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12月28日,嚴寒中的東京,晨曦中的街頭。
一棟高樓之下橫臥着一具腦漿迸裂,鮮血四濺的女屍,其狀令人慘不忍睹。
事發後,一個小時之內,日本警方人員和日本記者迅即趕到了現場。
調查結果爲,死者方某,年齡二十九歲,系華夏滬海籍青年女子。
死因確認爲跳樓自殺。
日本警方經過現場勘察,除了在死者身上找到的一紙血跡斑斑的遺書,再沒有發現死者任何的遺留物。
遂通知華夏使館,請其代爲處理善後事宜。
而在使館所收到的這封遺書裡,方姑娘是這樣描述自己的赴日原因和自殺動機的。
“我名叫方萍,來自滬海,是一個普通女工。因聽人說日本賺錢容易,也想走出國致富的道路,來之前,儘管有人說起‘異國並非天堂,來日本的人乾的都是極其低微又艱苦的工作’,但我認爲無論幹什麼工作,即使收入只有當地人一半不到,但比起國內還是高多了。一年前,我和昔日同學李凌重逢,他兩年前留職停薪去了日本,已經相當闊氣。答應我只要有兩萬元就能幫我辦到日本,而且許諾到日本後,還會幫我解決工作問題。保證一年有三百萬日元的收入。我的家人爲我四處向親朋好友借錢,東拼西湊,拼上家底才爲我湊足費用。原本我指望在日本辛苦幾年,就能靠打工還清債務,讓家人過上好日子。卻沒想到被李凌用欺騙手段騙到這裡後,不僅我所帶來的東西錢財和證件皆被奪走,而且被他和另一名滬海人誘迫強暴,並強迫我以色相騙錢,做有損國格和人格的壞事。如不應允,他們就打我,虐待我,我不堪忍受這樣的生活,又無顏活在人世……”
這件事被隔天的《每日新聞》和《朝日新聞》刊發。
所以第二天一早,隨着當天的報紙出現在日本各大城市的街頭,在日的華夏留學生們立刻就有人注意到了這則慘絕人寰的消息。
尤其是在日滬海人的羣體,登時引起了軒然大波。
他們奔走相告,把刊登這個消息的報紙手手相傳,很快就讓更多的人知道了這個消息。
有人好奇詢問那個方萍底細的,有人痛罵那兩個騙子的,有人哀嘆這場慘禍的,替方萍家人感到痛心的。
但更多的人,還是不免心生兔死狐悲和同病相憐之情,從方萍慘死在異鄉這件事聯想到自己的處境。
於是那些同在東京的滬海留學生們,爲了方萍的遺骨能早日回國,立刻自發性的開始了募捐活動。
褚浩然也是滬海人,而且因爲他幫助過的留學生不少,幾乎是第一時間就得知了這個消息。
不用說,他知道了也就等於寧衛民知道了。
畢竟在他所認識的人裡,也只有寧衛民財力充裕,而且爲人仗義。
哪怕寧衛民不是滬海人,他也確信寧衛民不會袖手旁觀的。
果不其然,當他打電話對寧衛民說了這件事之後,寧衛民毫不猶豫就表示願意幫忙。甚至還不僅如此,寧衛民馬上就聯繫了使館的熟人,打探了一下事情目前的情況,表示了個人捐款的意願。還問清了出事的地點。
隨後便開車接上了褚浩然一起前去拜祭。
當他們到達目的地,有點驚訝地發現居然不止他們想來給這位素昧平生的同胞送行。
事發現場居然已經有不少留學生和他們想到了一起,自發的前來了。
在警方遺留痕跡的路邊,十幾只或黃或白的菊花就擺在路邊,旁邊還站着四五個人。
大概是大家都財力有限吧,每人只帶了一朵花來。
這無疑也讓逝者的結局顯得更淒涼,讓這個名叫方萍的姑娘短短的一生充滿了悲苦的色採。
至於寧衛民和褚浩然,他們把車停好之後,每人抱着一大束搭配好的菊花走了過來。
他們西服革履的體面衣着和如此的做派,立刻就讓其他人誤會了,大家都以爲他們是使館的代表,於是立刻就有人追過來詢問。
“同志,現在進展怎麼樣了,你們聯繫逝者的家人了沒有?”
“同志,死了的那個姑娘後事怎麼安排的?還那兩個壞蛋呢,找到沒有?可不能讓他們跑了啊。”
“同志,我們湊了點錢,怎麼交給方萍的家人啊?你們有聯繫方式沒有?”
聽口音,這些人全都是滬海人。
寧衛民只好解釋,“你們搞錯了,我們不是使館的人。我們只是看到報紙後,自己前來拜祭逝者的,有關這件事的後續狀況,我們也不是很清楚。大家要想知道,恐怕還是得自己去問使館的人。”
但即便如此,他的京城口音也依然惹人側目。
仍然有人吃驚地問。
“你們也是自己來的?可你……你的口音……你們不是滬海人嗎?”
“我不是,他是。”
寧衛民先回頭指了指跟着自己的褚浩然,然後又反問對方。
“京城人也能來的吧?大家都是華夏人,對嗎?”
對方頓感尷尬,問話的人意識到了自己問題的愚蠢。
“對不起,我……我沒有那個意思,我只是……只是……”
寧衛民也不以爲甚,都是同胞,犯不上計較。
“別在意,沒事的,不過你們既然都是滬海人,那有誰和逝者認識嗎?”
他本想更多的瞭解一下相關情況,卻沒想到這些人都搖了搖頭,原來他們也和他一樣都不認識這個姑娘。
這倒是讓人相當意外的情況。
不爲別的,就因爲在東京生活,時間對華夏的留學生永遠是奢侈品。
大多數的留學生在經濟上都是很窘迫的,別說不可能像寧衛民這麼自由,就連有一技之長的褚浩然也比不了。
大家不是要打工,就是要讀書,剩下的時間除了吃飯,都不夠用來睡覺的。
如果他們和逝者也並無多少關係,只是看在同鄉的份兒上,纔在早上趕過來的,那麼他們一定是請了假了來的,這對他們每個人來說都是很實際的代價。
要知道,國內的人此時慣以爲滬海人都是自私自利的市儈鬼,有幾個人能相信滬海人會爲了一個事不關己的事兒,做出這樣的犧牲?
要不是寧衛民今天親眼所見,要不是他的身邊有姚培芳這樣聰明能幹的滬海姑娘,後來又認識了褚浩然這樣竭盡所能幫助同鄉滬海人,恐怕他也不能輕易相信。
但現在他得說,誰要隨便開地域炮,真的就是一種成見。
就衝這些人這份古道熱腸,他們就都是自己可親的同胞。誰說華夏人只會互相拆臺,自己人坑自己人的?
他就在這些同胞身上,看到了華夏人值得信賴和令人溫暖的善良本色。
所以做完了該做的事情之後,寧衛民也沒立刻離開,而是和這滬海人攀談了起來。
正所謂小事見人品,大事見人性,無事見人心嘛。
他覺得這些人今天能自發過來,人品就是過關的,而他在日本肯定還需要更多人手,與其僱傭日本人,爲什麼不僱傭自己人呢?
他很想多瞭解這些人的情況,看看以後有沒有機會讓他們爲自己做事。
沒想到他多留了這麼一會兒,隨意聊了幾句,竟然還從這些人的嘴裡聽到了更多令人不安的事兒,知道了更多在日留學生的心酸。
他也就越發覺得自己不該像過去那樣,只把自己的日子過好就行,而是應該承擔起某些責任來。
“你們都在哪兒上學啊?都來日本幾年了?”
寧衛民率先問話,不過對方卻保持着警惕。
“啊,你是要查戶口嗎?”
“不是,我就隨便問問,我手裡有一些工作機會,我可以介紹給你們啊。你們想打工嗎?”
“哦,還有這樣的好事?”一個留着三七開分頭的男青年撇撇嘴,顯然不敢輕信,隨後又問,那你的工怎麼個算法?
“什麼怎麼算法?”寧衛民一愣,沒明白他的意思。
還是褚浩然相關經驗多,提醒了他。
“他的意思是,你要抽多少錢?”
“抽錢?”
“對,比如說一天一萬円的工,你從中抽多少?”
寧衛民頓時感到好笑,忙不迭搖頭。
“不不,你們誤會了,我不抽頭兒,我就是看在大家都是同胞的份上,纔會介紹給你們工作。”
然而他越這麼說,越有點越抹越黑的意思,顯然對方的神情表現出了更大的不信任。
沒辦法,寧衛民也只好挑着不好的地方說,儘量讓事情聽起來靠譜些。
“當然,收入也不會太高,一份工差不多也就六百日元一小時吧,不過,會管飯的。你們感興趣嗎?”
“感興趣,當然感興趣,六百日元雖然不多,接近東京最低小時工資了。可要真能實打實的拿到手也行。”
終於,有一個戴眼鏡的姑娘表示出了興趣,認真的接話說,“你說的工在哪兒,幹什麼工作?你的工適合我們女生打嗎?”
卻不料她的信任卻引發了旁人的干涉,“小紅,我們和他們又不熟,你怎麼回事,這麼輕易就相信人,你好好看看這裡,騙了那個姑娘的騙子可還沒找到呢。你也小心被人騙。”
可小紅也是個有主心骨的姑娘,馬上就謝絕了這份好意,“行了。就你杞人憂天,真正的騙子,纔不會來這裡呢。再說了,被他們騙也好過被其他人騙,起碼看他們的樣子,像是混得很不錯啊,也不招人討厭。哪裡像我剛那個咖啡店老闆,天天毛手毛腳,總愛站我身後貼着我說話,工錢卻吝嗇得很,只肯給我五百円一小時,每天還只給我六個小時的工。我要是再不換個工作,不是被憋屈死,就是被餓死……”
“你又來了,你就是在發泄。”
“那又怎麼啦?再不讓我發泄發泄,那我就別活了。人家日本人都在準備過年,我們每天卻在闖關,一個難關接着一個難關。我要打工,我要還錢,我家裡還欠人家錢呢,我還有別的選擇嘛?我只能這樣……”
說着,她充滿希冀的望着寧衛民,“這位……同胞,你剛纔說的話到底是真是假?到底是什麼工作?”
寧衛民自然不好再賣關子,便直話直說。
“你嘛,日語水平怎麼樣?餐廳接待願意做嗎?如果願意的話,我就給你安排,餐廳在銀座。每天六個小時還是八個小時都可以,可以管兩頓工作餐,看你時間。”
“銀座?太好了,我讀書的學校就在日本橋附近,很方便啊。我日語沒問題的,我在國內就是學日語專業的。而且剛纔我不是說了嘛,我現在就在咖啡廳工作的。真要有這樣的工作的機會,我就太感謝了,可你要戲弄我,我真的受不了,你確定你沒開玩笑吧……”
而這下根本不等寧衛民在說話,褚浩然就挺身而出,替自己老闆出面作保了,“沒騙你,你們不認識他,就去問問京城來的人。他是寧衛民,壇宮飯莊的總經理。在東京的京城人都知道他。至於我,我叫褚浩然,我常在高田馬場給咱們同胞免費介紹工作,你們要是不信我的話也沒關係,你們去問問那些去過高田馬場找工作的人,知不知道我。他們會告訴你們,我的作保可不可信。”
這下子可好,這話一說,不但那個叫小紅的女生樂了,連剛纔勸她謹慎的那個人也湊過來索要工作機會了。
“寧經理,褚兄,抱歉啊,剛纔是我多心了。不過你們大人不記小人過,不知者不罪嘛。我也想換工作,看在同胞的份上,你能不能也關照關照我……”
“你目前在哪兒打工啊?你個人是個什麼情況?也是留學生嘛?”
“我叫龔磊,我是來日本讀法律的,現在是在一個麪包廠給日本老闆打工,老闆只肯讓我們華夏人在夜裡工作,我也是天天熬夜,真有點受不了……”
聽他這麼說,小紅也替他爭取,“寧老闆,要是還有工作機會的話,你最好能幫幫他,否則的話,他弄不好會出事的。你可能不知道,和他一起打工的人,兩個月前就因爲長期熬夜死了。”
“死了?”
“死了。”龔磊相當傷感的說,“那是個揚州人。比我要早來半年,我還是靠他幫忙才找到的住處,我和他本來一直合租一間四坪半的小房間。結果兩個月前的一天,就出事啦……中午我醒來,要去上學的時候,我就發現他躺在牀上沒有動靜了……可我當時只認爲他睡得太熟,哪知道上完課再回去看見他還直直地躺在牀上,我以爲他還在睡覺……我就搖晃他,想問他是不是吃過飯了,結果發現他已經沒呼吸,人都涼投了,什麼時候斷的氣都不清楚!……”
這話說完,可算是涼水倒進了滾油鍋了,其他幾人也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了。
“……說的是嘜頭吧,他也很可憐啊,比不那個跳樓的姑娘好多少!”
“可不,他在東京真是省吃節用呀!連寫信的幾十円都捨不得花,總要打聽,有什麼人回國託人帶回去!”
“聽說他除了在麪包廠幹,白天還要去漁場打工……”
“是呀!錢湊夠了 10萬円,就往回捎,都不在他身邊留着。”
“他是活活累死的,捨不得吃,晚上就啃麪包廠的硬麪包吃,再加上近來情緒也不好,聽家鄉來人說關於他的老婆的傳聞。他在這兒拚死拚活的掙,家裡卻糟踏他的血汗。想回去還不讓,他老婆就讓他留在日本掙錢……”
“繼續留在日本掙錢!說的可真輕鬆,想留就能留?!日本的法務省是幹什麼吃的,入管局是幹什麼吃的,真是想的太簡單了……”
他們好像都知道龔磊和小紅說的人是誰,於是另一個悲傷的故事,幾乎完整的被這些人在寧衛民的面前勾勒了出來。
東京的冬天是很陰冷的,尤其是在這麼個地方,寧衛民從心裡感到泛涼意,他不能不正視現實,他的同胞們構成了東京社會的最底階層。
他真的沒想到,他們不但學業和生活沒有保障,就連生命和人格也沒有任何的保障。
背井離鄉,何其難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