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爲貓仙堂大掌教,臨江縣裡裡外外,哪裡有寺廟,哪裡有堂口,就沒有徐青不知道的。
此時徐青左手攏在袖中默默催動陰氣蘊養,右手則勒着繮繩,騎着五花馬一路疾馳,不多會就來到了一座小廟外。
翻身下馬,雨水落在寬大的蓑衣斗笠上,迸濺出水霧。
來到廟中,幾個乞丐蜷縮在角落,還有一行押鏢的鏢師圍在新籠起的火堆旁。
徐青打眼一瞧,還挺眼熟,這不是泰安鏢行的少東家嗎!
在小廟避雨的鏢師隊伍看到徐青的時候,鎮行鏢師立刻朝周圍人使了使眼色。
衆人默不作聲的將一位頭裹面紗的女子護持在最裡面,徐青看到這一幕也不知該說什麼好。
他就那麼像壞人嗎?
來到一行人跟前,徐青目光落在衆人身後的一卷草蓆上。
“列位,讓讓路,我接個人。”
嗆啷——
徐青話音剛落,一行鏢師可就拔出了刀劍,大有一言不合就開乾的架勢。
“朋友,這人可不興接!”
衆人護持住距離草蓆僅有一步之遙的女子。
徐青挑眉道:“你們護送你們的客戶,我接我的客戶,咱們井水不犯河水,我有什麼不能接的?”
說話間,徐青摘下斗笠,衝裡面停擺的草蓆指了指,說道:“少當家,大家都是舊相識,我接的人在那草蓆裡面,可不是你們護送的這人,我想這草蓆總不能是你們押的貨物吧?”
謝雲彥看向徐青,覺得面熟,但一時沒能想起來,畢竟此時的徐青氣質和之前銀甲屍的時候大有不同。
倒是那名不會聊天的掛金鏢師眼尖,時隔半年愣是一眼認出了徐青的身份。
“你是那個做死人生意的掌櫃?”
“死人生意?”謝雲彥疑惑。
掛金鏢師湊到謝雲彥跟前,旁若無人道:“當家的,你忘了,咱們半年前接了馮二爺的單子,折了一隊的鏢師,當時押的就是這掌櫃的貨,少當家還因爲這事斷了條胳膊,養了半拉月才恢復,當家的難道忘了?”
一提到折損的人手,謝雲彥瞬間回想起來。
“當家的,我覺的這人多少和咱們有些犯衝,咱別跟他硬來,他想要那草蓆,那就給他開個道,快些把他送走,免得招惹一身晦氣.”
徐青聽的眉頭直跳,這是真不把他當外人,哪有當着人的面說長道短的?
“原來是徐掌櫃,久違久違。”
謝雲彥客套一句,隨後擺手合吾,讓衆人讓開路道。
鏢走天下,翻山過橋,錢貨穩當,全仗江湖字號。
遇到惡客我武維揚,遇到熟人或是善客,那便合吾借道。
徐青見衆人讓開路,也就拱拱手,來到了草蓆跟前。
扒開草蓆,入眼即是王家老太太的屍首。
一旁,之前一直坐在草蓆跟前的嬌弱女子驚呼一聲,顯然受到了驚嚇。
謝雲彥詫異道:“徐掌櫃,這是.”
徐青習以爲常道:“義莊不一定是野廟,但野廟卻可以當成義莊,這些陰門行當的事,少當家多少應該聽說過。”
“這人是我的客戶,大抵和你護送的這‘人鏢’差不多,不過我這是死人,你那是活人,僅此而已。”
謝雲彥點點頭,接着又道:“外面雨大,徐掌櫃不妨等雨停了再走,正好這裡有火,可以祛除溼氣。”
“不了,老太太的家屬還在等着,我還要回去佈設靈堂,做些法事,若是耽擱久了,總歸不好。”
屍體不如活人,時間一長就容易腐壞,徐青看老太太至少已經死去兩日,況且王家小妹還在鋪中等着,便更不宜在外過多停留。
徐青脫下蓑衣,披在老太太身上,瞧那對屍體的態度,卻是比對自己都好。
一行鏢師看着徐青給屍體披上蓑衣,又看着他背起屍體冒着傾盆大雨消失在雨幕裡,心中肅然起敬。
瞧瞧,什麼叫敬業,這就叫敬業!
離開城外小廟,徐青騎着馬原路返回。
中途他順手看了看老太太的走馬燈。
相比較王家小妹口述,還是屍體講述的過程更細節,也更真實一些。
老太太前半生平平無奇,就是普通的農婦,過着男耕女織的日子,徐青粗略看一眼後,目光便落到了靠近這兩年的事上。
一日,王樑歸來的時候帶了幾個器宇不凡,一看就是出身顯貴的人。
老太太不認識這些人,只道是孫兒結交的朋友,到了用飯的時候,王家老太太特意殺了只老母雞,招待這些貴人。
中間她聽見裡面帶頭的小胖子說什麼天下英雄,男兒志向,又說什麼奸臣竊命,欲伸大義於天下,救萬民於水火
老太太聽不太懂,反倒是她的孫兒聽得耳熱眼跳,等到第二日,孫兒就收拾了行囊,交待好家中事,隨着那胖子離開了家鄉。
徐青認得那胖子,不是朱世子還能有誰?
這小胖子倒是大方,臨走的時候,給王家留下了二百兩銀子,和一個瘸腿老頭。
老太太原本說什麼也不想讓那老頭留下來,她一個小老太,村子裡的人又愛嚼舌根,不知道的還以爲她一把年紀又動了春心,找來個小老頭做伴。
小胖子就說這人是天門關戰役活下來的老卒,有他在,家裡就不容易遭人欺負。
徐青從老太太的視角里,看到瘸腿老卒經常大清早在院裡演練把式,那三四百斤重的石輾,在老頭手裡跟個泥丸似的,舉重若輕。
再看那把式,估摸着最少也是個進入第三境的通脈武師。
拿一位年邁的通脈武師,來換取一個前景未知的半大小子,哪怕是個瘸腿的武師,也算是豪賭了。
“這小胖子眼光倒是不錯。”
徐青繼續往下看,如王家小妹所說一般,有通脈武師在,一些雜魚爛蝦根本不是對手。
直到某一天,牙行背後所謂的京城來的東家,站在了王家的門口。
對方穿着一身繡花長袍,說話時,手裡總捏着蘭花指來回比劃,那聲音跟誰家鴨子沒關好,從鴨舍裡跑出來一樣,叫喚的要多難聽,有多難聽。
“咱家不管你是什麼時候的老卒,擋了咱家財路,那就是咱家的仇敵!”
“今日咱家心情好,不跟你這老東西一般見識,打明兒起,你和你家裡的小畜牲離開這處地界,咱家就當什麼也沒發生過”
公公話還沒說完,瘸腿老頭就開了口:“小老兒爲大雍浴血沙場的時候,你的蛋子怕是還沒割哩!如今你個沒卵的閹人,也敢欺我軍戶家眷?”
老頭挺起佝僂的脊背,卻被眼前太監伸手按住。
“老東西,你說的對,咱家就是沒卵的人,但如今這世道,便是沒卵的人欺負你們這些有卵的人,你又能怎麼着?你罵咱家,咱家可是一點都不會生氣。”
嘴裡說着不生氣,但這公公手裡的狠勁卻是一點沒鬆,就搭個肩,錯個身的功夫,久經沙場的老卒便栽在了地上。
做完這一切,面白無鬚的公公掏出手絹擦了擦手,末了他目光又落向門裡拿着掃帚,卻遲遲不敢上前的老太太身上。
“你也是個沒卵的,和咱家一樣,所以咱家不會爲難你。”
說完,公公笑嘻嘻的上了轎子,晃晃悠悠離開了王家。
等那公公離去後,老太太雙腿一軟,癱坐在地上。
望着門口瘸腿老頭的屍體,老太太一邊捶自己的腿,一邊痛哭。
直到外出摘菜的王家小妹擓着菜籃子回來,老太太纔在孫女的攙扶下,站了起來。
自那之後,老太太就得了心病,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再加上宅子被人奪去,整日風餐露宿,沒過多久,老太太就撒手人寰。
泥濘的土道上,風雨依舊,地面上的水泡一個接一個,徐青手裡捏着一串能寧心靜神的佛珠,心裡卻如這地上砰濺起的水泡,無論如何都難以平靜。
這串佛珠是超度王家老太得來的獎勵,老太太活着的時候,經常唸經誦佛,寢居的陋室就是一個小佛庵。
但可惜,佛不度老太。
徐青盤着佛珠,越盤越覺得心裡鬱躁,直到把那佛珠盤的冒出白煙時,他才恍然回過神來。
差些忘了!這佛珠對普通人有寧心靜神的功效,對邪祟殭屍可沒這功能,怪不得他越盤越覺得不對勁。
合着是他這野殭屍吃不了佛門的細糠!
徐青嘖了一聲,道門魁首天師府和他不對付,佛門的東西對他也有成見。
就連度個劫,他都得把功德碑捅到老天爺眼跟前,才能勉強躲過去。
你說他怎麼就這麼難呢!
仵工鋪,徐青扛着王家老太的屍體趕了回來。
王家小妹哭哭啼啼的,聽得徐青越來越鬧心。
給老太太穿上壽衣,打理好妝容後,徐青點燃蠟燭,找來喪服孝衣,遞給小姑娘。
末了,徐青又取出一串佛珠給王家小妹,說道:“守靈枯燥,這串佛珠你拿去,有事沒事給老太太祈個福,說說話也是好的。”
做完這一切,徐青重新披上蓑衣,看模樣是打算再出門一趟。
附身孫二孃的玄玉疑惑道:“外面下這麼大雨,你要到哪裡去?”
“溜達溜達,消消食。”
徐青戴上斗笠,臨出門前又補充了一句話:
“順便再去收個屍。”
出了鋪門,徐青直往萬壽縣趕去。
這回他要收的屍不是死屍,而是要去趕一具活屍。
什麼叫趕活屍?
把活人給趕進棺材裡就叫趕活屍!
雨天官道無人,徐青騎着五花馬走走停停,每到一個路口他都會脫了自己的鞋子往路中間投擲。
此乃投鞋問路法,是一門卜筮的小術。
徐青來到萬壽縣,一路上不慌不忙,偶爾遇到車馬陷進泥濘處,難以脫身時,他還會出手幫襯則個。
到了縣城裡,打鐵鋪裡的鐵匠叮叮咣咣敲着鐵砧。
徐青穿着蓑衣,帶着斗笠走進鋪子,鐵匠看不出他的模樣,便隨口問他想要什麼。
徐青默然不語,獨自走到牆角拿起一柄劈柴用的斧頭,掂了掂。
不等鐵匠再次發問,徐青丟出一粒碎銀,正好落在鐵匠面前的鐵砧上。
出了鐵匠鋪,徐青伸手把那斧面上鐫刻的匠人名號抹去。
接着他又伸出指甲,在那斧面上寫寫畫畫,一串串的火花明滅,等字刻好的時候,徐青這才滿意點頭。
拿着斧頭來到牙行斜對面的巷弄裡,徐青取出一隊抹了蠟油,做了防水處理的紙人,擡着一口黑紅棺材,可就往那牙行門口走了過去。
紙錢拋灑,電閃雷鳴,雨滴落在棺材上,發出空洞的聲響。
老話講,雨打棺,十年酸;雨灑墳,出貴人。
下雨天擡着棺材出行,是禁忌,對棺材裡的人沒有好處。
而眼下,大雨瓢潑的牙行門口,卻來了這麼一隊擡着棺材的紙人。
守門的夥計還當是陰司勾魂使者要索他命來了,也顧不得關門插栓,轉過身就連滾帶爬的躲進了牙行裡面。
賬房先生聽到夥計驚呼有鬼,心裡偏不信,扭過頭打開樓上窗子就探頭往底下看。
這不看還好,一看。
好麼!正好看見丈許高的芻靈紙人,戴着冪籬,從窗子旁經過。
其中一具芻靈扭過頭,面紗輕晃,正對着賬房先生的臉,露出半張慘白的面孔!
而那面孔上,還有硃砂筆輕點,畫出的血紅的眼。
“.”
賬房先生兩眼一翻,徑自暈了過去。
紙人隊伍繼續往裡探索,待來到牙行露天的井樓中間時,在對面樓上的廊道里,多出了羣掣槍拿棒的護院打手。
最前面領頭的,則是個身穿繡花錦袍,面白無鬚的公公。
那公公開口就是走馬燈裡熟悉的公鴨嗓。
“裝神弄鬼,閣下莫不是以爲會些旁門手段,就能招惹咱家?”
旁邊牙行的幾位打手聞言倒是鬆了口氣,看公公的模樣,這些紙人或許真的只是看着嚇人。
然而,未等衆人提振士氣,井樓中間的地面上,倏然冒出來一具牛蹄妖首的猖將出來。
繼而是第二具,第三具.
當整整十五具猖將把井樓堵滿時,地面又有冒頭的猖將現身,不過剛冒出個頭,看到井樓已經滿員後,便又自個沉回了地面。
這些完全現出身形的猖將皆是牛蹄妖首,白骨身軀,論個頭,卻是比丈許高的芻靈還要高大。
“你究竟是何方妖人?咱家可是內務府近臣,你開罪咱家事小,可要是得罪了內務府.”
婁小武話還未曾說完,井樓裡的猖將便拔出胸前的肋骨,化作骨刃鐮刀,朝着他拋去!
十數把骨刃攜裹着黑色陰煞,劃破雨幕,只是眨眼功夫,就來到了婁小武面前。
“大膽!”
繡袍鼓盪,婁小武渾身罡氣罩體,拂袖間便把那些充當暗器骨刃盡數拍散。
“嗯?”婁公公驚疑一聲,隨後翹起蘭花指笑道:“咱家還道是哪路豪傑,原來是個中看不中用的樣子貨。”
一具猖將相當於一名凝罡境武師,而眼前出身自內務府的婁小武明顯已經觸摸到了武道宗師的門檻。
不過沒等婁小武驚喜太久,他便發現那些猖將根本無法殺死。
你將它們頭顱軀幹拍碎,它們只要落地,就又凝聚成形。
雖說每次凝聚後氣息都會弱上一些,但在十五具猖將輪番上陣的情況下,縱使婁小武有再多真氣,也不夠耗的。
更噁心的是,地面深處還有排着隊等着冒頭的候補猖將在。
婁小武心中隱隱不安,他總覺得對方還沒出全力,而他現在卻已經有些力有不逮。
飛身落至樓上,眼看牙行的武師已經摺了不少,婁小武便大聲道:“你等拖延住這些鬼物,咱家已經察覺到幕後操縱之人位置,待咱家出去,不消片刻就能將這鼠輩擒下!”
婁小武說罷,轉身踹碎窗櫺,越過三樓庇檐,跳到街道上,隨後便頭也不回的往京城逃去。
“.”
徐青徹底沉默。
他聽到婁公公的話,還真以爲對方發現了他的位置,卻沒曾想這沒卵的太監,竟然是想要捨棄同伴,獨自逃命。
徐青走出巷弄,拔出了別在腰間的斧頭。
經過猖將試探,他已然知道了這太監的道行高低。
聳身跳上高樓,徐青手持短斧,一邊打開陰瞳注視着婁小武的蹤跡,一邊運轉天罡三十六法不停迭加,等迭加至第十二重時,普普通通的鐵斧發出顫鳴,顯然已經承受到了極致。
“着!”
徐青揮臂落下,手中被重重陰氣包裹的鐵斧化作烏光,徑直劈向十五里開外的黑色小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