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三生有幸
巨狼不動,依然是無聲地看着冉清桓,眼神有點危險。
冉清桓輕輕地笑笑:“我就算是再學藝不精,也多少分的出活物和霸佔着活物身體的死靈,閣下高姓大名?”
沉默了好一會,巨狼終於緩緩地開口道:“無怪活得這般風生水起,果然是有一雙好厲的眼睛。”
“我眼神其實不怎麼樣,”冉清桓難得地沉聲說,“不過就算銀狼的毛稍微長了些,我總能看出它是被活活掐死的。”
巨狼冷笑一聲:“你就是這樣對才救了你一命的人說話?”
“這是事實。”冉清桓審視着它,“至於閣下救命之恩,那是另外一回事。”
“想不到執屠刀業的將軍居然還這般悲天憫人。”巨狼發出低沉而好聽的男聲,有種顯而易見的嘲諷在裡面,“吾名陸笑音,承將軍大恩,曾受過你三滴血,因而與你有三十年的主僕緣,將軍不必過意不去,若有什麼需要,儘管開口。”
“三滴血?”冉清桓大概有點印象,但是三滴血和三十年的主僕緣有什麼關係他就不清楚了,皺皺眉,他迷茫地看着這個明顯不鳥他這個所謂主人的便宜僕從。
果然,陸笑音嗤笑一聲:“久聞將軍大名,果然不是一般地不學無術,連這種人盡皆知的血契都不知道,吾以爲將軍還是多多修身養性,莫要繼續留在人家禍害蒼生比較好。”
陸笑音陸笑音……冉清桓決定忽略它(他?)夾槍帶棒的口氣,不過這個名字好像聽說過——他瞳孔收縮了一下,陸笑音?!
前朝名臣陸笑音?!
那個傳說中挽大廈於將傾的救世之臣?幾乎將大律的衰亡推遲了近五十年的男人?
他微微有點心虛,怪不得不待見自己……乾咳一聲:“前、前輩,晚輩不知道……”
“前輩?”陸笑音冷哼一聲,“當不起,若將軍沒別的吩咐,容吾告退。”
一頭狼詭異地、拒人千里之外地頷首退下,冉清桓揉揉額角,發現人品問題是他面臨的最嚴峻挑戰。
冉清桓躺在不那麼舒服的牀上,費力地擡起他幾近廢掉的一隻手遮住眼睛——最後的一刻,不錯,在那封印解開的最後一刻,他終於憶起那個熟悉的聲音是屬於誰的。
錦陽王妃,戚雪韻,那個風華絕代,從不高聲說話的女子……或者說,間接被他毀了一生的女子。
當年,如果不是他自作聰明地攛掇着鄭越和北蜀聯姻,如果不是陰差陽錯地讓鄭越居然鬼迷了心竅一樣地喜歡上同爲男人的自己,如果不是……她忍受着常人無法想象的痛楚,虔誠地禱告着,究竟又是懷着什麼樣的心緒呢?
她說願吾王、國相、諸將平安,冉清桓此次親自掛帥出征,無論敵我都稱呼他一聲將軍,爲什麼她會把他從“諸將”裡單單提出來?
還是說,這個看似寡淡的王妃,早就已經在自己還都無知無覺得時候就洞悉了一切?
孽緣啊,孽債!
當鄭越和周可晴一路狂奔地重回錦陽時,迎接他們的,卻是漫天的黑紗與一地的陰鬱。
斯人已逝。
任你是追思,是疑問,以什麼樣的緣由想要再見她一面,都不得不面對這陰陽兩隔。
無情也好,多情也罷,這一生情仇都煙消雲散,從此,人世繁蕪,再不相擾。
鄭越面色平和地以國母之禮下葬了戚雪韻,一切井然有序,未曾僭越,亦未有不當,周可晴駭然發現,自己原來早就看不透這一直被她當成孩子的人了。
國喪沒有打擊到燕祁鐵軍日行千里的速度,就在寒冬降臨的時候,泠州王交付了自己守不住了的江山和國土,婉言回絕了鄭越封侯的厚待,自貶爲布衣,決然而去,將統治的權柄留給最合適的人。
最後的領土塵埃落定,至此,除了邊塞一些未開化的民族的蠻荒之地和海外諸省,整個江山都已經收入燕祁的版圖。
上華的皇族識時務地讓了位,天下再一次展開一統的盛世。
國號更爲景,年號廣澤。
而那個人,依然杳無音信。
聖朝初定,壓在鄭越身上的事情越來越多,年輕的帝王越來越繁忙,饒是他一身的武功,也不免慢慢憔悴下來。
而與此同時的,他臉上的笑容也越來越溫和而平穩,就像是,畫上去的一樣。時間在無情地流逝,而心中唯一的惦念幾乎越來越渺茫。只有米四兒知道,主子幾乎是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覺,片刻都不讓自己閒着——就這樣,一點一點地消磨着希望,也許真的有一天,就死心了。
冉清桓是在第一場雪飄落的時候能勉強下牀走路的,天命師有着特殊的體制,與自然有着不可思議的聯繫和親和力,牛大夫看到他從雪地裡走了一圈之後不但沒有着涼,反而精神了一點之後,也就不再禁他的足。
可是冬天畢竟是不好過的,冉清桓雖然是天性喜涼,可老牛這個獸醫下的猛料這個時候起了作用,每天晚上的時候即使恨不得鑽進爐火裡,身上仍然是疼得厲害,每一塊骨頭都隨着他的動作嘎啦作響,好像那些慘遭蹂躪的零件馬上就要一個個從身體裡掉出來。
獸醫氣哼哼地說:“你小子渾身的骨頭都摔打得差不多了再在冰水裡泡了那麼一下,寒氣早就入髓了!還敢嫌東嫌西?!要是沒有我老頭子那麼一劑藥,你下半輩子就在牀上躺着吧!”
疼得呲牙咧嘴的冉清桓衝着他的後背無比不優雅地比了箇中指。
在他終於丟開第三條腿的時候,冉清桓點了懷裡一直留着的信號彈,這個時候小半年已經過去了,小村子閉塞如世外桃源,與外界幾乎沒有聯繫,若不是季節溫度一點一點變動,他差點算不出現在是什麼日子。
一道紅光鑽入天際,冉清桓坐在一塊大石頭上,靜靜地仰視夜空。
不招人待見的老獸醫乾咳一聲站在他身後,也順着他的目光擡起頭:“要走了?”
“還得些日子,”冉清桓說,“他們要找到這裡也不容易。”
“你自己又不是沒長腿。”獸醫摸出菸斗點上,吧嗒着抽了一口,斜着眼睛瞥了冉清桓一眼,吐出一個大大的菸圈。
“我不認得路。”後者理所當然地說,沒有一星半點的羞恥之心。
老頭子撇撇嘴,難得沒有挖苦他什麼,這些日子以來,這兩個爲老不尊爲小不敬的已經把互損當成相處模式了:“出去吧出去吧,這鳥不拉屎的小地方,裝不下你們這些人哪。”
“老狐狸精。”冉清桓輕輕地說,“就會找好地方窩着。”
普通的一個鄉村赤腳大夫又是用什麼才能打通一個人糾纏在一起的七經八脈?這老人的眼神有時候深邃的就像是這片清朗的夜空:“我是老的不想動嘍,你們還有放不下的事呢,這怎麼相提並論?”老頭笑得很欠扁,“等你也老成我這樣子,該做的事都做完了,該還得債也都還完了的時候,也不妨回來,接我老頭子的班,當個赤腳醫生……”
冉清桓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我對草菅人命沒興趣。”
“臭小子。”老頭子拿菸斗敲了他一下,想了想不解氣,又敲了一下,罵道,“白眼狼。”
冉清桓縮了下脖子,隨後幸災樂禍地看着陸笑音陰陽怪氣地從旁邊慢悠悠地走過去,老頭子不小心讓煙給嗆着了。
是該走了,世外桃源再美好也只是暫時的逃避,如今手腳都還老天保佑地健在,他也實在是沒有什麼理由可以逃避下去了,回去面對,面對那被他大水衝了的沃土,那他欠了一命的女子,那被他攪和得哀鴻遍野的天下……
他忽然悲哀地發現,原來鳳瑾早就把他和這個世界鎖在了一起,什麼十年之內結束了戰爭統一了天下就能任他去留,什麼一朝恢復了法力就能三界無所羈絆?
事實是,早就回不去那無憂無慮沒心沒肺的少年時代了。
前幾年爲了報恩,爲了誓言,而今後,大概是爲了還債吧。
牛大夫微微有些憂慮地看着一臉欠砍地笑着的冉清桓——這孩子,心事太重,什麼時候懂得拿起再放下,什麼時候才能真正掙脫困住他的枷鎖。
那麼愛自由的性子,偏偏造化弄人,總有那麼多要揹負的東西。
最先收到他信號的人是李野,那一刻李野忽然有種活過來的感覺,不知道爲什麼,就像是當年在錦陽惱人的梅雨季節過去開光放晴的感覺。
那個人還活着!
櫻颸終於能從無盡的負罪感中解脫出來了,燕祁大營的主心骨又回來了,更不用說此時在上華的那位主子了。
他六百里加急地送摺子到京,而自己這邊片刻也不敢耽擱,快馬加鞭地開始往信號彈方向地毯一樣地搜尋。
直到將近一個月以後,李野第一次被手下人的工作效率弄得“熱淚盈眶”,衆將士十分有幸地看着穩重的將軍脾氣越來越暴躁,動不動就跳着腳罵人的時候,那個失蹤都不會撿個容易找的地方的麻煩人物終於有了影子。
衆人也因此再一次見證了什麼叫做火燒眉毛的速度。
然而就在李野加急行軍一樣地狂奔出去以後,又一個不得了的大人物駕到了——鄭越幾乎是紅着眼睛闖進來的,從上華到這邊……大概只有當初冉清桓單槍匹馬地趕到涇陽的“神蹟”能和他有一拼。
新近繼位的九五至尊形象盡毀,什麼情況還都沒聽完,就抓起李野親兵的脖子領子扔到馬上,循跡而去。
李野趕到的時候,冉清桓正半躺在河邊“釣魚”,冰凍的小河上打了個不怎麼規則的洞,離他不遠不近的地方窩着一頭巨狼,幾個半大孩子幫這差不多已經睡着了的人盯着魚漂。
一排筆挺的軍人齊刷刷地單膝跪地,孩子們嚇得蹦了起來,驚疑不定地看看冉清桓,又看看那些不知道爲什麼殺氣騰騰的男人。
冉清桓把食指湊在脣邊,眼睛沒有睜開,卻愉快地彎起嘴角:“別一驚一乍,驚了我的魚。”
“屬下來遲。”
李野按捺着額角上爆出的青筋,臉色卻有像鍋底進化的趨勢。冉清桓嘆了口氣,慢騰騰地從地上爬起來:“差不多晌午了,你們幾個小的也回家吃飯去吧,等我萬一有一天釣上魚來再烤給你們吃。”打發了幾個孩子,他苦笑着看看李野,“李大將軍,看在我這把老骨頭不大結實的份上,你就別難爲我了,什麼時候燕祁大營有這麼大的規矩了?起來吧,等着我攙你?”
李野這時才注意到他站着的時候微微有些打晃的身體,整個人消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唯有那雙眼睛還是那麼清朗,帶着一點無辜又促狹的笑意:“相爺,你……”
“還剩口氣。”冉清桓不爽他一臉驚駭,滿不在乎地撇撇嘴,用力拍上才站起身來的李野的肩頭,“怎麼這麼慢……咦?換行頭了?”
“相爺,”李野鼻子有點酸,“我們贏了,我們贏了啊!”
冉清桓愣了一下,挑挑眉:“這麼有效率,值得喝一壺,走,找個能坐的地方去。”
回到他借住的舊茅屋,李野簡單地交待了外面的事情,冉清桓沒有插嘴,默默地聽完,手捧着一杯熱水,有些出神:“原來已經改朝換代了啊……”他有些感慨,“想不到我有生之年還能趕上這麼,呃,千載難逢的事。”
他有些恍惚,不知今夕何夕,忽然念及那個他度過了十多年的世界,那些平靜的、家常的、偶爾有些小麻煩的生活,好像真是上輩子的事了,原來一直都在奔波,現在發現,自己對這個世界居然還是有種不適應的感覺——外來務工人員的尷尬,他冷幽默地想。
就這麼,結束了?
真是讓人始料不及的平靜。
“所以……”冉清桓回過神來,剛想說話,只聽一聲巨響,不大結實的門扉被人一腳踢開,門軸顯然承受不了這麼大的衝擊力,慘烈地犧牲在來人的佛山無影腳下,整扇門在地上彈了兩下,塵土飛揚。
屋裡衆人目瞪口呆地盯着門口那個傳說中應該在上華坐龍椅的身影,周遭所有的聲音都硬生生地被卡在喉嚨裡,訓練有素的軍人們幾乎都忘了跪下行禮,許久,冉清桓才小聲地哀號了一聲:“要賠的……”
李野這才反應過來,帶着衆人屈膝跪下:“皇上。”
“呃?”冉清桓眨眨眼睛,有點不適應這個陣勢。
鄭越狠狠地盯了冉清桓一會兒,拳頭收在袖子裡,他竭力抑制着什麼,然而全身都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這使得他不得不別過頭去,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
“那個……”冉清桓乾笑了一聲。
“閉、嘴。”鄭越聲音很低沉,語氣也不是特別的強烈,把祈使句說得像個沒什麼力氣的陳述句,“你先別說話,也別動,我怕我抑制不住揍你。”
原來火山爆發之前果然是平靜的,冉清桓忍不住縮縮脖子。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李野覺得腿都有點跪麻了,才聽到一聲赦免,鄭越淡淡地吩咐道:“你們,都下去吧。”
一幫人立刻撤退了乾淨,冉清桓從來不知道他們以前這麼沒義氣,憤憤地收下一堆諸如“自求多福”的眼神,然後只剩下自己和那個魔王兩個人在這個不算逼仄的空間裡,他不由自主地往後縮了縮,沒種地企圖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身後慘白的牆壁讓他再一次想嘆息自己曾經的不務正業,連最普通的穿牆術都沒有學會……
鄭越一步一步走過來,冉清桓把兩隻手架在頭前,一臉將赴刑場的表情:“老大,我知錯了,你、你出出氣就行了,別鬧出人命……”話說到一半被打斷,然後,被擁進了一個冰冷的懷抱。
他遲疑了一下,鄭越身上帶着冬天特有的涼意,剛剛從外面走進來,凍得他一機靈,只有貼着他脖子的鼻息依舊是溫暖的熱度,那呼吸有些急促,像是在壓抑着什麼,忽然,冉清桓覺得有什麼熱熱的東西滴到了他的脖子上,一直滑進領子裡。他一顫,感覺那液體濃得像硫酸一樣,燒得他疼痛無比。
鄭越……哭了?
他緩緩地放鬆了下來,試探一般地環住鄭越的背,一切歸於無聲——這個男人的眼淚是不能給人看見的,只有這樣,深深地藏在黑暗的地方,悲傷亦或狂喜,都是關在心裡的東西,以這種方式向他傳達。
當你回首一生的時候,終歸發現,無論名利、錢財,都不過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走,就像是某個RPG的養成遊戲,供人娛樂而忙碌地走過數十載光陰。男人也好,女人也罷,不都是尋尋覓覓着這樣一個會因自己而牽動心神的懷抱麼,唯有看不見的牽掛,纔是連接無情輪迴、前生彼岸唯一的線索,支撐着我們走過一世又一世,於茫茫人海間。
這年輕的時候沒人相信的宿命呵。
冉清桓忽然有鬆了一口氣一般的感覺,露出了一個有些孩子氣的笑容,就是這個了,他想,再不是萍水相逢的一個承諾,再不是遙遙旁觀的一個過客,再不是天上地下絕然一身的浪客。
那種感覺,就像以往的種種都是一場漫長的流浪。
這一世,這一刻,就像是盲龜遇到浮孔,三生有幸。
——第一部分完結
作者有話要說:嗚嗚嗚,第一部分就這麼不死不活地完了,好吧,以後的工作就是抓緊時間把以前的補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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