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在嘯,馬在馳,地在震,天在轉。
淚水不止,模糊了雙眼。
緇黑夜色混着輕塵朗風,將他襯得更加利戾。
他望着她,立於馬上不動,靜靜地看她流淚,半晌都未言語,褐眸深深黯黯,漸漸涌起些淡亮水光。
握着她座下馬繮的手忽而一鬆,單腳踩蹬,探身過去,雙臂長伸,掐住她的腰,飛快地一提一落,將她凌空抱過來,牢牢按在身前半鞍上。
於胸前緊緊摟住。
英歡驚喘,淚滑飛濺之時,轉瞬間但覺天搖地動,人起人落,身便與他同乘一騎。
背後玄甲硬胄片片剛硬,硌得她疼。
熱燙的呼吸印在她頸後。
暖熱的大掌壓在她腰間。
“莫哭。”他又道,一聲低嘆,令她心潮似汪洋而溢。
她擡手,去握他的掌,緊緊扣住他骨硬分明的長指,泣不成聲。
數萬大軍於二人身後疾馳而行,人馬風朔掃過廣袤平川,嘶鳴踏動之聲不絕於耳。
獨他與她,似是不知這天地萬物,似是不明那千軍萬馬,唯懂此心此念。
玄甲薰裳,黑駿青驄,劍眉朱脣,昂骨柔情。
壯懷激烈,入骨纏綿。
賀喜右臂將她猛地朝懷中一壓,在她耳旁低語道:“坐穩了。”左掌單握二馬雙繮,長腿狠踢馬腹兩下,口中打了個響嘯。黑青二馬八蹄踏地而揚、並道相馳,同身後萬軍背向而行,直直往闌倉山東面奔去。
馬疾風利,周遭景物飛快朝後退去,耳邊只有他低沉的微喘聲。眼前只有靜夜之黑蒼月之茫,心中只有,身後這一人.
不去計較他這數萬鄴齊大軍是從何而來。
不去揣測他與中宛之戰結果如何。
只知他人安好而歸
未棄她於不顧!
馬兒狂奔,心顫人抖,她被他緊緊摟在懷中,他被她牢牢握住右掌,利甲軟袍相磨而擦,亂隨風互絞相纏。
此生何幸。能得身前身後之人相配共行!
再也不放這一人,再也不鬆這隻手。
她背貼於他的甲冑之上,淚被疾風掠過而幹,水睫長卷,眼見前方山石漸少,蒼樹平地而起,耳聞遠處有水流之聲,不禁動指微微一劃他地手背。
他會意,一把反握住她的手,放緩馬。左手將她御馬之繮捲了一把,漸行漸緩,繞過闌倉山背,又慢馳了近一刻才勒繮籲馬而停。
前有山澗清泉一方。水聲伶汀。
蒼樹齊開,山谷平斜,月隱雲後,夜色蒼曖。
賀喜待二馬停穩後才鬆了繮,雙手環過來將她圈住,低下頭,親了親她的頂,沉聲道:“你一哭。我只想殺人。”
英歡垂睫,聽得他這明是低嘆卻偏又帶了戾氣的話語,微一揚脣,卻也未語。
他緩緩放開她,利落翻身下馬,靴底踩地。身子將穩。便微擡下巴,負手而立。看向她,道:“自己下?”
深眸深語深深情。
她雙頰綻粉,纖眉一挑,手去撐鞍,口中輕道:着便要側力翻身而下。
人還未及有所動,就見他眸間一暖,人上前半步,大掌探上來,一把將她抱下馬,直壓入懷中。
她默聲,由他揉擠她的身子,臉埋進他懷裡,貼上冰冰涼地玄甲。
血塵之氣撲鼻而來。
不知是殺敵所致,還是他肩傷又裂。
“我沒傷。”他口中熱氣擦過她的耳,聲音沉緩。
她眼角忽而又溼,心底只是嘆而動,這天底下真的只他一人,能時時知她心裡在想什麼。
亦只有他一人,能以無尚霸悍之尊,護她於硬甲利器之下,罔顧千萬人馬之衆,也要成全她這一廂纏思之情。
此生與共……
舍他其誰!
他緊緊抱了她一陣,待二人呼吸心跳平復下來,才慢慢放開她的身子,轉而牽起她的手,握在掌心中,拉過她,朝前方山澗走去。
她隨着他的步子,一直不語,只是偶爾偏過頭看他幾眼。
眉如劍鋒斜入鬢,天下獨俊此一人。
心又陡然而動,乍然垂眼,不再看他。
賀喜輕捏她手心,低頭看她,“沒話想要問我?”見她仍不作言語,他眸間淡淡一亮,又道:“在等我主動開口?”
英歡纖眉揚起,側目斜睨他一眼,“倘是你自己不願說,縱是我問了,你也是拿胡話搪塞我罷了。”
他笑,聲音略低,足下一停,將她拉至身前,直看進她眼底,慢慢道:“你所見鄴齊四萬大軍,是我自雲賓二州抽調而下的。”
她盯着他,“你怎知要提前調兵?”
他微一闔眸,聲音微低,“是我着人送報,叫燕朗知道邰鄴齊兩軍計於二日前南下伐巍。”
她紅脣一開,卻是驚顫,“你……”
莫論如何都沒料到竟會是這樣!
才知爲何那日能在他帳中見到闊圖諸將,才知爲何他敢只帶營中八千人馬北上,才知這一場阻援之戰,分明是他誘敵以殲之計!
才知,其實他心中早有成算,怕是伐巍之日在她還未爲二軍主帥之時便已定下,而他其後種種之舉,不過是步步按計所行罷了。
知他爲帥邰大軍不肯伏服,纔有意要於二軍合議之際與方愷僵持不下,等的便是要讓她來坐這主帥之位。而伐巍之日早已被他派人赴北以報,由是才能引得燕朗動如此遣軍南下!
尤是他特意自東面二州調兵至此,可見圖剿燕朗大軍一計是早已被他盤算多時。
英歡手在他掌中微抖,心中漸冰,看向他地目光頗爲複雜-
如此心機。如此手段,行事處處嚴縫不漏,竟連她都瞞了過去,枉她先前兩日因他而提心破膽,寢食不安,單怕他以少戰多,人出意外!
白費了……她這心心之念。
她一蹙眉,賭氣似地轉過身子。狠狠將手從他掌中抽出來,快步往一旁青馬走去。
身後傳來他沉淡之笑,聲音低清,“之所以瞞着你,是因不知燕朗究竟會何時派兵南下,而鄴齊四萬人馬赴此途中亦怕生變……雖行此計,卻也不知是否會有差池,到底能不能安然得歸亦無定數,怕你擔心。”
她人僵心軟,足下止步。回身看他,見他面容頗疲,笑也帶乏,一時咬脣。聽他所言在理,先前怨氣一下便消了大半,可又實不甘心,衝他道:“你親率八千人馬出營,我連你所向何處都不知,難道就不擔心!”
他走過來,復又拉起她的手,笑道:“夜色甚好。你忍心同我作此口舌之爭,而罔顧天公美意?”
眸色深黯,其間淺火一片。
她臉瞬時而紅,被他握住的手指也燙起來,垂了睫低語:“因爲擔心你,還派了邰京西禁軍五千出營赴北……”
他將她拉近些。另一隻手伸過來。將她碎撥至耳後,長指撩過她耳根。“尋不到鄴齊之部,他們自會歸營,你莫須擔心。”
她輕點頭,又問他:“戰果如何?”
雖知此話多餘,看他神清人昂之樣也知此役定是鄴齊大勝,可仍想親聽他確認一番。
他果然又笑,攬過她往前走,道:“燕朗狡詐,未親帥南下,只派了麾下大將領兵二萬南下,此次盡爲鄴齊所剿。”
“二萬?”她蹙眉,“不是所報五萬?”
他側目看她,“兵家爲求立威攝敵而虛稱兵馬人數,司空見慣。”
她恍然,難怪他只統四萬八千人馬,卻能敗中宛一軍。
一時卻又爲自己不知兵事而慚,便撇了眼不再言語。
他握緊她的手,看向遠方連綿山脈,道:“此次雖未得機與燕朗一戰,但終有一日,我定當手刃此人!”
以解她心之恨。
她心底微搐,欲言不得,只是輕輕勾了勾他的手指。
相鬥十年間,他是如何處心積慮算計她,而現如今他又是如何想方設法來討她歡……
爲她而戰,讓她疆土,傷她所傷,痛她所痛!
如若這都不算愛,那這世間可還有存。
霸道如他,傲然似她,終得攜手一剎,其間多難多苦多不容易,外人誰能知曉。
行近水澗,叮咚伶汀,甚是悅耳。
賀喜放開她,擡手將頭盔摘了,隨手朝腳下淺草上一扔,便又伸手卸甲,脫下來地硬胄也同頭盔扔在一起。
英歡看他甲冑俱除,身下僅有窄錦一袍,見他動手去扯腰間束帶,竟是要將衣袍盡寬之樣,不禁撇開眼,低聲道:“便是要洗,也等回營再說,此處水涼,你怎能……”
如此不顧天子之尊,就這般于山間野地上除衣欲浴。
他身上錦袍已然褪至腰間,聽見她的話,回身看她一眼,眸色變黑,低笑道:“血灰之塵不除不快,大營之中能洗得什麼痛快!”
便是這男人的性子了。
她臉龐燙得要命,見他彎腰解靴,挺直背樑成一弧線,兩側緊實肌肉隱隱在動,不由更是口乾,二話不說,轉身便朝後面走去。
心中啐他不顧廉恥。
卻仍忍不住,回頭擡睫瞥他。清泉水淺,他人近澗邊,蹲下去掬了一捧水,猛地潑至臉上,抹了兩把,才踏足而入。
並未盡除身下錦褲,腰間鬆鬆勒着玄帶。
微敞之處,依稀可見他臀股之狀。
她挪不開眼,人燙心燙地踩在青草之上,望着他,面似血染。
他忽而轉過身子,水珠掛落,眸中火亮非凡,衝她笑道:“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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