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玉痕(上)

如懿明白皇帝言出必行的性子,便福一福身,緩步走到外頭。闊大的廊下,碩大環抱的紅柱林立,如巨大的壁壘,將跪伏於地的金玉妍襯得渺小而卑微。玉妍穿着一身月白的素色無紋長袍,袖口與衣襟滾着淺銀灰的鑲邊。她脫簪披髮,換下象徵嬪妃身份的花盆底,只穿平底軟鞋,跪在殿外不斷叩首。

在看到玉妍面容的一刻,如懿有微微的驚詫,這個一向嫵媚嬌豔的女子,卻未在此時展露她梨花帶雨的更能惹人憐愛的哭容,只是倔強地抿着嘴,重重低下一貫高昂的頭顱。

如懿沒有多餘的表情,只是平靜地將皇帝的話複述完畢,方纔吩咐進忠道:“送嘉貴人回啓祥宮,無事不必再出來了。”

玉妍素白的沒有任何脂粉裝飾的臉,除了眼角細微的如金魚尾上柔軟搖曳的紋理,依舊那樣完美,是幾乎沒有瑕疵的玉璧。甚至連續以額叩地後帶來的腫起紅色,亦不過爲她無神的面孔增加了一點兒明豔的桃色芳菲。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的聲音並不如她的容顏一般誘惑,充滿了憤恨與惱怒:“我分得清瑪瑙和紅玉髓!就算貞淑分不清,那算得什麼!這不是真的!是你害我!”

如懿雙眸微揚,順手將鬢邊一縷垂覆的紅瓔玉滴珠流蘇掠起,那瞬間流露的神采有幾分淡然的鄙夷,隱約又帶着倔強的不屑,輕輕一嗤:“在這宮裡,真相從來就不重要。許多事,根本無人在意它是真是假,而是在於是否有人相信。其實你和我都是一樣,都是在賭,只賭皇上信還是不信。”她剜了玉妍一眼,目光似森冷的磨着骨片嚓嚓微響的刀,“或者,你也可以告訴皇上,你明明白白知道那七寶手串上本就是用的紅玉髓,根本不是瑪瑙。那麼你猜,皇上會不會想,只有主使之人才會那麼明白確鑿呢?當然了,這也是你告訴皇上的,那日得了這些東西,你可一眼都不敢看便封起來給皇上了。”

玉妍的身體慄慄顫抖着:“皇上不會這麼待我的,我爲皇上生了三位皇子!一定是你挑唆的!是你!皇上纔會不信我!”她咬着嘴脣,全然不顧雪白的齒落在暗紅而柔軟的脣上咬出深深的印跡。

如懿冷淡的眉眼仿若這個季節最末的流火炎炎,隱隱帶着冷峻與肅殺將來的氣息:“是我麼,還是你自作自受?就如我分明與波桑大師沒有任何瓜田李下之事,但你所做的一切,也不過是想讓人信以爲真而已!”

有淚水在眼眶裡泫然欲落,玉妍用力舉袖狠狠擦拭,抹殺了那即將要涌出的淚水滴落的可能,繼而以灼灼的目光直視着如懿,仰着臉道:“你想挑唆我和皇上,你想看我傷心難過,我偏不哭,偏不讓你如願!”

任何神情都不足以表示如懿的鄙夷和憤怒,她的眼神冷漠如十二月的霜雪,覆落於玉妍之身:“你自己的所作所爲,遠勝於一切挑唆!皇上這麼做,已是看在你生育皇子的分上格外留情了。”如懿說罷,嫌惡地不欲看她狼狽而猙獰的面容。

玉妍忽地站起身,撲上前來欲扇如懿臉孔。她張揚的手高高揚起,凌厲的風貼着皮肉刮過的一瞬,如懿不避不閃,淡然道:“你要打只管打,只是這巴掌一落下來,位分不說,你的三個阿哥必定是不能再接回你身邊養育了。你可想清楚了麼?”

玉妍舉起的手掌懸在離如懿的面孔只有半寸之地瑟瑟發顫,彷彿找不到着落一般。許久,那白如蔥根的手終於重重落在了她自己的臉頰上,響亮的耳光聲和着她的悲鳴悽幽無盡。“皇上……皇上……您不能棄絕臣妾,棄絕臣妾母族啊!皇上!皇上!您可以責怪臣妾,懲罰臣妾,但求不要遷怒臣妾的母族,臣妾求您了!”

如懿緩緩搖頭,注目她良久:“沒有人要棄絕你,是你棄絕了你自己,是你爲求榮寵不擇手段纔可能會牽累了你的母族。私通?”她不屑,“你的腦袋裡除了這些污穢東西,難道生你養你的李朝便沒有教給你一點點聰明良善與懂得進退麼?”

鄙棄的神色如刻在玉妍面龐上一般不可抹去:“皇貴妃,你以爲你是什麼良善之人麼?你和我都不是善男信女,又何必說這樣的套話?你有你想維護的東西,我有我不能不得的東西,既然狹路相逢,我算不過你的心機計謀,便也罷了。但我身爲李朝宗室之女,責罰可受,顏面絕不可丟!我纔不會哭,不會任由你看我的笑話!”

玉妍一壁說,一壁有熱淚無可抑制地滾滾而下。她一向自恃身份,將自己與李朝的顏面看得極重,如今提及,顯然是傷心害怕到了極處。她手忙腳亂地伸手去擦,越是擦淚水越多,將她的袖口染上星星點點的圓暈,仿如灰敗的落花,四散瀰漫。她極力遏制着喉間可能溢出的悲聲凝泣,梗着脖子道:“我不會哭,不會讓你看見我哭!不會讓你笑我李朝失了顏面!”

“顏面失卻與否,只在你自己做了什麼。願賭服輸,你承受自己的惡果便是。”如懿俯視於她,凝神片刻,悄然迫近,銜了一絲詭譎的笑意,極輕極輕地道,“金玉妍,你猜一猜,這次,本宮爲什麼贏得那麼快?”

金玉妍睜大了眼,像僵死而不能瞑目一般:“你說什麼?”

如懿伸出纖長的兩根手指,輕輕一晃:“孝賢皇后也好,慧賢皇貴妃也好,如果真是她們要害本宮,如今人死塵煙散,也該塵埃落定了。可若她們也是爲人挑唆,那麼她們一個個死絕了,那個躲在背後的人,也該自己上場了。說到底,皇后之位近在眼前,你終於忍不住了,是不是?”

玉妍吃驚地看着如懿,雙肩不由自主地一抖,往後縮去。她一貫嫵媚輕柔的雙眸裡隱着尖銳如鍼芒的冷光,幾乎要穿透她的身體。玉妍的牙齒髮出咯咯的磨磋聲,若不是進忠眼疾手快按住了她,她幾乎要忍不住猱身撲上來。玉妍厲聲道:“你胡說!你胡說什麼!”

當然只是胡說,如懿哪裡有半分憑證。唯一所有的,不過是孝賢皇后死前的厲聲呼號,和一點點辨無可辨的蛛絲般的痕跡。

如懿懶得與她多費口舌,正漠然相對間,卻見安吉波桑大師身着紅袍,手持一串橙黃的蜜蠟佛珠,神態祥和,緩緩步上養心殿的臺階。

如懿頷首施禮:“大師安好。”

安吉波桑眉眼間有淡泊清澈的笑意:“皇貴妃積福,一切安好。”

如懿瞥了掩面啜泣的玉妍一眼:“有大師佛法庇佑,邪靈不侵。”

安吉波桑微微一笑:“姜女不尚鉛華,似疏梅之映淡月。即便塵埃拂身,亦終歸潔淨之道。”

如懿會意,眼底閃過一抹明亮的笑影,如澹澹天光。“禪師不落空寂,若碧沼之吐青蓮。即便身陷淤泥,亦能不染自身。”她欠身,溫言道,“大師爲何此刻來養心殿?”

安吉波桑和緩含笑,有拈花看塵的閒雅之態,道:“中秋已過,特來向皇上辭行。”

如懿微微黯然:“宮中污穢,不是大師清修之地。”

安吉波桑微笑道:“修行處雖然苦寒,但自有清靜大自在。”他側過臉,看着玉妍的目光無比悲憫而慈和:“你有一張美麗勝過格桑花的臉,卻沒有一顆美麗的心。你有你的孩子,有你的家族,有你的未來,爲何不體會清淨圓明的自在?不要求無相,求虛妄,否則你的罪過會綿延到你的孩子身上,讓他們來承受母親的業報。”

玉妍美麗而狹長的眼睛鄙夷地轉過,她嬌豔的嘴脣間狠狠往地上啐出了一口唾沫,以此來表示她的憤恨與不滿。

安吉波桑寬和地微笑,對着如懿道:“皇貴妃,你以後的路還很遠,荊棘與險阻還很多。那日你問我什麼是禪,其實圓明清淨就是禪,不是麻木不仁,不是什麼都不知道,外面一切聲音動作清清楚楚,而此心明白,了無掛礙,毫無執着,一片祥和。這樣,所有的塵埃都侵擾不了你,因爲你沒有破綻。”

如懿雙手合十:“多謝大師提點。”

波桑含笑:“我也只是提點而已。在雨花閣那幾日,我已經發現,皇貴妃娘娘雖然來雨花閣參拜,但所求皆爲宮中之事,從不爲自己,娘娘其實是不信神佛的。”

如懿失笑:“大師目光清明,被您看穿了。本宮向來不信神佛,只信自己可以做到的。”

波桑凝視她須臾:“信神佛

的人有心軟之處,只信自己的人必然受過誰都不可信的創痛。但皇貴妃娘娘終有一日或許也會覺得,神佛不在於多麼神明靈驗,而是讓漂泊無助之心有一寄託安慰之處,扶持來日之路而已。”

他待要再說,李玉已經出來,滿面笑容道:“大師,皇上在裡頭等您了,快請吧。”

如懿見安吉波桑進殿,靜靜看着進忠半押半送了玉妍回去,便也離開了。

並不願坐輦轎,也不願侍從隨行,連三寶和菱枝也被打發開去,煢煢獨行,更適合如懿此時的心境。

五味雜陳。她沒有言聲,只是默默前行,企圖消弭心底洶涌而來的迷茫與悵然若失的驚痛。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發現有一道身影一直緊隨在身後,如同自己的影子一般,不曾離去。她轉首,看見提着羊角風燈跟隨在後的凌雲徹,淡淡問:“跟着本宮做什麼?”

凌雲徹跟隨在如懿身後三尺遠:“本來陪着進忠公公護送嘉貴人回宮,但見娘娘心情不佳,微臣不能勸解,所以一路隨行。”

如懿無心顧他,懶懶道:“那就應該提燈在前,而非跟隨在後。”

他眉目間清澈內斂,笑容彷彿天邊清淡如許的月光:“娘娘自己看得清前路走向何方,微臣只需伴隨身後,爲娘娘照亮後頭走過的路,不至於回頭之時,心下茫然,連退路都難以看清。”

初秋的月光靜謐鋪滿宮院的每一個角落,一叢叢深紅的秋海棠開得正盛,絢爛至寂寞。如懿無謂地笑笑:“也好。本宮此刻的心境,不喜有人陪得太近,但一個人走,又太寂寞惶然。你在,總是好的。”

雲徹不再多言,只是默默跟隨。當翊坤宮門前火紅的絹紗宮燈照亮瞭如懿蒼白的容顏時,他方纔低聲問道:“爲什麼娘娘臉上的表情一如微臣當年?”

“什麼當年?”

“就像微臣已經明白失去了從前的嬿婉。”

如懿感知於他的敏銳,輕聲道:“你說得不錯,本宮便是如此。本宮得到了一件極要緊的東西,也失去了一件非常要緊的東西。這般得失,對於一個女人而言,其實是得不償失。”她微笑,“不過,也謝謝你的嬿婉。不管是出於何種原因,她肯在我危困之時向皇上求情,也是難得了。”

雲徹微微苦笑,拱手施禮:“微臣只希望,娘娘以後的路平安順遂,再無荊棘風雨。”

有一瞬的感動猶如江潮洶涌,沒頂的一刻,居然只是想着,原來還有人這樣關切着自己。她旋即含笑,明白自己此刻的身份:“凌雲徹,江與彬已經向本宮求娶惢心。你的年紀不小,如今也有了前程,是否也該娶妻生子,成家立業?本宮可以爲你安排,求娶淑女。”

雲徹的神情轉瞬黯然:“娘娘關心了。微臣一個人很自在,實在不想多了家室負累。”他停一停,“能伴隨皇上與娘娘身邊,已是微臣的福氣。”

如懿微微頷首,仰首看着清明月色,如被霜雪:“自己能覺得是福氣,那就真的是福氣了。”

惢心到底年輕,仗着素來底子好,皮肉的外傷倒也漸漸好了。只是傷筋動骨一百天,她的左腿傷得厲害,足足養了小半年才能下地。江與彬又擔心着冬日裡寒氣太過,傷了元氣,一日三次端了溫補藥物來給惢心服用,連菱枝亦笑:“還好惢心姑姑有着自己的月例,還有小主的賞賜,否則江太醫的俸祿全給姑姑換了補藥吃都不夠。”

江與彬倒真是盡心,惢心能起身後腿腳一直不利索,她心裡難過,背地裡不知流了多少眼淚,都是江與彬開解她:“只要人沒事,走路慢些又有什麼要緊。”

除了江與彬,李玉得空兒亦常來看望惢心,時常默默良久,只站在一邊不言不語。如懿偶爾問起,李玉慨然落淚:“奴才與惢心相識多年,看她從一個活潑潑的姑娘家,生生被折磨成這個樣子。”他跪下,動容道,“小主,別讓惢心在宮裡熬着了。咱們是一輩子出不去的人,惢心,讓她出去吧。”

李玉的心意何嘗不是自己的心意?便是在望見飛鳥掠過碧藍的天空時,她也由衷地生出一絲渴慕,如果從未進宮,如果可以出去,那該有多好。

外面的世界,她從未想象過,但總不會如此被長困於紅牆之內,於長街深處望着那一痕碧色藍天,無盡遐想。

如懿與江與彬的心意沉沉堅定。惢心原嫌自己殘廢了,怕拖累了江與彬,每每只道:“你如今在太醫院受器重,要什麼好的妻房沒有。我年歲漸長,人又殘廢了,嫁了你也不般配。”便一直不肯鬆口嫁他。只是天長日久,見江與彬這般癡心,如懿又屢屢勸解,終是答應了。如懿擇了一個豔陽天,由皇帝將惢心賜婚與江與彬。

賜婚出嫁那一日,自然是合宮驚動,上至綠筠,下至宮人,一一都來相送。一則自然是顧及皇帝賜婚的榮耀,如懿又是皇貴妃之尊,自然樂得錦上添花;二則惢心是如懿身邊多年心腹,更兼慎刑司一事絕不肯出賣主上,人人欽佩她忠義果敢,自然欽慕。所以那一日的熱鬧,直如格格出閣一般。

如懿反覆叮囑了江與彬要善待惢心,終至哽咽,還是綠筠扶住了道:“皇貴妃是歡喜過頭了,好日子怎可哭泣。來來,本宮替惢心來蓋上蓋頭。”

綠筠這般賞面兒,自然是因爲玉妍落魄,遂了她的心意。海蘭與意歡素來與如懿交好,更是足足添了妝奩,歡歡喜喜送了惢心出宮。

終於到了宮門邊,如懿再不能出去,唯有李玉趕來陪伴。李玉殷殷道:“我與江與彬、惢心都是舊日相識,起於寒微。如今惢心有個好歸宿,我也心安。好好兒過日子,宮裡自有我伺候皇貴妃娘娘。還有,京郊有三十畝良田,是我送你們的新婚賀禮,可不許推辭。”

江與彬與惢心再四謝過,攜了手出去。李玉目送良久,直到黃昏煙塵四起,才垂着脊樑,緩緩離去。

如懿目視李玉背影,似乎從他過於歡喜與頹然的姿態中,窺得一點兒不能言說的心意。

如此,江與彬置了小小一處宅子,兩人安心度日,惢心得閒便來宮中當幾日差。如懿也捨不得她多動,便只讓她調教着小宮女規矩。如此,翊坤宮中只剩了菱枝和芸枝兩個大宮女,如懿亦不願興師動衆從內務府調度人手,便也這般勉強度日。

嬿婉自爲如懿求情後,往來翊坤宮也多了。皇帝對她的寵愛雖是有一日沒一日的,但她年輕乖巧,又能察言觀色,總是易得聖心。而最得寵的,便是如懿和舒妃。

到了孝賢皇后薨逝一年之際,皇后母族惴惴於宮中無富察氏女子侍奉在側,便選了一位年方二八的女子送來。那女孩子出於富察氏旁系,相貌清麗可人,豐潤如玉。皇帝倒也禮遇,始入宮便封爲貴人,賜號“晉”,住在景陽宮。而李朝也因玉妍的失寵,送了幾名年輕貌美的李朝女子來,皇帝並未留下,都賞賜了各府親王。玉妍本以爲有了轉機,屢屢獻上自己所做的吃食和繡品,皇帝也只是收下,卻不過問她的情形。如此,玉妍宮中的伽倻琴哀徹永夜,綿綿無絕,只落了嬿婉一句笑話:“真以爲琴聲能招徠人麼?連人都不配了,還在那兒徐娘半老自作多情?”

玉妍本就是牙尖嘴利的人,素來同好不多,嬿婉這句笑話,不多時便傳得盡人皆知。玉妍羞憤難當,苦於不得與嬿婉爭辯,更失了貞淑,無人可傾訴,只得煎熬着苦悶度日。皇帝充耳不聞,疼惜了嬿婉之時,也將潛邸舊人裡的婉貴人封了嬪位。即便宮中入了新人,倒也一切和睦安寧。

入春之後,太醫院回稟了幾次,說玉妍所生的九阿哥一直傷風咳嗽,並不大好。九阿哥身體十分孱弱,自出生之後便聽不得大響動,格外瘦小。皇帝雖然擔心,但畢竟子嗣衆多,又是失寵妃子所生的孩子,也不過是囑咐了太醫和阿哥所多多關照而已。江與彬得到消息,連連冷笑:“雖然說醫者父母心,但也要看是誰的孩子。額娘作了孽,孩子便要受罪,不是麼?”

那日海蘭、嬿婉與婉茵一起來陪如懿說話,暖閣窗下打着一張花梨邊漆心羅漢圍榻,鋪着香色閃銀心緞坐褥。榻上設一張楠木嵌螺鈿雲腿細牙桌,上頭擱着用淨水湃過的時新瓜果,衆人談起九阿哥,亦不免感嘆。

海蘭輕噓一口氣:“聽說這些日子皇上雖然關心九阿哥身體,但一直沒理會嘉貴人。且貞淑被趕回了李朝,她既失了顏面,也失了臂膀,只怕日子更難過呢。”

嬿婉聽得專注,那一雙眼睛分外地烏澄晶瑩。她撲哧一笑,掩口道:“皇上不是說了麼,嘉貴人若再胡鬧,便要貶她爲庶人呢。且她到底是李朝人,沒了心腹在身邊出謀劃策,瞧她怎麼撲騰。”她喜滋滋地看着如懿,“皇上金口玉言,可當着皇貴妃的面親口說的呢。”

如懿不置可否,笑意中卻微露厭倦之色:“皇上是金口玉言,但有些話說說也罷了。你我都不是不知,嘉貴人出身李朝,身份不同尋常。”

嬿婉頗爲不解:“那又如何?李朝原本依附前明,我大清入關後又依附於大清,一直進獻女子爲宮中妃嬪。既爲妃嬪,就得守宮規。這次不就嚴懲了嘉貴人麼?”

“雖然嚴懲,但不至於絕情。”如懿神色淡然,亦有一分無奈,“從前李朝依附前明,屢屢有女子入宮爲妃。永樂皇帝的恭獻賢妃權氏更因姿質穠粹,善吹玉簫而寵擅一時。我大清方入關時,李朝曾有‘尊王攘夷’之說,便是要尊崇前明而牴觸大清。歷代先祖籠絡多時,纔算安穩下來。金玉妍也算李朝第一個嫁入大清的宗室王女。所以無論如何,皇上都會顧及李朝顏面。如今打發了她的心腹臂膀,也算是懲戒了。”她頗有意味地看了嬿婉一眼,“再要如何,怕也不能了。”

嬿婉頗有幾分失望:“可嘉貴人如此作孽——”

海蘭溫和一笑,淺淺打斷:“作孽之人自有孽果,我等凡俗之人,又何必操心因果報應之事呢。”

嬿婉眸中一動,旋即明白,只銜了一絲溫靜笑意,乖巧道:“愉妃姐姐說得是,是妹妹愚昧了。”

婉茵生性膽小,一壁聽着,一壁連連唸佛道:“當初嘉貴人就不該鬼迷了心竅,污衊皇貴妃與安吉波桑大師。不爲別的,就爲了佛法莊嚴,怎能輕易褻瀆呢。皇上心裡又是個尊佛重道之人,真是……”

海蘭睇她一眼,玩笑道:“婉嬪心中真當是有皇上呢。”她見婉茵面泛紅暈,也不欲再與她取笑,只看着如懿殿閣中供着的一尊小葉紫檀佛像,雙手合十道:“安吉波桑大師曾希望嘉貴人可以體會清淨圓明的自在,否則她的罪過會綿延到她的孩子身上,讓他們來承受母親的業報。波桑大師修行高深,這麼說想來也有幾分道理。如今看來,九阿哥的病痛,豈非嘉貴人的緣故麼?”

嬿婉拿絹子繞在指尖捻着玩兒,笑道:“好好兒的,咱們說這些個不吉利的人不吉利的事做什麼?我倒覺得奇怪呢,今年三月初三的親桑禮,往年孝賢皇后在時,皇上有時是讓皇貴妃代行禮儀的,如今孝賢皇后離世,怎麼皇上反而不行此禮了呢?”

如懿嘆道:“皇上顧念舊情也是有的。畢竟孝賢皇后去世不過一年,和敬公主又剛出嫁,皇上難免傷懷。”

嬿婉便笑:“也是。姐姐已經是皇貴妃,封后指日可待,也不差這些虛禮兒。也許是皇上想念孝賢皇后,這些日子去晉貴人的宮裡也多,每每寵幸之後還賞賜了坐胎藥,大約是希望能再有一個富察氏的孩子吧。”

海蘭搖頭道:“其實論起富察氏的孩子,永璜的生母哲憫皇貴妃不也是富察氏麼?聽說自從去年永璜遭了皇上貶斥之後,一直精神恍惚,總說夢見哲憫皇貴妃對着他哀哀哭泣。這樣日夜不安,病得越發厲害。昨日他的福晉伊拉里氏來見皇貴妃,還一直哭哭啼啼。皇上也未曾親去看望,自然,或許是前朝事多,皇上分不開身。”

如懿掐了手邊一枝供着的碧桃花在手心把玩,那明媚的胭脂色襯得素手纖纖,紅白各生豔雅。她徐徐道:“永璜如此,純貴妃的永璋何嘗不是。皇上雖然安慰了永璜的病情,也常叫太醫去看着,對着永璋也肯說話了。只是父子的情分到底傷了。聽說慧賢皇貴妃的父親高斌,當日因爲孝賢皇后的喪禮受了貶斥,到如今都還沒緩過來呢。所以以後一言一行,若涉及孝賢皇后,大家也得仔細着纔是。”

這樣閒話一晌,便有宮人來請如懿往養心殿,說是皇帝自如意館中取出了畫師禹之鼎的名作《月波吹笛圖》與她同賞。衆人知道皇帝素來愛與如懿品鑑書畫,偶爾興起,還會親自畫了圖樣讓內務府燒製瓷器,便也識趣,一時都散了。嬿婉帶着春嬋和瀾翠回去,想着要給永壽宮裡添置些春日裡所用的顏色瓷器,便繞過御花園往東五所的古董房去。

正巧前頭綠筠攜了侍女漫步過來,看她愁眉輕鎖,似有不悅之態。嬿婉忙輕輕巧巧請了個安道:“純貴妃娘娘萬福金安。娘娘怎的愁容滿面?”

綠筠囑了她起來,苦笑道:“皇上剛傳了永璋去養心殿查問功課,令嬪也知道本宮這個兒子……”

嬿婉笑道:“娘娘的阿哥自然是好的。便是學識上弱些,人是最溫和敦厚的性子,皇上自然是知道的。德行乃立身之本,皇上也是看着三阿哥品行不差,纔對他學業這般上心。”

一席話說得綠筠眉開眼笑,連連道:“難怪皇上疼愛令嬪,果然見微知著,是個知冷知熱的人。”

嬿婉忙謝了,又道:“聽聞前些日子嘉貴人對娘娘不敬,幸好娘娘也是個寬厚人兒,如今她落魄,娘娘也不曾對她如何。”

可心道:“可不是?嘉貴人擔心九阿哥身體,總是在阿哥所外徘徊,想要見九阿哥。但宮規所限,哪裡能夠呢?而且九阿哥日夜啼哭不安,我們小主可憐孩子,還叫人送了玉瓶去安枕。這般寬宏大量,也唯有小主了。”

綠筠嘆息道:“永璋年幼時也不得養在我身邊,母子分離之苦,我是知道的。何況九阿哥病着,我何必再去與嘉貴人計較。”

二人這般說着,便也散了。

嬿婉笑道:“這般懦弱性子,難怪身爲貴妃還是一事無成,這輩子也便這樣了。”

正進了古董房,掌事太監呵斥着宮人們道:“手腳仔細點兒。前兒個不知哪兒來的老鼠撞跌了一個琺琅瓶兒,叫管事的吃了二十鞭子,再毛手毛腳的,仔細你們的皮!”他正數落着,回頭見是嬿婉來了,忙堆起笑奉承着。

瀾翠也不理會,只管道:“如今都四月裡了,我們小主想換些顏色鮮亮些的瓶兒罐兒擺在閣裡,也好讓皇上來了看着新鮮舒坦。可有什麼好東西麼?”

嬿婉眼尖,見着博古架上放着一尊白玉花瓶,看着細膩如脂,光華瑩然,便伸出纖纖玉指一晃,笑道:“那個卻還不錯。”

掌事太監見嬿婉喜歡那個,立刻賠了十足十的笑容道:“哎喲,令嬪娘娘眼力真好。這個玉瓶是嘉貴人生了九阿哥的時候李朝使者送來的。這回純貴妃聽說九阿哥傷風受寒,日夜啼哭,所以讓奴才們把這個玉瓶兒送去阿哥所給九阿哥鎮着的,也是取玉器寧神之效了。”

瀾翠輕哼一聲:“你們也太不識輕重了。九阿哥不過是個貴人生的,咱們小主可是嬪位,看上李朝進獻來的東西,是擡舉了他們。”

嬿婉橫了一眼,瀾翠忙嚇得不敢作聲。嬿婉溫然含笑:“小丫頭嘴上沒個輕重,叫公公笑話永壽宮沒規矩了。”

那掌事太監連聲道了“不敢”,嬿婉笑吟吟道:“九阿哥乃是皇嗣,皇嗣不安,便是皇上聖心不安。有什麼好東西,還是趕緊送去阿哥所吧,別耽擱了。”說罷,她隨意揀選了幾樣瓷器,便也走了。

出了古董房,瀾翠猶自不滿:“純貴妃也太會抓乖賣好了,用李朝進獻的東西去給九阿哥安神,沒費她什麼東西,只動動嘴皮子,就給皇上落了個賢惠的印象。”

嬿婉倏然收住腳,伸出手指在她嘴上一戳,沉下臉道:“嘴皮子碰兩下就是給本宮出氣了麼?只長了嘴沒長了腦子的,不配留在本宮身邊伺候。”

瀾翠嚇得噤若寒蟬,忙跪下道:“小主,奴婢再不敢多嘴了。”

嬿婉輕噓一口氣:“真想給本宮出氣,讓本宮痛快的話,就去替本宮做一件事。”

瀾翠忙道:“但憑小主吩咐就是。”

嬿婉舉眸良久,望着幽藍遼遠的天際,輕聲道:“方纔他們說什麼東西撞着琺琅瓶兒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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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穿耳第十五章 紅豔凝香第三章 玉痕(上)第十二章 驚孕第十一章 母家第三章 玉痕(上)第二章 彩雲散第八章 鳳位第十六章 旋波第九章 鴛盟第五章 笑語閒第六章 風波定(上)第二十六章 醉夢第二十九章 進退第二十三章 得意第七章 風波定(下)第五章 笑語閒第二十章 離隙第二十三章 得意第十七章 玫凋(上)第十六章 旋波第十二章 驚孕第十四章 嬿舞第十五章 紅豔凝香第十九章 初老第六章 風波定(上)第十五章 紅豔凝香第二十三章 得意第十三章 螽斯第三章 玉痕(上)第二十三章 得意第二章 彩雲散第二章 彩雲散第一章 琉璃脆第二十一章 見喜第四章 玉痕(下)第十六章 旋波第二十九章 進退第二十九章 進退第四章 玉痕(下)第二十二章 歡愛第一章 琉璃脆第五章 笑語閒第七章 風波定(下)第二十五章 女哀第八章 鳳位第十九章 初老第一章 琉璃脆第十六章 旋波第二十五章 女哀第二十七章 烈火第二十四章 端淑第二十八章 自保第四章 玉痕(下)第二十九章 進退第七章 風波定(下)第十章 穿耳第二十四章 端淑第十八章 玫凋(下)第二十九章 進退第七章 風波定(下)第二十九章 進退第一章 琉璃脆第五章 笑語閒第六章 風波定(上)第二十一章 見喜第五章 笑語閒第十七章 玫凋(上)第九章 鴛盟第十九章 初老第十一章 母家第十一章 母家第六章 風波定(上)第十四章 嬿舞第二十四章 端淑第十七章 玫凋(上)第十八章 玫凋(下)第一章 琉璃脆第十章 穿耳第一章 琉璃脆第二十三章 得意第十八章 玫凋(下)第二章 彩雲散第十一章 母家第十八章 玫凋(下)第五章 笑語閒第十九章 初老第九章 鴛盟第九章 鴛盟第二十一章 見喜第二十章 離隙第四章 玉痕(下)第二十三章 得意第二十四章 端淑第十八章 玫凋(下)第十九章 初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