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生法界裡的香火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流失着，等到將如意觀所有怨靈度化後，血湖裡由香火凝聚成的水位線，已然降下一半有餘。
隨着水位降下，血湖也隨之縮小，徐青看着再次變成小水池的血湖，心裡多少有些肉痛。
不過是痛並快樂着，此時那些洗去大部分怨氣的嬰靈，正來回繞着徐青轉圈，那模樣就像是乳燕看到了剛歸巢的老燕，孺慕之情溢於言表。
徐青只覺屍體暖暖的，心也暖暖的。
不過，如果不把這些殘留的怨煞徹底化解乾淨，那這些嬰兒的靈魂就依然無法得到解脫。
身爲保生娘娘，徐青能感知到這些孩子的情緒，他開口道：“此間主人，那白雲妖道所犯諸般罪孽，我已悉知。作爲殺害你們的罪魁禍首，他一定會得到懲治，這是保生廟的承諾。”
香火加持下，徐青的話語冥冥之中似有響應，這是保生娘娘發出的誓願，那些嬰靈聽到此言後，身上最後一縷怨氣便也隨之消散。
身爲保生廟護法，玄玉同樣感受到了法界裡流失的香火。
“徐仙家不覺得可惜嗎？”
“可惜什麼？”
“那些香火.”
徐青聞言愣了一瞬，隨後微微一笑：“貓仙堂是你我爲應對災劫所創，如今堂中香火已然夠用，至於這保生廟的香火玄玉有沒有聽過這樣一句話，叫做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
“我們雖然沒有兼濟天下的能力，但卻可以讓這些無家可歸的孩子得到解脫，玄玉不覺得這纔是保生廟存在的意義嗎？”
玄玉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眼前面含微笑的保生娘娘，它似乎看到了徐仙家臉上映襯出的柔和光芒，此時的保生娘娘倒好像真的是天上的神仙降臨凡塵。
這一刻，誰又能把眼前的徐仙家和仵工鋪裡晦氣的白事先生聯繫到一塊兒？
“徐仙家身上的味道，好奇怪。”
“味道？”徐青詫異。
他擡起寬闊長袖，聞了聞，除了淡淡花香和一些血湖香火的異香外，並無其他異味。
“就是很好聞，很想讓別人靠近的味道。”
貓這種生物六親緣淡，玄玉很小的時候就和養育它的母貓分離，準確的說是養貓的農戶家裡食物短缺，根本不足以餵養多餘的小貓。
母貓通靈，知道農戶遲早要丟棄掉他的孩子，爲了讓沒有捕獵能力的孩子能夠繼續留在農戶家中，母貓便在某一天獨自離開了農戶家，再也沒有回來。
徐青雖然與玄玉結緣，卻並不瞭解貓的這種習性，更不知道玄玉有這些過往。
說到底，玄玉感受到的不過是那種隱藏在記憶深處，已經快要消失的童年記憶罷了。
此時，一僵一貓心中倒是十分滿足，絲毫沒有爲保生廟損失的香火感到可惜。
不過世間還有一句話，卻道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今日種下的善因，或許來日就會帶來意想不到的善果.
話分兩頭，此時百里之外，瞿陽官道上。
在商家吃了一鼻子灰的白雲道人正坐在馬車裡兀自憤懣。
他無法理解，明明顧家已經答應把道兵法門交由他完善修補，可如今顧家與商家聯姻後，卻忽然反悔，那種有意疏遠的冷淡態度和之前完全不同。
“到底是誰從中作梗？”
思來想去，白雲道人只想到了一種可能，那便是有人知曉了他和京城的聯繫，把此事告知給了顧家，不然迫切完善道兵法門，急於重現白袍軍昔日輝煌的顧家，絕不會輕易斷絕和他的合作。
“若京師來人詢問，貧道該如何答覆？”
正當白雲道人憂心忡忡，獨自鬱悶時，趕車的弟子忽然開口道：“師父，這次咱們赴宴，那商家一文香火也未捐贈，反倒是慈照寺的淨海禪師得了數百金。”
“早知如此，倒還不如不來赴宴。”
“.”
馬車裡沉默了片刻，隨後有聽不出喜怒的聲音傳出：“錢財不過外物，我輩修道之人，貴在修心致遠、淡泊名利。再者，那些凡夫俗子縱有金銀，又能享得幾時？”
“可師父您去赴宴的時候，還送了商家一對兒玉鎖，他們怎能如此輕慢師父”
弟子話音未落，白雲道人剛平復的心緒便又翻騰起來。
“莫再多言！且回道觀潛心修行方是正經。”
白雲老道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
修道之人每臨大事需有靜氣，正所謂氣定神閒。
他不過是時運有些許不濟罷了，至於商家和顧家的事，他有的是時間與之周旋。
“無量天尊.”
念及此處，白雲道人心情稍微好轉，不過在他剛打了個祈語，話還未落定時，他便感覺到後殿丹房佈下的禁制被他人強行破除！
緊接着是法器丹爐被毀，白雲道人悶哼一聲，丹爐和他的聯繫徹底斷絕！
“是誰？！”
“怎麼了師父？”驅車弟子勒停馬車，關切道。
“有人闖入貧道丹房，毀了貧道的丹爐！”
白雲道人臉色陰晴不定。
“莫不是有人想要盜丹？”弟子驚問。
“道觀有你師兄弟看護，誰人敢闖？況且那丹房在後殿密室之中，有禁制隔絕，外人誰能尋到？”
白雲道人眼中含煞，恨聲道：“定是有貪嘴忤逆之徒，趁我不在，去殿中盜取仙藥。”
“啊？師兄們哪來的膽子，會不會是那白毛神又作祟了？”
“你是說袁公？他的神像幾年前已經被我打碎，如今通天路斷，他下不得界來，留在雲夢山的分身又沒有香火維持，如何能毀我丹房？”
“罷了，且讓貧道卜筮一番。”
白雲老道想不通其中玄機，索性便取出卦盤，燃起檀香，向天卜問。
“璇璣轉樞，萬象歸藏，星移斗轉，天機落盤！”
深紫色的卦盤綻放出血紅微光，白雲老道心有感應，所有卦象轉瞬之間就拼湊出一個結果——
位極人臣，破格領授三品頂戴，享沐皇恩的朝廷重臣，但是子女宮空亡，無子無嗣，且卦盤陽魚盡數潛匿，有女身之相。
白雲道人可沒聽聞當今朝堂上有三品女官，況且三品也算不得位極人臣。
只有太監最高品爲四品，而當今破格領授三品頂戴的只有一人，便是內務府大總管，鏡照司督主廖進忠。
這半男不女的大太監，白雲道人自是認得，但這人分明已經死了，卦象也是個死人。
死人怎麼會闖入他的丹房，盜取他的仙藥？ 白雲老道緊鎖眉頭，只道是卦盤推演失誤，待他換個法門，再行卜筮。
“龍騰玄海，虎踞明堂，朱雀銜讖，玄武馱相，四象生克，五行定方！”
這次白雲道人以四象五行作爲推演，等咒言落下，卦盤飛速轉動，血紅色的光芒似是要凝結成實質。
如意觀記名弟子癩道人？
卦象顯現，白雲道人萬分錯愕。
這是什麼阿貓阿狗？
白雲道人對癩子頭道人有印象，那就是個長得醜，想得美的土匪，平日裡做的也是打家劫舍的勾當，卻整天做些想要成仙的夢。
像這樣大字不識，天資平庸至極的貨色，也能闖進他的丹房，打壞他那連地火都燒不壞的丹爐？
別鬧笑了！
白雲道人不信這個邪，再算，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
這都什麼跟什麼？
問不過三，白雲道人血氣上涌，臉色通紅，顯然已經上了頭。
“最後一次，再算最後一次！貧道的卜筮之術連慈照寺的禿驢都稱讚有加，難道貧道還算不清自家事？”
白雲老道發起狠來，索性使出畢生所學，全力驅動手中卦盤，再次卜算。
“天運、地德、人極！三才臨照，靈胎顯化！”
卦盤逆轉，殷紅刺目的胎血滲出，原來這道人手裡的卦盤不是斧劈木鑿而成，也不是銅澆鐵鑄成型，而是用嬰兒的胎體炮製煉成！
“讓貧道看看你到底是何方妖孽。”
“等等！慢着！貧道不算了！”
“轟隆——”
晴天白日裡，官道上，一道霹靂炸響，停靠在路中間的馬車瞬間四分五裂。
待煙塵散去，先前身穿雲鶴道袍，飄渺出塵的老道長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衣衫襤褸，髮型時興的黑臉老頭。
看那打扮，那焦糊的氣質，放到丐幫高低也是一個九袋長老。
一口逆血噴出，白雲道人看向手中破碎的玉籙，頓時心痛無比。
“袁公！果然是你！”
在白雲老道眼裡，除了白毛神袁公，還能有誰會驅使天雷劈人？
今日這雷，和當年他煉製九轉玄丹時，遭遇的天雷並無不同。
白雲道人看了眼前方不遠，躺在地面上的焦糊人影。
走近一看，還是個熟人。
可不就是他的得意門生嗎？只不過現在他的這位徒兒，已經熟的不能再熟了！
掠過弟子屍體，白雲道人在腿上張貼白雲符、鶴起符，同時手持一柄刻錄巽風符文的麈尾，待他雙腳蹬地，口唸歸雲咒，輕甩麈尾，整個人便騰空而起，越過山川，往如意觀方向疾掠而去。
雲夢山，如意觀。
清理完觀中所有妖道後，玄玉身上的妖氣已然處在失控邊緣，徐青雖然有過渡劫經驗，但那畢竟是殭屍，妖類渡劫該是什麼流程，他知曉的並不多。
唯一有的一點經驗，還是從月華山百草洞，白仙姑那裡聽來的。
一僵一貓都是頭一次遇見這事，徐青好歹度過雷災，便讓玄玉先剋制住凝結妖丹的衝動，隨後他便把身上能用的，不能用的法器丹藥都倒了出來。
“別慌！千萬別慌！”
盤腿坐在道場前的玄玉看着正着急忙慌，爲它佈設醮壇科儀的徐仙家，一直不安的內心卻莫名平靜了下來。
佈設好科儀，徐青給老天爺還有雷部諸神，司掌天罰天律的神仙，燒了不少的燒活，靈香是一等一的行貨，陰河古道鬼帥鬼王都認可的那種，然後就是三牲祭禮。
反正不管有用沒用，徐青都按照路數做了報備。
說到底妖怪畢竟和殭屍這等異類不同。
妖修行不易，所面臨的災劫也比得天獨厚的人類更加嚴酷，爲了增加渡劫機率，妖也在不斷尋找各種捷徑方法。
其中最常見的一種，便是依附人類修士或宗門，長期與人接觸下，妖自然而然就會沾染上一些‘人氣’，也就是所謂的人族功德。
相應的，天道感應到這種功德後，所降下的災劫強度也會隨之降低。
這也是爲什麼狐妖喜歡與人結緣的原因之一。
除此之外，部分通靈妖物在渡劫前夕，還會依照本性，去尋找寺廟、觀宇，拜神拜佛，爲的也是增加一些度過災劫的可能性。
這點倒是和科舉考試前，考生總喜歡成羣結隊去拜文聖、文曲星有些相似。
靈不靈另說，反正度過災劫的妖怪沒有一個說不靈的。
如此這般，長久流傳下去，也就形成了妖怪渡劫前，甚至不渡劫的時候，也喜歡湊到寺廟、觀宇跟前拜神的特色文化。
徐青身爲貓仙堂的大家長，自然也要爲即將參加妖族大考的玄玉，全部安排上。
拜完所有和天劫有關聯的神仙，徐青還不忘把各種丹藥符籙分門別類，交給玄玉。
那謹小慎微，總覺得哪哪都還準備的不夠齊備的模樣，倒顯得比他自個渡劫時還要上心。
一旁，玄玉終於忍不住開口道：“這些神仙我們出來雲遊前，不是已經拜過一回了？”
徐青露出過來人的表情，頗有感觸道：“你不懂，這叫禮多人不怪，多拜幾次總歸不是壞事。”
倆人正說話間，徐青忽然扭頭看向山門方向。
“玄玉，你報仇的機會來了！”
話音未落，如意觀外便傳來破空之聲，玄玉同樣感知到了那令它憎惡的氣息，
“是你？”
白雲老道落在法壇前，當看清徐青和眼前女童的面容後，他眉頭立時皺起：“你二人爲何等等！妖氣，這女娃娃是妖物！”
“不對！這氣息，是九命玄貓！”
白雲老道又驚又喜，不過當他感覺到面前青年身上傳來的邪性氣息後，便又瞬間清醒過來。
目光掃視周圍，白雲老道感覺不到半點活人氣息，整個道觀好似所有人都憑空蒸發了一樣，只有空氣中殘留的濃郁血腥味，預示着這裡之前發生過的一切。
“貧道基業原來是毀在你們手上！”
白雲道人反應迅速，如果道觀的一切是徐青他們所爲，那他推演天機時，爲何會遭到天雷反噬？
然，徐青和玄玉顯然並不打算給老道思考的機會。
“老頭，你的時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