話。
他們幹着叛逆的事,嘴上卻最好一句都不要提。
馮如鬆近日有些輕浮了。
“…大哥。我和兄長追隨左右,取的就是個‘不可能’。如今利法就在眼前…不若讓我…”
“我這次來,帶了百十個要死的,”章玉裁彷彿沒聽見他的話,抖落着手裡的紙,面色淡淡:“真要試,也當從我開始…”
馮如鬆不同意。
“蛇無頭不行,鳥無翅不飛。”
“頭?我何時成了‘白蓮’的頭?”章玉裁失笑,屈指點了點眉心:“即便真有‘頭’——也合該是‘念頭’。若人人都有念頭,如鬆還怕‘鳥無翅、蛇無頭’?”
況且…
「身爲‘人’所重視的,你所重視的。」
這沓記錄中還是有些重要的東西的。
比如。與這‘仙人’做交易,恐怕‘血肉’是最低一檔的了——你所重視的。
你。
馮氏兄弟都是孤兒,可沒什麼真重視的。非要說,也就是個白蓮,是個念想,再多半個自己。
而他…
能交易的卻是有些。
眼下兩難:一難朝廷裡的祭祀,二難遠渡而來的蠻夷。
比起來,後者自當緊迫。
章玉裁將紙遞給馮如鬆,緩步到那仙樹下。
“要洋人百年不犯,三百人性命可否?”
翠光在翡鱗中靜靜流轉。
幾個呼吸。
一道悶沉的聲音在馮如鬆和章玉裁的耳中響起。
“不夠。”
“四百人。”
“不夠。”
“五百。”
仙樹沉默片刻。
“也許。”
二人齊齊蹙眉。
即便沒有這些紙,兩人也很難上這樣的當——若真獻上五百人,等來一個‘依然不夠’…
再獻六百?
‘不夠。’
這是個無底洞。
“自稱仙神,就沒有個凡人能爲的法子?我要洋人再不進犯,至少百年時間。”
仙樹聲音低了幾度:“每個問題都有答案,孩子。只是凡人從不意識到,代價會有多大…章玉裁,許多人的命運在你手中…”
耳畔隆隆作響。
章玉裁喉嚨有些發緊。
雖口稱‘仙人’、‘仙樹’,實際卻從未將這妖物當做真正的仙神對待。可此時此刻,章玉裁卻感覺周遭一切聲音飛似的離他遠去——他的雙腿變得沉重,重到要鑽進泥裡,碾碎泥下的別的什麼殼子,或者一直站到地府裡去。
他失去了對馮如鬆的感知。
以及自己血肉的支配權。
這種‘壓迫’,對一個自認爲在神秘之路上走的比身邊任何人都要遠的儀式者來說…
無疑是一種侮辱。
就像年邁的牧師領着聖童禱告後,用他因飲酒過量而顫抖的枯手攫出新生的白血,送到聖童面前,說:‘聞聞,這是你的味道。’
當然。
等聖童長大,懂了這些,那年邁的老牧師早魂歸天堂。
一代又一代的傳承。
新鮮與陳年尿液混合塗抹在聖十字潔淨無瑕的教標上,讓最神聖的因潮溼而發黴。
雖然牧師們從不流淚。
所以。
對章玉裁來說,這股莫測的力量無疑是一種侮辱——只是‘仙樹’的本意並非如此。
就像人不會侮辱一隻螞蟻。
“命運…像陰影中的影子…”
頭頂翠綠枝條悄然垂落。
在他耳畔低語。
“蘭氏滿門,唯活次女——選擇命運,就等於選擇了代價,章玉裁。”
“…蘭…?混、混賬…!你毀了人,倒有什麼好處?!”
仙樹輕笑:“命運將至。”
章玉裁只片刻如遭雷擊,又迅速狠狠用牙撕開舌尖,低吼:“妖樹!”
這一聲讓那周遭的重壓如霧般消弭。
馮如鬆忍着骨頭縫裡的痠痛忙上前攙扶,而遠處靜立的少女,卻再也不敢向前半步。
她希望自己什麼都沒聽到。
可願望是沒法反悔的。
怪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