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溪省常寧市,大韓東垣機牀,括號中國,有限公司。
董事長李太宇是一條精壯的韓國漢子,今年剛滿30歲。他父親是漢城一位小有名氣的律師,收入不菲,算是韓國的中產階級。李太宇在韓國拿了一個商科的碩士學位之後,找過幾份工作,但都因眼高手低而沒能做下去。畢業幾年來,他倒有一半的時間是在家裡啃老。
啃老是一份舒適但缺乏自由的職業,老爹與提款機不同的地方有兩點:
第一,提款的時候會詢問用途,如果用途不當,則老爹會拒絕付款。李太宇平日裡想弄點錢去泡泡妹紙,都要想方設法地編出合理名目。別誤會,他老爹從來都不反對他泡妹,但他老爹堅定地認爲,一切不以傳宗接代爲目的的泡妹都是耍流氓。
第二,提款機不會打人,但李太宇的老爹是會打人的,而且下手極狠。每次李太宇給老爹揍得鼻青臉腫的時候,都萌生出一種要把施暴者繩之以法的衝動,但不幸的是,他老爹自己就是一位律師,李太宇不認爲自己與老爹打官司能夠獲勝。
這種憋屈的生活在幾年前有了轉機。1992年中韓建交之後,韓國民間掀起了一輪到中國淘金的熱潮。中國是一個幅員遼闊的國家,擁有12億人口,勞動力充沛,但資本極度匱乏。韓國人的收入在美國人、日本人面前沒法看,但拿到中國來,就可以算是土豪了。
許多來中國投資的所謂韓商,在韓國也不過就算是略有家財,平時見人都得自稱“韭菜”的,但一到中國,就會被各地的政府官員奉爲上賓,隨便投個十萬八萬美元的,就能夠享受到政府給予的超國民待遇。
人傻、市場大、快來!
這是最早到中國投資的李太宇的同學給他發來的消息。在聽同學講述過在中國的幸福生活之後,李太宇就再也宅不住了,他與老爹進行了一次觸及靈魂的交談,指出如果老爹不支持自己去中國淘金,自己就將徹底墮落,進而影響到老爹孜孜以求的傳宗接代大業。
李太宇的老爹李東元像平時辦案子一樣,認真研究了中韓關係以及此前若干赴中國投資的案例,得出一個判斷,認爲到中國投資的確是一個極好的方向,於是同意了兒子的請求,並給了他50萬美元作爲投資本金。順便說一下,這筆錢,是李東元全家儲蓄的一半。
按照1994年的匯率,50萬美元相當於430萬元人民幣,這樣一筆錢,在中國已經堪稱是鉅款了。李太宇在有經驗的同學的引導下,帶着錢來到明溪省常寧市,並立即得到了常寧招商局官員的熱情接待。
一連幾天,招商局官員陪着他到處考察,每頓飯都由招商局買單,桌上的菜餚品種和菜量之多,讓李太宇深感震驚。偶爾飯桌上少於8個菜的時候,招商局官員都要再三道歉,說時間匆忙,來不及安排,敬請原諒之類。李太宇一度懷疑自己到的是一個假的中國,這個人均GDP只相當於韓國1/20的國家,怎麼會有如此多的美食?
胡吃海塞了十幾頓免費餐食之後,李太宇終於有些臉上掛不住了。他隨便選擇招商局推薦給他的一家中國企業,斥資100元人民幣進行了全額收購。
被他收購的這家企業,是常寧二輕系統下屬的一家集體所有制工廠,主營業務是磨牀製造,但其實這幾年生產出來的磨牀除了少數被上級部門強行推銷給同系統的一些企業之外,餘下的都積壓在倉庫裡,等着生鏽。
李太宇大學和碩士學的都是商科,對工業一竅不通。他的投資決策是向其他同學學來的。他的同學告訴他,中國的工業水平很差,隨便找個廠子買下來,再從韓國買幾項技術拿到中國來生產,產品銷路是根本不用發愁的。
同學還告訴他,當前一個很有前途的投資方向就是機牀,韓國機牀的技術水平高於中國機牀,而價格又遠低於美、日、歐的機牀,因此在中國市場上很受歡迎。李太宇正是因爲聽了這個建議,所以纔在一干名單中選中了這家名叫常寧第五機牀廠的企業,並在收購之後將其更名爲大韓東垣機牀公司。
買下企業之後,李太宇纔開始學習有關機牀的知識。他從接收過來的技術員和工人那裡瞭解到,原來的常寧第五機牀廠是製造磨牀的,於是便返回韓國去,打算買幾個磨牀專利到中國來生產。
回到韓國一打聽,李太宇才知道自己無意中踩進了一個坑,韓國在車牀、加工中心等方面還算不錯,磨牀基本上就是空白,連韓國本國的企業都是從國外進口磨牀的,其中也包括了從中國進口磨牀。他想從韓國拿磨牀產品到中國去生產,實在是有些強人所難了。
知道自己擺了烏龍,李太宇卻不敢承認。在老爹面前,他聲稱自己選擇了一個極好的方向,其他韓國人去中國造機牀,都集中在車牀、加工中心這些領域,只有他獨具慧眼,選擇了磨牀作爲突破方向,這在營銷理論上叫作差異化戰略,是富有戰略眼光的企業家才能夠做到的。
靠巧舌如簧躲過了可能遭遇的家庭暴力,李太宇的麻煩並沒有結束。他向李東元說了東垣公司要生產磨牀,那麼就無法輕易改變方向了,要知道,李東元不是韓國首富,做不到給兒子50萬美元然後就不再過問。東垣公司的每一項決策,都要向李東元彙報備案。如果李太宇前面說得花團錦簇,最終又放棄了磨牀這個方向,李東元是不會放過他的。
沒辦法,李太宇又去找自己的同學,最終在同學的幫助下,找到了一家韓國機牀設計公司,請他們爲東垣公司開發了幾款數控磨牀產品。要說起來,機牀設計還是有一些共通之處的,這家設計公司雖然沒開發過磨牀,但在數控技術方面的積累還是不錯的,機牀外觀的設計也很高明。
在早已過了專利保護期的傳統磨牀基礎上,加裝數控系統,再罩上一個漂亮的外殼,就成爲東垣公司現有的幾個數控磨牀主打產品。李太宇帶着全款圖紙興沖沖地回到常寧,立即吩咐主管生產的公司生產總監開始組織生產。
公司生產總監名叫王迎鬆,是原來常寧第五機牀廠的生產副廠長,第五機牀廠被李太宇收購後,他被留用,職務改稱爲生產總監,乾的還是原來的那些活。拿到圖紙,王迎鬆傻了眼,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後憋出一句話:要生產這些機牀,臣妾辦不到啊……
“爲什麼辦不到?”李太宇瞪着眼睛,怒氣衝衝地問道。
他這副表情來自於自己的童年陰影。在他心目中,但凡是牛叉的人,都是要三天兩頭揍孩子的。王迎鬆不是他的孩子,而且肌肉發達,二人如果PK起來,李太宇不認爲自己有獲勝的把握,所以他不敢揍王迎鬆,但是發發脾氣是可以的,而且也是必要的。
順便說一下,李太宇讀書的時候勉強算是一個用功的孩子,課餘時間學過一點漢語,應付一下日常交流是沒問題的,這也是他敢於到中國來投資的原因之一。
王迎鬆苦着臉說:“李總,這些機牀太高級了,咱們現有的設備加工能力達不到,要生產這些機牀,咱們必須更新設備。”
“更新設備,是不是需要花錢?”李太宇警惕地問道。
“應該,可能,或許……要吧?”王迎鬆小心翼翼地回答道。這個韓國老闆脾氣太大,一句話回答得不對,就會被他劈頭蓋臉地訓上半小時,而且前三分鐘是用漢語,後面二十七分鐘是用韓語。韓語的發音原本就鏗鏘有力,再配上李太宇那張由表情包疊加起來的臉,對人能夠產生出雙倍的傷害,王迎鬆實在是不敢輕易招惹對方。
“需要花多少錢?”李太宇問道。
王迎鬆搖頭,他的確是不清楚。第五機牀廠是個大集體企業,技術實力弱,王迎鬆這個生產副廠長,也就僅限於會開幾種不同的機牀,懂一些基礎的生產工藝,以他的水平,放到臨一機這樣的國營大廠,連個車間裡的班組長都當不上,汪盈的技術都夠給他當師傅了。
“那麼,廠裡誰懂這個?”李太宇再次詢問。
王迎鬆還是搖頭,廠裡其他人的水平,比他還不堪。他都回答不上來的問題,找其他人就更是白給了。
於是,李太宇再次進入狂躁模式,開始用中韓日英四種文字大罵王迎鬆飯桶,罵常寧招商局坑爹,罵約他來中國投資的那幾個同學是騙子。
王迎鬆封閉了六識,進入冥想狀態,聽憑李太宇表演。他把全身真氣運轉了十幾個周天,這才感覺到周圍的氣息趨向平和。他睜開眼,看着像泄氣皮球一般癱坐在大班椅上的李太宇,給出了一個建議:
“李總,這件事,恐怕只有到常機去找個工程師來問問才行,整個常寧市,也就常機的工程師懂這些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