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於塵土

歸於塵土

餘至瑤又笑又哭,可是笑過哭過之後,也就算了。

他找了個信封,把假遺囑裝進去封起來,又上樓去了書房,找到餘朝政的印章,在封口上蓋了印記。

這時已經到了凌晨時分。餘至瑤把信封放在寫字檯上,然後扭頭望向寫字檯後的大沙發椅。那是餘朝政常坐的位子,當然,自從餘朝政病倒之後,沙發椅便空置下來了。

何殿英把雙手插|進褲兜裡,歪着腦袋凝視餘至瑤:“接下來怎麼辦?我找陳律師去?”

餘至瑤沒理會,徑自邁步繞過了寫字檯。小心翼翼的彎腰在沙發椅上坐下去,他擡頭面對着何殿英,忽然笑了一下:“這裡坐着很舒服。”

何殿英也笑了,把信封拿起來揣進懷裡:“你家老爺子的東西都是好的,一把椅子也能讓你舒服!就是陳律師吧,那人百分之百聽我的話,絕對不會出紕漏,和你家老爺子也有交情。”

餘至瑤把兩邊手肘架在臺面上,心不在焉的對着桌面答道:“好。”

何殿英見了他這個魂飛天外的模樣,忍不住單手撐住寫字檯,輕輕巧巧的擡腿跳了上去。走獸似的四腳着地爬到對方面前,他擡手一拍餘至瑤的面頰:“二爺,清醒清醒,別這麼夢遊似的。你知不知道,你熬出頭了?”

餘至瑤把手撫上何殿英的後脖頸,然後和他額頭相抵,閉上眼睛長嘆了一口氣:“小薄荷,人生如夢。”

何殿英笑着罵了一句:“他媽的我有名有姓,你就不能換個叫法?小薄荷小薄荷,喊聲何老闆不行嗎?”

餘至瑤擡頭直視了他的眼睛,神情是一種認真的試探:“殿英?”

然後不等何殿英回答,他自己先皺着眉毛搖頭了:“不好,真肉麻。”

何殿英一翻身坐在寫字檯上,兩條腿伸出很長,一點規矩也不講。低頭思索了一瞬,他轉臉對着餘至瑤一笑:“是挺肉麻。”

黎明之前,總是特別的黑暗。書房內燈光昏黃,窗外則是一片墨染,餘至瑤垂下眼簾,看到了絳紅檯面上的一隻白手。

何殿英總是這樣沒血色,一隻手也能讓人感到心驚突兀。餘至瑤盯着他的手,良久過後,忽然站起來說道:“小薄荷,下去!”

何殿英莫名其妙的溜下了寫字檯:“怎麼?不讓我坐?”

餘至瑤沒有回答。他當然不是捨不得一張半舊的寫字檯。絳紅桌面像一泊不新鮮的血,他是不想看到蒼白的何殿英坐在上面。

何殿英拍拍屁股,上下又看了餘至瑤兩眼:“收一收你這怪脾氣吧!除了我,誰還能這麼慣着你?少爺的性子奴才的命,我看你家老爺子對你打的還少!”

餘至瑤猛然擡頭,一張臉登時就沉下來了:“你說什麼?”

何殿英邁步走向門口:“我說我找陳律師去,有問題嗎?”

天明時分,餘公館傳出了餘朝政的死訊。

猝死,死因如果不是腦充血,就必定是心肌梗死。公館內的僕人得了自由,很識相的各忙各的。

餘朝政在十年前就給自己定下了一副金絲楠的棺材,棺材當時的價格不算高,他認爲自己是撿了個大便宜;又因爲先前鬧過一次中風病危,所以壽衣也是現成的,翻出來就能穿。

給餘朝政擦身的人是啞巴。餘朝政畢竟是頸骨斷了,不得好死,而餘至瑤雖然不怕旁人鬧事,可是能夠避免的麻煩,還是儘量避免爲好。啞巴膽子大,讓他去他就去。一臉坦然的擺弄着餘朝政的屍首,他是真的不怕。

接下來的幾天,餘公館熱鬧成了一鍋沸粥。餘朝政的老夥計們乘坐汽車趕過來,一路哭天搶地。和餘朝政混了一輩子,他們已經全部有頭有臉,在外提起來,都是獨當一面的人物。

餘至瑤怕的就是這幫老傢伙。和老傢伙們相比,公館後院那一批老姨太太倒還好處理。何殿英一直沒再露面,只派出十幾名亡命徒守在餘公館。亡命徒就是亡命徒,一身殺氣。餘至瑤不能把這樣的人放在明面上,下棋似的,他把這十幾個人東一個西一個的安排了,不許他們隨便露面。

停靈到了第二天,公館內開始有暗流涌動。有“叔叔”當面質問餘至瑤:“二少爺,怎麼不找個醫生過來瞧瞧?人總得有個死因啊!”

餘至瑤知道這些人從來不拿自己當一回事,餘朝政都不把他當人看待,還怎能要求旁人對他高看?披麻戴孝的站在“叔叔”面前,他冷着一張臉:“死就死了,難道醫生還能讓他起死回生?”

“你這孩子,這叫什麼話!我知道你心裡沒有你爹,混帳小子,你爹把你養到這麼大,你可好,就知道記仇!我不和你講,等大少爺回來了,讓大少爺說話!”

餘至瑤不說話,耳邊聽得外邊一陣喧譁——是陳律師到了,帶着遺囑,然而不能立刻宣佈,因爲要等大少爺到場。

如此到了第三天,餘至琳還是杳無蹤影,可餘朝政已經開始發臭,不能再等了。

餘至瑤並沒有哭。人人都知道他們父子是冤家,他簡直懶得僞裝悲痛。風風光光的把餘朝政埋進土裡,他感到了一陣痛苦的痛快!

正如何殿英所說的那樣,他熬出頭了。

在餘朝政下葬的當天下午,餘至琳風塵僕僕的到了家。

餘至瑤不哭,他也沒哭。留學七年了,他對家的感情已經淡薄。經過了一個多月的旅途顛簸,他回到家後的第一句話是:“天津衛變了樣子。”

第二句話是:“爸爸沒了?”

第三句話是:“給我杯水,我渴死了。”

餘至瑤換了一身黑色長袍,走出來迎接他。他一邊從僕人手中接過茶杯,一邊擡頭望向餘至瑤:“弟弟,你長得這麼高。”

餘至瑤也在打量兄長。餘至琳不像餘朝政,像餘太太,是個結結實實的中等身材,戴眼鏡穿西裝,皮膚白皙,五官平淡。打扮好了,他就好看一些;打扮不好,他就難看一些。

咕咚咕咚的喝下半杯香茶,他繼續說道:“我沒有聯繫到三妹。聽說是在三月份時,她和妹夫一起去了夏威夷。”

把茶杯交還給了僕人,他對着餘至瑤又說了一句:“哇,弟弟,真高。”

餘至瑤不知道自己應該怎樣對待這位大哥——大哥沒欺負過他,可也沒救過他。大哥不算壞,只是性格是一種冷冷清清的熱情,換言之,就是不講感情。

“是上午下葬。”他開口說道:“天氣熱,實在是等不得了。”

餘至琳脫下半舊的西裝上衣,深以爲然的點頭:“你做得對,應該如此。爸爸是因爲什麼疾病走的?”

餘至瑤遲疑着答道:“夜裡猝死,大概是腦充血。”

餘至琳雙手合什抵到眉心,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長長的呼出來:“願爸爸走的安寧。”

餘至瑤和他沒什麼可說的,不但無話可說,甚至手足無措。輕輕咳了兩聲,他說道:“大哥,你回來的正好。陳律師一直守在這裡,等着宣佈遺囑。”

餘至琳想要先去給父親上兩柱香,不過他認爲上香這種事情,無非是個儀式,早一點晚一點都無所謂。從褲兜裡掏出一條不乾不淨的手帕,他一邊擦汗,一邊答道:“好,那我們去見陳律師,不要讓人家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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