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年代有個特殊的時代風貌,國內的企事業單位開全體大會通常都喜歡在大禮堂舉行。
大的企事業單位基本都有自己建的禮堂,小的企事業單位可以去外面租用。
或許只有天壇公園是個例外。
由於和服務局、皮爾卡頓公司合辦了壇宮飯莊,從北神廚改建爲壇宮飯莊宴會廳正式開門營業的那天起,他們就再也用不着大禮堂了。
這種便利應該算是天壇公園得天獨厚的特權了,因爲即使是皮爾卡頓公司要用宴會廳開會也沒有他們那麼方便啊。
而且畢竟是國內頂級高消費的場所,雖然設施先進性能不能和外國相比,但雍容華貴的氣派和低調奢華的文化氛圍卻有過之而無不及。
不用說,今天新園長的歡迎儀式也在這裡舉行,肯定遠比在禮堂舉辦要體面和莊重許多,那是相當有牌面。
何況天壇公園如今還有了自己的溫室大棚。
在當下,算是京城少有能提供鮮花裝飾物的地方。
幾個高達一米六的花籃編出來,再寫上祝賀致辭擺在會場裡,更增喜慶氣息。
就這排場,別說接待個園長,就是接待區長也足夠令人滿意了。
會場設置在了北神廚的正殿,也就是原先的神庫。
這裡不擺圓桌,全擺上椅子,大概能坐四五百人的樣子。
以目前天壇全體職工四百一十四人的編制,完全坐得下。
實際上今天,只要能抽的開身的職工都來了。
各部門的幹部坐在最前面。
資歷深的班組長和老職工坐在幹部之後。
而最後面坐的那些人,當然就是普通職工了。
至於孫五福、羅廣亮、小陶和古四兒這些靠天壇吃飯的編外人員,他們就不算天壇的人,連臨時工都算不上,自然不用到場。
要說惟一的例外,就只有張士慧作爲皮爾卡頓公司的代表,也作爲和天壇公園合作最密切的業務夥伴,以特邀嘉賓的身份出席道賀。
但即便如此,張士慧也沒撈着前排的座位坐。
畢竟他職務級別太低,名分和地位都不能和寧衛民相提並論,他還沒那麼大的體面。
哪怕北神廚實際上就是他的地頭,他也只能屈居第三排,和天壇公園的那些班組長坐在一起,最前面可沒他的位置。
說起來他有點像個出席金雞獎的流量明星,就是再紅,在主流老藝術家們的面前,還是小字輩兒。
倒是陳述平好歹已經升任了龍潭湖公園的一把手,哪怕現在被不少人定義爲落魄的失敗者,而且即將離開這裡。
但領導就是領導,起碼他的地位和待遇還在。
就在張士慧坐下七八分鐘後,陳述平獨自走進會場來,那氣場可是完全不同。
他不但直接往第一排去了,而且還堂而皇之的坐在了正中央。
現場就沒人敢對他有什麼不敬的。
反而打他一進來,屋裡的人瞬間就呼呼啦啦站起來一大片。
有問好打招呼的,也有點頭哈腰的,甚至有人叫着“園長”伸手揮舞的。
毋庸置疑,這個時候是最能看清人心所向來的。
這一幕,絕對是純粹階級感情。
多年以來,陳述平是憑着實打實的能力,和工作成績在天壇公園裡建立起了威信,獲得了他人的佩服和信任。
儘管不能說他在天壇公園已經建立起了屬於自己的個人班底,他從來都沒有這樣的心思。
但站起來的這些人無不是是打心裡服氣他,親近他的,願意追隨他的。
過去有老園長在場,這這一點似乎還不顯。
但今天就有點不一樣了。
這些人都知道今天是陳述平最後一次來天壇做交接的日子。
所以他們都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想要最後對他表示一下自己既敬佩又捨不得他的感情。
他們想通過這種方式讓陳述平在離開前知道,天壇還有他們這些人是支持他的。
他想讓他們的副園長看到,這裡還有不少人同樣在爲他沒能順利接班,感到遺憾和不公平。
所以以此爲據完全可以想象,如果真是陳述平“繼承大統”,那今天的會場一定會更熱烈,更真摯,甚至充滿了歡呼與喝彩的。
至於新園長看到這一幕會不會不高興?
這些人才懶得理會呢。
反正園長還沒來的呢,而且他們大多數人都是直脾氣的糙人,根本就沒想過要升官,自然不在乎這些小節。
何況法不責衆,就是讓新園長看到這一幕,又能把他們如何?
如此一來,這些人的態度就顯得相當明目張膽了,瞬間便引起了不少人側目相視。
以至於陳述平都有點感動了,原本涼了的心,意外地又熱乎起來了。
他一再拱手請大家坐下。
不管怎麼說,走的時候,會場裡還能有起碼一百多人敢於爲他公開站起來,對他表示敬意與不捨,他在天壇的這些年就不白乾啊。
對他來說,值了。
實際上,哪怕是張士慧,看到這一幕都頗爲觸動,很是替陳述平感到欣慰。
沒錯,即使上級單位不認他,可羣衆的眼睛那真是雪亮的,這就叫公道自在人心。
張士慧看了看錶,發現已經到了應該開始的時間,他甚至促狹地盼着,最好新園長這個時候走進來。
他很想看看那個來摘桃子的空降幹部面對這樣的一幕,會做出如何的反應?
還會不會覺得自己今後可以安枕無憂睡大覺?
還能不能理直氣壯享受鵲巢鳩佔的勝利果實?
只可惜,現實中並沒有發生這樣的巧合。
也不知道是不是這位新園長故意擺譜,他認爲故意遲到一會兒才能更顯出自己的身份,他完美的避過了這一幕。
直至十分鐘之後,會場變得平息之後,新園長才終於閃亮登場。
龔明程和陳述平入場的狀態明顯不同。
他是正當年的年紀,身姿挺拔,頭髮茂密,穿着得體的西裝,看起來風度翩翩,僅從外型來說,勝過老園長不止一籌,的確有新時代的風度和體面。
只是雖然堪稱步履軒昂,但總給人有點故作姿態拿着勁兒的感覺。
而且最不一樣的地方,在於他這個新園長在由天壇公園的副書記和工會主席陪同走進會場後,所引發的連鎖反應都集中在了最前排。
幾乎所有幹部們一致起立歡迎,表示對他的熱衷。
而中間的基層骨幹和後排的基層職工卻反響平淡。
接下來,在主持人簡短介紹並表示歡迎後,龔明程和前排的幹部們一一握手後,開始登上禮臺。
等他站定了,雙手扶着演講臺,環視四周,對着數百號人微微一笑便開始自我介紹,進行“就職演說”。
或許是會場的條件讓這位新園長有點驚喜,或許也是盼望這一天太久了。
他站在衆人面前,看起來意氣風發,信心強大,指點起江山來,頗有春風得意的樣兒。
禮臺上用的是舞臺燈,燈光明亮,臺下的人都能看清他的容貌。
如果讓張士慧平心而論,其實這人長得還行,看得出年輕時該是個帥哥。
但從他個人先入爲主的情感角度和看待這件事的立場傾向來說,好像陳述平也沒說錯,這人確實有點不像好人。
有濃眉卻沒有大眼,而且眼角有點“八點二十”的傾向。
國字臉很體面,然而鼻子卻不大,細看起來,臉大鼻子小。
他記不清是哪本評書裡說過的,這種人通常眼界狹窄,心胸較小,過於注重眼前利益。
所以面臨抉擇時,往往只顧眼前,缺乏道德和原則底線,甚至會爲了利益出賣良知。
這就叫無忠之人的面相,不可深交。
再細看看,這個龔明程的上脣也較薄,往往這種人比較薄情,行事說話容易尖酸刻薄,缺乏包容心。
恐怕很喜歡與人斤斤計較,一點虧也吃不得。
但這種人語言表達能力通常很好,只是說話容易言不由衷。
這又叫無信之人的面相,不可信賴。
同時,這人的眼睛很細長,眼角紋路多而重。
一般來說,這種人很聰明,精於算計,善於揣測人心,通常官運不錯。
但特別喜歡記仇,睚眥必報。
靠,這簡直就是無義之人的面相,該當遠遠避開纔是啊。
以上就是張士慧的個人觀感和看法,他的相面當然算不得客觀,也沒什麼科學道理。
因爲從實際上來說,既然他從情感上根本就不喜歡這個人,自然怎麼看都不順眼。
誰讓他也是個平民子弟呢。
他是最能理解陳述平辛辛苦苦忙和完了,給別人做嫁衣的痛苦了。
對於不勞而獲的人,自然喜歡不起來。
當然,話又說回來了,做爲一個合格的成年人,一個合格的職場人,張士慧當然也懂得以大局爲重。
作爲壇宮飯莊的主事人,他很清楚自己是借住在人家的房子裡,自然就免不了要和這位新東家打交道,還得取得人家的好感。
所以該哄人的時候,他也得哄。
該拍馬屁的時候,他也得拍。
反正只要對方別動他的蛋糕,還願意和壇宮飯莊繼續良好的合作關係。
他自然不會因爲不喜歡這個人便和對方起衝突。
這又涉及不到他的原則底線和根本利益。
甚至從他們的角度出發,以和爲貴,才能收穫更多的利益。
一邊繼續保持着和天壇公園的良好關係,另一邊儘量幫助陳述平在龍潭湖公園站住腳,這纔是最可取的辦法,而且兩件事並不衝突。
所以張士慧智希望這人心裡有點數,新官上任三把火別燒得太厲害,影響了正常的生態環境那就行了。
就這樣,他走神了片刻,然後纔開始細聽對方的“就職宣言”。
不得不說,這些新園長對於今天的演講的確是下過一番功夫的。
尤其似乎他也善於做這種演講,拋出的題目很大。
實際上,他已經不滿足於老園長和副園長一直念念不忘的如何恢復完整的天壇了。
而是以此爲基礎,他要把天壇申遺,擴大天壇公園在世界的地位,和國際上的影響力。
據龔明程所掌握的相關情況來看,1987年,也就是去年,京城的故宮,長城,周口店被列爲世界文化遺產。
而且京城的旅遊收入,也是外賓的消費貢獻最大。
現在一個外賓幾乎能頂得上一百個內賓。
所以他認爲,爲了天壇得到更好地保護,也得爭取把天壇列爲世界文化遺產。
他的計劃是儘快起草申遺報告,然後邀請聯合國古蹟遺址保護委員會主席蘭德席爾瓦來考察。
而他認爲,以天壇的歷史價值、科學價值、藝術價值,實現這一目標是很有希望的。
他還有個想法,從今往後,天壇大可以邀請一些著名的國際人物來做客,借名人效應替天壇公園擴大影響力。
至於如何才能夠保證去實現這個宏偉的目標?
龔明程的要求就是大家得爲了這一共同的目標而努力。
而且需要聘請專業人員,對天壇文化,以中西貫通的方式來解讀,才能夠準確地向外賓介紹天壇所傳遞出來的文化內涵。
此外他還提出了兩點比較具體的要求。
第一是爲了更好的爲外賓服務,他要求職工開始學習外語。
尤其是服務人員,要能達到外賓基本對話的程度。
爲了鼓勵大家,獎金情況會把英語學習情況,以及班組長的意見,都考慮在其中。
第二就是他要更好的利用天壇現有的資源,避免無意義的消耗。
爲此,他要先對天壇的情況做一次通盤的摸底,再對人事和財務做一些調整。
簡單的說起來,龔明程這番話,其實就是在用一個佔據道德高點的宏偉目標忽悠大家。
他很聰明,做事講究策略,並沒有開口就說“我是來讓你們難受的”。
屠夫殺豬前都要好好哄哄豬,以便把豬安全的捆起來,他自然也會溫柔一點,委婉一些。
這人口才很好,絕口不提什麼“削減預算”、“扣獎金”、“評定考覈”、“幹羣有別”之類的事,只表示要爲了天壇跟美好的未來,做出一點“小小的改革”。
而他真正要達到兩個目的,第一要建立一個能轄制所有人,影響大家收入的制度。
第二就是收攏權力,清除異己。
他的演講慷慨激昂之餘又有條有理,聽起來無論從大義還是道德層面,都讓人挑不出毛病,完全就是一片赤誠爲天壇公園着想,想要帶着大家再創輝煌的。
但問題是,對於真正身處管理層的人卻感到頭皮發麻——這老小子不好對付,是個控制慾很強的笑面虎啊。
哪怕是張士慧,聽着聽着,表情也嚴峻起來。
他不動聲色的看着講臺上給大家畫大餅的龔明程,非常明顯的有了不大好的預感。
原來會咬人的狗也挺能叫啊!
他感到很可能老園長所託非人,這個傢伙會把天壇公園折騰個翻天覆地。
但問題是,他又能做什麼?也就只能看看了。
人家可是旅遊局任命的正式幹部,不是他們這些人一起振臂高呼就得滾蛋。
就是寧衛民在這兒也一樣沒轍,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