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罪女

她一動不動的躺在冰冷的地板上,石室裡暗黑如漆,死一般的寂靜。

這室中無門無窗,不大的空間裡,唯一的出口就是厚厚的石門,用重鐵澆鑄的門鎖,這地底深處的牢房,真可稱得上插翅難飛。

胸口如同被重壓着破舊的風箱,微弱地一呼一吸間牽扯着鈍悶痛意,她知道自己時日不多了。

想來她也快十四歲了,算算這十四年裡,似乎喜樂之事委實不多,如果就此死掉的話,倒也一了百了,解脫了呢。

而且,她在孃親墳前立下的血誓,要殺掉那兩個仇人,也終於在多年的謀劃下實現了。只是有些微憾事,沒能在孃親墳頭上再去看看,親口告訴孃親這消息。

孃親…

貓兒來陪你了。

閉着的眼睛微微眯起,嘴角彎彎,彷彿陷入了夢中的溫暖,那昏黃的燈光下,秀麗慈和的織補婦人,…擡頭對她笑,招手,…貓兒,…來,…試試這件衣裳…

一陣刺目的光突然將她從迷夢中拉了出來,一箇中年男人的聲音冷冷響起,“雲貓!睜開眼,看看誰來看你了。”

這個聲音她認得,烏衣局的總頭領風昭棠。她被捉來的第二天就是被他審的,她也沒勞他用啥大刑,把刺殺郡馬府那一對夫妻的事兒全招了,連因果都連帶着講了個清楚,這人倒也爽利,看着她傷重奄奄地,也沒再動刑,只說了她這彌天大罪,就決不要想活命了,等着上頭拿主意是千刀萬剮還是五馬分屍吧。

反正都是一個結果,誰來看又有什麼意義呢?何況話說,她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哪兒來的人來看她?

她眼皮擡也不擡,閉目裝死。

只聽風昭棠冷笑一聲,“好一個不知好歹的丫頭,你可知這位便是當今的國師,多少貴族子弟想求國師大人看一眼都得不着,你倒是賴在地上裝死。”

國師?

倒是聽說過,傳說那玄昆老道是個了不得的人物,那是得道的仙人,會呼風喚雨,起死回生的仙法,連皇帝老兒也在他面前執弟子禮,每有重大不決之事,都會到專給國師修的銅仙台去請教。

只是,…看老孃做啥?

想想自己逃亡數月,終是不敵那些皇家的鷹犬被捉拿,那背上中的深深一劍,兩腿俱斷,下頷骨脫臼,右手被挑斷的手筋,這付半死不死,一隻腳已經快踏入陰陽界的悽慘樣子,便是有一絲半絲僥倖活命的念頭,也都煙消雲散了。

接着裝死的她聽到一聲蒼老的笑,“這小姑娘身受如此重傷還能撐着一口氣,着實心志堅強啊。”

“呸,”她心裡暗罵,“老孃早盼着趕緊嚥下這口氣,可惜身子不能動纔不能如願的,臭老道,你才心志堅強,你全家都心志堅強。”卻不去想這出家修道之人是否有全家了。

風昭棠接話道:“國師大人,這小丫頭小小年紀,倒是心狠手辣,郡主與郡馬都是傷在咽部,一刀封喉。說起來,那郡馬還是這丫頭的生身之父呢。”

那蒼老的聲音透着動容的驚奇,“哦?這小女娃竟然弒父?”那可真是大逆不道,違揹人倫了。

“正是,這也算得我朝第一奇案了,原來那郡馬在娶郡主之前,家中已經有妻有女,爲娶郡主便謊稱自己未娶,過得幾年,待聽說原配陸周氏的消息,郡主與郡馬卻是夫妻同心,不約而同都派了人去老家除掉這母女,…卻不想被這雲貓逃了出去,還學了那江洋大盜雲中飛的功夫,又賣身進了郡主府當掃地的粗使丫環,隱忍一年多,纔看準了空子,將郡主夫婦二人都刺死。別看這小小年紀,心思手段倒也深沉毒辣。”

平攤在地上某人忍不住嘴角微牽,露出一絲冷笑。

“雲貓,你笑什麼,難道老夫說得有差不成?”風昭棠臉色一沉,質問道。

“陸,陸懷時殺妻害女,背信棄義,景嫺身份貴爲郡主,心地還不如鄉間村婦,手段下作,欠下人命無數,我殺了他們,也算是爲民除害,以牙還牙,要說毒辣,也該是他們兩個。”聲音雖嘶啞,卻是越說越暢快。

一對狗男女,終於得報應。

老孃活了十來歲,忍苦受罪,艱難學藝,爲得不就是那一朝手起刀落,世界落得個乾淨?就算爲了那兩條賤命搭了自己進去,那也是一個字,值!

風昭棠搖搖頭暗想,這小丫頭年紀不大,卻倒真有些肝膽豪氣。

卻聽那國師道:“小丫頭,你如今身犯重罪,命已不久,我那煉藥室卻還需要一個藥人來試藥,試藥雖也危險,卻總比你現下能多活幾年,你可願意?”

雲貓仍然閉着眼,嘿然一笑,“不願意。”

那國師奇道:“這卻是爲何?”

“這人間太無趣啦,還是早死早超生吧。”

曾對她好的人,都掛了,曾害過她的人,被她掛了,…要留下來天天喝苦藥再死,這買賣虧哇。

唉,說話也累人,還是睡吧,再醒來,許就是平靜黃泉了,雲貓緊閉了雙脣,頭向一旁歪倒,不聽不看不言不語,放任自己沉入黑暗夢鄉。只留下被晾在一邊兒氣歪鼻子的兩人。

……………………

恍惚裡煙光彌散,一個模糊不清的人影朝自己飄過來,發出陰測測冷悽悽的哭泣之聲。

“陸貓,你竟然犯下殺父的罪孽,我是你親生的父親啊!我是…”

雲貓本來無精打彩地閒閒遊蕩着,此時卻如被激醒,擡手便是啪地一掌,利落地將那影子打飛,冷笑道:“老孃姓雲!什麼親生,你親生的早被你派去的殺手除掉了,骨頭都沒剩下,…老孃是天生天養,後來才被娘收養的,跟你這般無恥人渣沒半分干係!”

陸周氏從陸懷時的殺手刀下逃過一命,卻痛失了唯一的親女,神智不清的她看到路邊的小叫花,便摟住認成自己的女兒,後來偶有清醒,也是將錯就錯,自欺欺人地認爲親生女兒尚在。

說起來,她和陸周氏也不過相處了三年多,但她在心裡早已經把這個苦命而又心善的婦人當成親孃,至於說那負心男人,幸好那渣爹不是咱的,跟咱沒半毛關係,真真算得老天保佑!

正慶幸間,卻聽身後幽幽傳來一聲長嘆。

是誰?

雲貓倏忽轉身,卻見背後有一老公公,白鬍白髮,傴腰駝背,老態龍鍾,手裡柱着一根破爛木棍,身上的麻衣破洞綻線,色澤難辨,身子顫顫微微,勉力立在地上,苦着張核桃臉望向自己。

“雲貓兒,是誰說要姓我家的姓,學我家的武功,將來要給我雲中飛養老送終的?怎麼轉眼就忘了?”

雲貓張大嘴,半響才吶吶道:“師父。徒兒沒忘。”

記得分別時,師父還是生龍活虎的中年,怎麼一下子老成這樣了?

老公公氣憤地頓了頓手中木棍,責道:“那師父我這五十多年過去了,怎麼不見你來養老送終?”

雲貓額現冷汗,“師父,我,我這不是,是…”

“是是,是什麼?”聲音雖蒼老,主人卻仍是個急性子、暴脾氣。

我這不是掛了麼?

掛了?掛了?!

…悚然從迷夢中驚醒,眼前驟然大放光明,各色景物歷歷呈現。

我…這是…在哪裡?

地府難道竟然是這般的麼?

雲貓從牀上坐起,怔怔地瞧着面前的桌椅和四面牆壁,這分明是個小房間,雖然小,一應陳設俱全,壺子茶杯擺得整齊,牆上甚至還掛着畫軸,她躺着的牀上被衾都是新的,兩邊還掛着輕紗帳子。

雲貓暗自驚異,長了這麼大,還是頭回住這麼好的屋。難道竟不是地府,是天堂?

在看看身上,原本可以致命的傷竟然都好了七八成,斷骨都接上了,呼吸也舒暢許多,本來不能行動的她,也可以自己坐起身…

雲貓試探着伸腳下地,居然也能走路了!

她驚喜地又伸出那隻被傷過的手,動動手指,揮揮掌,也象沒受傷過般輕快,頓時歡呼了一聲。

只聽一個蒼老而熟悉的聲音自空中響起,卻是清楚如在耳邊,“丫頭,醒了就來藥房。”

雲貓的笑容登時僵住了。

呸,老孃原來還是當了那老道的藥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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