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別吳廢后, 朱祐樘牽着張清皎, 披着銀光流瀉的月色, 緩步回到清寧宮。眼見着燈火通明的內殿就在面前,熱鬧喧囂也越來越近,張清皎忽然停步,凝視着微微垂首望過來的朱祐樘, 認真地道:“無論如何,臣妾都會一直陪在萬歲爺身邊, 永遠不會離開。”
朱祐樘怔了怔, 注視着她堅定肅然的面容, 脣角輕輕地勾了起來:“嗯。”
“萬歲爺也要答應臣妾, 好好顧惜自己的身體。”張清皎握緊他溫暖的手掌, 低聲道,“臣妾想要的陪伴,不是十年二十年, 而是數十年如一日。等到我們步入古稀之年後,再一同離開人世……”正在戀愛的人,智商果然倒退得厲害。明明理智告訴她,要求一位皇帝一生一世一雙人是絕不可能的,但感情依然讓她不由自主地說出了這種可笑的情話。
“好,我答應你。”朱祐樘莞爾。她可真是隨時隨地都不忘記叮囑他保重身體, 難不成他的身子骨已經差到了讓她如此緊張的地步?明明只是這兩天因着情緒不穩,所以他的臉色才瞧着難看了些,卻並沒有到病倒的程度。
張清皎眼眸微微一亮, 隨後便又收斂了眼角眉梢透出的喜意,有些黯然地想道:他毫不猶豫地答應她,或許是並沒有真正理解她的言下之意罷——她想要的陪伴,不僅僅是長長久久,而且是獨一無二,不會有任何人插足他們之間。
可是,歷朝歷代又有多少皇帝能做到僅有皇后一人呢?縱然年少時信誓旦旦,最後因爲不得已或者變心又納入新人的皇帝,依舊被人們稱讚足夠情深。退一步來說,就算是這個時代的普通男子,也未必能守着一位妻子生活。對於皇帝而言,這種念頭更是一種奢望,絕無可能實現。
每每想到這些,她滿心的渴望與熱情都會在理智的控制下,不得不收斂起來。縱然情到深處的時候,她也無比希望這份專屬於她的感情能夠持續一生,想毫無保留地將自己所有的熱情都給他。但岌岌可危的理性始終警告她:決不能越過界限。
她的感情與情緒可真是奇妙。明明早有預料,卻依舊是患得患失;明明一切尚未發生,卻依然會黯然神傷。戀愛雖然甜蜜,卻總是伴隨着隨時可能失去的憂傷和痛苦。投入的感情越深,就越難以接受必然的結局。
不過,儘管她與他的戀愛終有結束的時候,但只要他們還是家人,只要他們之間依然有信任,她的許諾便會持續終生。
************
這一夜,有人因爲宮中的暗流涌動而鬆了口氣,暗自竊喜;這一夜,也有人因爲聽說紀淑妃之死將重新調查,惶惶然不知所措。萬安萬首輔聽僕人稟報說萬喜親自前來拜訪,斷然說不見;劉吉劉閣老聽聞萬達來拜見,搖搖首也避而不見。
萬喜與萬達兄弟二人都吃了閉門羹,懷着最後的希望前來尋尹直尹閣老。尹直倒是見了他們,卻是滿面晦澀之意,毫無掩飾地直言道:“你們是想要活命,還是想抱着眼前的榮華富貴,與貴妃娘娘在地下團聚?”
萬喜和萬達都不自禁地抖了抖,對視一眼:“當然,當然是想要活命!!”
“那便趕緊上摺子,辭官,將先帝賜的房產與所有金銀以及違禁物等都退還回去。聽說你們萬家歷年來還從內府那裡支取了不少東西,能還的都盡數還了。若是捨得這些本來就不屬於你們的身外之物,全家應該都能保住。”
“尹閣老……沒有別的法子了麼?”萬達到底還是捨不得已經享用了二十多年的富貴生活,遲疑着問道,“貴妃娘娘都已經薨逝了,我們那時候也不經常入宮,哪裡知道她與紀淑妃之間有什麼恩恩怨怨呢?咱們陛下自小是個慈善人,只要我們願意辭官,應該便會既往不咎了吧?”
尹直聽了,不由得冷笑起來:“你以爲陛下仁慈,就意味着任人欺凌麼?李孜省一案、樑芳一案都是甚麼下場,還需要我提醒你們?那還只是報當年廢太子之仇而已,如今再加上殺母之仇,陛下該有多恨貴妃娘娘,你們還想象不出來麼?只是殺掉你們,已經算是很仁慈了。便是夷三族,甚至是夷九族,也不是不可能發生的。”
萬達嚇得面無血色雙股戰戰,險些就癱軟在地上了。萬喜沉默片刻,拱手道:“多謝尹閣老指點,我們兄弟二人必不會忘記尹閣老的救命之恩。他日若有機會,必定會報答尹閣老。”藉着這件事,他也終於看清了哪些人有情有義、哪些人無情無義。萬家敗落之後,那些無情無義之人說不得還會來踩一腳,他必須做好準備。
“……呵呵……”尹直笑了起來,目光裡滿是陰鬱與無奈,“不過是覺得你我同病相憐,理應互相援助罷了。但願我們尹家落難的時候,閣下能記得如今的承諾。”若是他並非深陷如今這等搖搖欲墜的境地,大約也會和萬安、劉吉一樣選擇自保,絕不會再接觸萬家人罷。可悲的是,萬家人尚有他能求助,他卻不知自己還能求助於何人。
經過今日的早朝,他已經徹底拋棄了僥倖偷生的心思。若是能像萬家人一樣,獻出官職與家產自保,他也會毫不猶豫地做出選擇。只可惜,不知年輕的皇帝陛下會不會容許他有機會做出選擇……
************
翌日的早朝,藉口替萬貴妃守孝從未出現過的萬喜萬達等人頂着文武百官的審視目光,艱難地進入了奉天門。朱祐樘剛在御座上坐下,他們就忙不迭地跪下來叩拜,遞上了辭官以及交還所有資產的奏摺。
朱祐樘聽懷恩唸完奏摺後,眉頭輕輕一動,點頭道:“準。”以他對萬家人的瞭解,萬貴妃從未倚重過萬喜與萬達,有什麼事總是會找萬通商量。如今罪魁禍首萬貴妃與萬通都死了,追究無辜之輩也沒有意義。何況這件事皇家不能承認,更不能鬧大。故而,萬家如此識時務,是最好的應對之法。
接下來,羣臣默契地避開了紀淑妃一案,陸續奏事。等到奏事完畢後,懷恩便高唱退朝。朱祐樘立即派出了錦衣衛,跟着萬喜和萬達去萬家,“收取”他們獻上來的家財,充實內庫與內府。
萬家資財之豐厚,足以令奉命去“收取”的牟斌等人感到震驚。皇帝陛下聽王獻稟報說,錦衣衛押送了數十車金銀珠寶進宮,默然片刻,問道:“能裝滿三窖金麼?”抄家可真是積攢“七窖金”的捷徑——若是將朝廷上下的蛀蟲都抄一遍,別說七窖金了,便是七十窖金也能攢得起來罷。
“陛下,奴婢粗略地算了算,金銀並不算多,反倒是珍玩、珠寶、字畫很是不少。”唯有像樑芳那樣的太監,纔會對金銀財物格外有執念。萬家到底已經富貴了二十多年,世家們的愛好也學了七八成像,對金銀反倒沒有那麼在意了。
“就算只有一窖金也不少了。等朕再攢三窖金,就能將列祖列宗積攢的七窖金都留給嗣皇帝了。”朱祐樘道,“登記造冊的時候,將所有珠寶都挑出來,讓銀作局重新炸了,準備給皇后用。”
“陛下,那可是數以千件的珠寶,都按皇后娘娘的形制來做?”王獻怔了怔。上千件珠寶,若都給未來的皇后娘娘佩戴,便是輪流戴好幾年也不會重樣。就算陛下再寵皇后娘娘,也該留一些以備日後賞賜其他妃嬪的時候用罷。
朱祐樘沉吟片刻,點點頭道:“還是你想得周到。分出六分之一,孝敬祖母;再有六分之一,孝敬母后;再有六分之一,給母親祔葬時作陪葬品。剩下的所有珠寶,都給皇后,務必做得精巧些。她還年輕,飾物不必完全拘泥禮制,做些符合她年紀的飾物。”
王獻愣住了,本想說他其實並不是這個意思——但眼見着皇帝陛下已經微微笑了起來,他也只得低頭應了:“奴婢明白了。”他無法想象,等到萬歲爺想賞珠寶給其他妃嬪的時候,他卻說所有的珠寶都是皇后娘娘的形制,萬歲爺的神情該有多精彩。幸好內庫裡還有些珠寶留存,以後蒐羅出來還能備用。
傍晚,朱祐樘攜着張清皎前往西宮給周太后問安。
祖孫二人只是說了幾句話,周太后便將話題轉回了萬家交還資產一事:“既然萬家已經辭官,交還了所有家財……皇帝,你有何打算?”
“祖母,孫兒的打算,便是追尋真相,懲戒當年之事的從犯。至於萬家人如何,並不重要。若不是覺得他們二人沒有那個本事摻和當年的事,孫兒也不會放過他們。”朱祐樘道,“不過,母親畢竟爲尊,若想徹底平息此事,孫兒不方便出面。”
周太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便由我和皇后出面,明發懿旨。只要你父皇的聲名無損,咱們皇家也不會任人談論笑話,其餘諸事皆由你做主。”孫子既然已經退了一步,她也須得退一步,往後的日子才能安安穩穩地過下去。這是她從多年來與兒子相處的經歷中,漸漸摸索出來的相安之道。
“有勞祖母與母后。”朱祐樘恭恭敬敬地頷首道。
僅僅過了兩三日,皇帝陛下便正式下諭旨:稱萬貴妃的追諡與遷葬,先帝與朝廷已有定論。萬喜等人的罪狀也沒有證據,況且已經辭官並退還資產,所以無論他們是否曾經助紂爲虐,都不再追問。
而周太后與王皇后也下了懿旨:宣稱紀淑妃一事已經調查明白,都是外頭的無據之言,不必再追究下去。一切流言蜚語,也應到此爲止。
由此,不過是幾日之間,紀淑妃一案便再也沒有人提起了。
作者有話要說: 皇帝陛下:嘖,雖然金銀少了些,但好歹有珠寶。送給卿卿的禮物get!
王獻:_(:3∠)_,陛下,真的全都按皇后娘娘的形制打造嗎?
皇帝陛下:當然,去吧去吧,朕還等着給卿卿驚喜呢。
王獻:以後要送給其他人怎麼辦?
皇帝陛下:→ →,除了卿卿朕還能送給誰?
皇后娘娘:是啊,還能送給誰?
王獻:_(:3∠)_,我已經死了,師父師兄記得給我收屍。
戴義:呵呵噠
蕭敬:呵呵噠
——————————————————————————————————————————
孝宗確實放過了萬家人,儘管有殺母之仇,他真的沒有遷怒。
性格真的是很好了——也許是太仁慈了一點……
但是我看實錄的記述,總覺得有點微妙。想必,周太后與王皇后多少還是給他施過壓的……
當然,這是我的臆測啦!
下一章,咱們小張要封后啦!
然後第二卷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