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滿意了嗎?”兩人甫一回到玄都觀內的小院, 春霄就站定不動大聲責問了起來,“你就是這麼爲天下蒼生的嗎?爲了讓他們肝腸寸斷,再來匡你一耳光?!”
張鶴卿的腳步爲之一頓, 他似乎是深吸了一口氣, 才接着說道:“蘇夫人一時激動, 行爲有些偏激也可以理解。”
“那又是拜誰所賜才讓她心緒激動的啊!”張鶴卿此時的鎮定只是讓春霄更加看不下去, 她一步躍到他的面前, 想看看他是副怎樣的嘴臉,卻只看到了一臉平靜。
雙目緊閉,眉目舒展, 這是在疑惑中曾讓她覺得智慧的平靜;危難中讓她覺得強大的平靜,此刻卻只讓她覺得是不悲不喜下的無情。
“道長你能辨別陰陽不同, 能辨別人鬼之異, 卻不辨他人臉上的喜怒哀樂, 不辯他人心中的悲傷與快樂,這樣的天眼, 要來何用!”春霄大聲指責着,眼中一併覺得酸澀。
“天眼乃是擺脫事物的表象而觀其本質……”雖是被蘇府之事衝擊到了,但聽着春霄的言論,張鶴卿不禁微皺眉頭,本能的要替道術之法辯駁幾句, 卻又被春霄打斷。
“表象?”她氣勢極盛的搶白一句, “那麼請道長告訴我, 若連表象都沒有見過, 又何談本質?”
口口聲聲說是爲了替世人謀福, 但是像蘇夫人這樣尋常世人的幸福他究竟明白多少?一時之間,春霄忽然覺得那些玄而又玄的道術, 那些讓人不敢褻瀆的高深教義,根本不過是一場荒唐。
“道長爲什麼不說話了?”眼看張鶴卿在連珠炮的質詢面前只剩沉默不語,春霄氣憤之餘,不禁指着他的臉最後總結道:“比起滅絕了七情六慾的道長你,小女子纔像是一個凡人,而你卻更像一個鬼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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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麼說……我覺得鬼姐姐你那句話也太……傷人了一些。” 絕兒苦惱的望着呆坐在廊下的春霄,自從那天這鬼姐姐在院門口對師傅大發了一通脾氣後,師傅就閉門不出,害的自己這兩天也無所事事。
春霄斜瞄了眼無心學習的小道童,心底裡暗自“哼”了一聲,沒有言語。
“師傅一直爲了剷除妖魔鬼怪而修行,還從沒人說過他像鬼怪……鬼姐姐你那句話,好像讓師傅傷心了。”
絕兒繼續兀自揣摩,卻是讓春霄忍不住嘲諷道:“傷心?你師傅也懂傷心嗎?”
以前之所以沒人說,是因爲那些人都不是鬼怪而已吧。何況他當時的表情明明只是一如既往的不動如山,哪裡像傷心的樣子?
“師傅的確有些缺乏感情,但也沒姐姐你說的那麼糟糕。”畢竟是跟在身邊有些日子,絕兒厚道的爲自家師傅辯護,說罷又不忘好心的提醒春霄一句道:“再說鬼姐姐前段時間不是還一直央求師傅幫你的忙嗎?你若不跟師傅和好,你還打算讓他怎麼幫你啊?”
咦?!
絕兒的這一句竟是比千言萬語的爭辯都要都用,立刻讓春霄反應了過來。
就是啊!張鶴卿要是這樣跟她鬧情緒下去,杜尚秋的事還怎麼辦啊?
不管蘇府之事如何叫人憤憤不平,畢竟杜尚秋的事纔是她的首要大事啊!可她當時正是怒火攻心,說出來的話大有一種“我從此跟你勢不兩立”的意味,如今再恬不知恥的上門求人家幫忙的話……這也太丟臉了吧!
這麼想着,春霄不禁心虛的瞅了瞅張鶴卿那扇緊閉着的房門,萬分苦惱起來。不過幸運的是,沒過多久,她就找到了一個重新可以跟張鶴卿搭上話的契機。
“張道長在嗎?這有一位公子找他。”先是一個年青道士出現在了張鶴卿小院的門外,隨後,另一個熟悉的身影也躍入了春霄的視野。
“葛公子!”此刻見到此人,不免讓春霄有些意外。因她在玄都觀中一直都做道童裝扮,葛林濤也認出了她,點頭示意。
二人都是蘇府一別後第一次見面,葛公子的神色看起來卻已十分疲憊,衝春霄勉強笑了笑道:“小道長,不知張道長在不在?日前府中之事承蒙他解決,還未兌付酬資,在下這次來就是送謝禮的。”
蘇府果真是醇厚之家,被攪的天翻地覆了還記得來送報酬,春霄一時感慨,便善意的多問了幾句:“不知夫人和……小公子如今如何?”
由於那天蘇夫人突然發作,小蘇公子的事其實並沒有處理完。若按照張鶴卿的性子來,肯定還得收服了那個烏龜纔算完事,但葛公子擔心這會進一步刺激姐姐,所以沒有急於處置他。
“身體還算平安,只是精神時常恍惚,在下準備近日將她送到鄉間別莊去修養,至於那個……”葛公子尷尬的想了想措辭,繼而嘆了口氣,“至於那孩子,家姐一時還離不開他,在下看他也並無惡意,所以……所以就大膽暫且留着他了,還望張道長也不要繼續過問此事了。”
聽到這樣的安排,春霄一陣欣喜,心想正合我意,便猛點頭道“一定一定!”,還順帶替張鶴卿也作了主,只說他正在閉關,一定不再插手此事了。
葛公子好似鬆了口氣,而後又送上謝禮一份,寒暄幾句之後也就告辭。
望着他有些沉重的背影,再想想蘇夫人與那小烏龜喜憂不明的未來,春霄亦有些心情低落,而那罪魁禍首……居然還有閒心鬧情緒,不僅不能拿那死硬道士怎麼樣,還得求着他幫忙!
若是原先的她,這樣憋屈的事如何能幹的出來,但是經歷了與杜尚秋的種種糾葛之後,春霄發現自己的矜持幾乎快被消耗殆盡。她現在想罵就罵,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求人就死纏爛打的不撒手。
所以縱使看那扇房門的視線飽含着忿滿不平,春霄還是深吸了一口氣,提着步子借謝禮的藉口主動去向張鶴卿求和。爲了杜尚秋,她是心甘情願。
“道長,張道長!蘇府的葛公子送來了謝禮,我給你拿進來吧?”
耳朵貼在門上聽了聽,裡面毫無動靜,春霄不禁皺了皺眉,又放軟口氣再喊一遍,“道長,我可以進來嗎?”
還是沒動靜……
嘿!這個晚娘臉的臭道士!平日裡一副巋然不動的強硬,不就說他像鬼怪嘛,怎麼就受打擊了?鬼怪怎麼了,看不起鬼怪啊!
“道長,我進來啦!”不再詢問,春霄伸手一推房門,本也就沒上鎖,吱呀的一聲,便開了。
屋裡竟是漆黑一片,好好的大白天,所有的窗戶卻都放下了遮光的竹板。
“道長?道長你在嗎?”春霄從光亮的外面剛一進來無法習慣,一下子兩眼一抹黑。
“……在這裡”
過了一會,纔有回答聲響起。春霄的雙眼此刻已有些適應,模模糊糊看到發出聲音的人正坐在牀邊,似乎還用手遮擋着臉。
“姑娘請把門關上,陽光有些刺眼。”張鶴卿又吩咐一句,春霄一時沒聽出不妥來,便依言反手就關上了門,可腦子這時忽然轉了過來。
刺眼?
就算陽光能曬掉人一層皮,他也不會感到刺眼吧!
一念至此,她就朝張鶴卿處打量,瞬間竟然呆若木雞。
眼睛!
一雙眼睛!
不是有毛病,也不是多麼嚇人,只是一雙再普通不過的黑白分明的鳳眼,在昏暗的房中透着一絲清明。
可那是張鶴卿的眼睛,他竟然是睜開的?!
“道、道、道長……你的眼睛……”春霄的語言始終沒跟上思維,想說你怎麼能睜眼了,又覺得這話聽着奇怪。
張鶴卿輕微彎了彎嘴角,在牀幔籠罩的陰影中顯的有些尷尬,“貧道的眼睛很奇怪嗎?”
“不……沒有,可是……”春霄本能的搖着頭,好半天才拼出一句,“可道長不是一直自封雙目的嗎?”
“但姑娘的話卻讓貧道醍醐灌頂。”
“我?”
“姑娘說的不錯……” 張鶴卿摸了摸自己的眼睛,竟好像露出一絲愧色,“貧道這兩天終於明白了,以目前貧道的淺薄見識,這天眼尚不及凡人的一雙肉眼有用。”
“……這……那……那個天眼之術……”春霄一時難以置信,雖然她過去一直力圖改變張鶴卿的觀點,但當這改變真的發生在了她的眼前,她卻接受不住。
張鶴卿難道真爲了自己的幾句責備,就放棄了他自小所修煉的目標?!
“不入紅塵,焉知紅塵,過去是貧道太自以爲是了。”張鶴卿說的雲淡風輕,星眸轉動之間,則是說不出的靈動,“天眼之術,該是歷盡這紅塵之世,纔有資格探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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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姐姐!你真是……你真是太厲害了!”
事後得知的絕兒興奮的看看春霄,又轉而看看自己師傅,還是覺的震驚,“師傅!你真的以後都不再閉着眼睛了?”
“睡覺的時候當然還得閉着。”張鶴卿好笑的揉了揉絕兒的腦袋,看的分外出神,“絕兒……你比爲師想的,還要圓胖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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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傅,你的眼睛也比我想的要好看!”絕兒渾不在意張鶴卿對自己外貌的品評,只是盯着奇珍異寶似的一個勁打量那雙明眸秀眉,“我原本還猜師傅的眼睛是不是也像寰清老道長那樣的渾濁呢!”
他口裡的寰清老道是真正的眼盲,春霄並不知道,但聽着絕兒一驚一咋的口氣,也覺得可愛,不由的便“噗哧”笑出了聲。
她這動靜卻正好吸引了張鶴卿的注意,只見他的目光順勢又從絕兒身上轉到了她臉上,也是凝神注視了好一會,輕啓雙脣道:“郭姑娘則比貧道想的更要……”
“更要怎麼樣?”春霄聲音不知不覺就弱了下去,終究是被一個男子細心觀察,讓她不由的兩頰緋紅,小女兒心態的直想捂臉。
哪知張鶴卿卻好像沉思良久,無法決斷似的一會皺眉,一會搖頭,最終還是秉持着絕不虛話的本性坦然道:“更……更普通……”
“張鶴卿!”
一陣靜默後,玄都觀西北角的小院裡猛然爆發一聲厲喝,似九天驚雷般響徹雲霄,讓聽到的道者們紛紛納悶——玄都觀何時入住了女弟子?還是這般的……大呼小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