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城託舉着橘子糖,因爲力氣不大，小臉憋得通紅。
在他的胳膊都開始痠痛起來時,頭頂才終於傳來對方聽不出情緒的聲音：
“……好了，放我下來吧。”
衛城鬆開手，小女孩上方跳了下來，輕而穩地站到了他的身邊。
“怎麼樣，發現什麼了？”衛城一邊甩手，一邊問道。
昏暗的燈光下，橘子糖面無表情，眸光陰冷閃動着，讓熟知對方情緒的衛城不由得心下一跳：
“……隊長？”
“這焚屍爐是用來煉燈油的。”橘子糖說。
燈油？
衛城愣了下。
這個副本之中好像也沒燈啊？
“……等一等,”不知道想到了什麼，衛城悚然一驚，在那一瞬間，那棟陰冷大廈中的記憶如同潮水般呼嘯而來,他猛地扭頭,愕然地看向橘子糖,“你難道是說……昌盛大廈裡的燈油？”
橘子糖：“嗯。”
“……”衛城目瞪口呆,過大的信息量令他的大腦一時宕機，連鼻樑上的眼鏡都忘記扶了。
以橘子糖的實力,是不會在沒有確切證據的情況下做出這種驚世駭俗的判斷的。
可……這怎麼會？
“具體情況我也不清楚。”橘子糖搖搖頭,表情有點陰沉。
對於夢魘前十來說，副本源於現實這件事早已是公開的秘密,所以,雖然橘子糖很早就知道這些副本都是異化的現實切片，但卻幾乎很少深思其中的聯繫，雖然每個副本後都代表着無數真實的死亡與鮮血,但對於他們這些身不由己的主播來說，它們也不過只是又一個等待被攻克的關卡罷了。
直到現在。
雖然不擅解密，但她依然能從中嗅到某種詭異的陰謀氣息。
錯綜複雜、歷時彌遠、隱秘龐大。
像是一張密織的大網，從久遠的過去迎面蓋來，即便只是窺見其不可知全貌的一角，都足以令人失語。
“等見面問問匹諾曹吧。”
橘子糖深吸一口氣，“他說不定知道答案。”
她在房間內轉了一圈，很快找到了第二扇暗門。
門後是一條向下的狹窄樓梯，她順着樓梯走到盡頭——由於沒有撬鎖的人在，於是，這扇門是橘子糖暴力破壞的。
到現在爲止，溫簡言交代她開的所有門都已經被打開了，任務完成。橘子糖回到二樓，和等待她的衛城會和。
“走吧，”橘子糖揚了揚下巴，道，“看看這裡還有什麼有用的東西。”
於是，兩人分頭行動，開始在房間內翻找起來。
雖然地面和牆壁上都有被清理過的痕跡，但是，那麼厚重的血污卻不是能被那麼輕易消除的。殘留在推車上的抓痕、牆縫中斷裂的指甲、已經變成灰褐色的噴濺式血斑……
每一個痕跡背後都是一場被掩藏的暴行，越看越令人驚心。
橘子糖蹲下身，從推車下方不起眼的角落撿起半片殘頁——它皺皺巴巴的，邊緣殘留着幾個小小的血指印，像是被瀕死的孩童在絕望掙扎中撕扯下來的。
橘子糖用手指拉直紙條的邊緣——那裡寫着一個鮮紅的英文。
woods。
薪柴。
下方上是一串一串的數字，像是孤兒的編號。
而在編號的後方則潦草地寫着幾個字。
一部分是“疾病”二字，但卻就連具體是什麼病都懶得展開，一部分是“殘疾”，後方跟着具體的身體部位——手、腳、眼……等等。
“……”橘子糖陰沉着臉，將紙條捏皺。
怪不得……明明這裡的環境如此惡劣，雜物如此繁重，她從沒有在孤兒院裡見到生病的、或者身體有殘缺的小孩子，所有無法勞動的小孩都會成爲焚屍爐內的薪柴，被煉成一盤又一盤的灰白色燈油。
怪不得251號試圖對溫簡言的腿下手。
小孩的心思細膩而惡毒——就算他們不知道這背後的機制如何運作，但卻能觀察到，所有失去行動能力的小孩都會莫名其妙的消失。
所以，想要除掉一個人，最快的辦法就是弄斷他的腿。
忽然，站在門口的衛城眸光一動，他直起身子，扭頭向身後看去。
“等等，外面好像有人來了！”
幾乎在他話音落下的瞬間，門外傳來了沉重的腳步聲。
頓時，兩人都是心下一震。
橘子糖靈巧而無聲地來到門前，用手指小心地將門推開一條縫隙，偷偷向外望去。
空蕩蕩的走廊之中，站着一道高壯的身影，沒有五官的臉孔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格外滲人，身上穿着一條血紅色的長裙，猶如尚未乾涸的粘稠鮮血。
“無面姆媽。”她的眼神凝重起來，“紅衣服的。”
在過往的幾次輪迴之中，他們曾多次和這些姆媽產生直接衝突——而根據過往經驗，紅衣姆媽遠比其他類型的難對付的多，他們唯二的兩次減員，全都和紅衣姆媽之間的正面對抗有關。
“我們撤？”衛城問。
在這個副本中，雖然他們在道具的使用上收到了很大限制，但是經過了十一個輪迴，多少還是存下了一些保命資源的——之前在活動場所，和小溫簡言第一次對峙時，他們就是這樣逃開那名無面姆媽的追捕的。
“不行。”橘子糖回的言簡意賅，“匹諾曹那邊還沒來電話。”
她和匹諾曹雖然位於同一棟大樓內，但卻分處不同的世界，兩個世界的時間流速不同，且無任何已知規律——而沒有白雪，她也無法主動聯繫那邊，告知對方自己這裡的進度。
上次的來電中匹諾曹說過，一通過大門就會給她打來電話，他們就能撤離了。
所以，在此之前，她必須維持這扇門的開啓。
一旦提前離開，他們就會前功盡棄。
“做好戰鬥準備。”
橘子糖悄聲道。
一雙冰冷銳利的雙眼藏在門口，緊緊鎖住敵人的身形。
“滋滋……滋滋……”
走廊中的燈泡發出斷斷續續的嗡鳴，沉重的腳步聲迴盪着，紅衣姆媽越走越近。
橘子糖的脊背逐漸繃緊，像是蓄勢待發的獵豹。
一步、兩步、三步。
快到了。
不過眨眼的功夫，紅衣姆媽就已經在銅綠色的門口站定，高大的身形遮擋住背後的燈光，帶來無窮無極的恐怖壓迫感，緊接着，她緩緩擡起手，準備推門——
正在這時，一道清脆的聲音從不遠處響起。
“姆媽！”
門後，橘子糖和衛城都是一怔。
紅衣姆媽動作一頓，緩緩扭頭，向着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姆媽不好了，”個頭矮矮的小不點站在不遠處，手裡杵着幾乎和自己同高的掃帚，“那邊廁所的水管爆掉了！”
“什麼？”
紅衣姆媽的聲音拔高。
她轉過身，快步走了過去，嗓音陰沉，“是誰負責那片區域？”
“好像是251他們？可我剛剛好像沒看到他們在哪……”
小鬼頭撓了撓腦袋，擺出一副無知的模樣。
“一羣愛偷懶的小雜種，”紅衣姆媽氣息陰冷，快步向着對方手指的方向走去，一邊走還一邊罵個不停，“看我不叫他們好看！”很快，紅衣姆媽的身形就消失在了走廊的轉角處，沉重的腳步聲也漸漸遠離。
在確認她已經離開之後，小溫簡言一溜煙跑了過來。
“這個藉口可騙不了姆媽多久……”
他拉開門，淺色的雙眼靈動閃爍：
“你們兩個，快走啦！”
*
隨着時間推移，空氣中的溫度似乎更低了，腐屍的味道越發濃烈。
溫簡言一行人被迫留在原地，等待着橘子糖那邊的行動。
每隔一分鐘，他們就會檢查一下身後鐵門的狀態——只可惜，每一次的嘗試都失望而歸。
鐵門緊緊嵌在門框裡，像是已經和牆壁融爲一體，無論如何推動，都沒有半點移動的跡象。
黑暗中，油燈的燈芯跳躍着，薄薄的一層灰白色屍油正在緩慢燃燒，釋放出腥甜腐爛的氣味。
“乘客”已經往來三次了。
每經過一次，燈油的消耗都比前一次更劇烈。
陳澄的臉色愈差，他的身體搖搖晃晃，不得不靠牆站着，白雪雖然提供了揹包中的止痛藥，但卻無法對他的狀況帶來實質上的改變。
不光是他，其他人的狀況也都不容樂觀。
身體已經撐到了極限，他們的眉心間縈繞着不散的死氣。
到了現在，油燈中的燈油已經所剩無幾，頂多再撐一到兩次就會消耗殆盡。
而一旦燈油用完，他們連第一波襲擊都撐不過去。
“我們還要等多久？”安辛忍不住開口問，“要不打電話去問一下？”
溫簡言捏捏眉心：“不，那樣反而耗時更久。”
橘子糖那邊的時間流速更快，根據白雪提供的信息，有時候那邊已經經歷了一整個完整的輪迴，這邊只過去了幾個小時——但是，雙方卻是能夠打電話的。
這也就意味着，在他們彼此交流通話的過程中，時間軸是一致的。
如果在這個時候給橘子糖他們打電話，反而會將他們更快一點的時間流速，拉到和他們一樣緩慢的速度之中，這可不是溫簡言想看到的。
正在這時，不遠處的走廊之中，就再次傳來了陰冷僵硬的腳步聲，
黑暗壓迫下來，燈芯開始跳動。
所有人都心下一震。
……第四次要來了。
於是，他們全都安靜下來，精神和肌肉全都緊繃起來，在黑暗中靜靜等待着。
忽然，負責檢查大門狀態的陳默猛地擡起頭，道：
“門開了！”
終於！
所有人都是精神一振，齊齊向着門後的暗道內走去。
暗道後是一條狹窄的樓梯，這裡似乎久爲開放，空氣渾濁，能見度極低，迴盪着一股陳舊的腐臭味。
衆人順着暗道快步走去，很快，他們就來到了二樓一處廢棄已久的房間內。
漆黑的牆皮剝落，地面上落滿灰塵，房間空空蕩蕩，但中央卻似乎曾經被防止過什麼很大的物件，以至於在地面中央都留下了一處空白。
他們稀鬆平常地掃過這片區域，沒有發現什麼特殊的線索，就又很快挪開視線。
“走吧，前面的門應該也打開了，我們離開這裡。”
溫簡言跟在隊伍後方，他垂下眼，臉色似乎更蒼白了。
他用力揉按着眉心，力氣大到幾乎在皮膚上掐出了淤紅的印子。
“你臉色很差。”
白雪忽然開口。
他在出聲的時候存在感很低，正因如此，在他突然開口的時候，總會令人心底一震。
“是麼？”
溫簡言放下手來，搖搖頭，輕聲說道。
“……沒什麼，只是有點頭疼，我們走吧。”
衆人穿過暗門，來到了走廊之中。
這裡和一樓一樣，昏暗，陳舊，空氣中漂浮着塵埃，所有的一切看上去都似乎廢棄已久，沒有半點活人的痕跡。
白雪給撥通了橘子糖的電話，依舊和以前一樣惜字如金。
“我們出來了。”
電話那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和喘息聲，顯得十分嘈雜混亂。
很快，白雪把電話掛斷，看向溫簡言：“橘子糖說發現了不少線索，但現在情況緊急，所以等下次再跟我們詳細說明。”他頓了頓，補充道，“哦還有……她讓我謝謝你。”
“謝謝？”溫簡言一怔。“爲什麼？”
白雪搖搖頭：“她沒說。”
溫簡言垂下眼，忽然想到什麼，他扭頭看向白雪，說到：“再給他們發個信息吧。”
“什麼內容？”白雪問。
溫簡言想了想，似乎在組織語言，他慢慢說道：“如果他們這次的進展很大的話，就最好不要和副本里的NPC起太大沖突，以免前功盡棄。”
*
橘子糖和衛城一起，跟在小溫簡言的身後一路向前狂奔。就像小溫簡言說的，紅衣姆媽的確沒被拖住太久，此刻，她正如同一條嗅到血腥味的鯊魚一樣，如影隨形地追在他們的背後。
“這邊！”
前方的一處門前，一個孤兒探出腦袋，向他們招手。
幾人猛衝過去，鑽了進去。
這裡像是一處專門放掃帚的雜物間。
門外，沉重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這裡。”
198號推開下方的一處小門，貓着腰，低聲道，“往裡面爬。”
他們順着通道一路往前爬，不知道過去多久，前方傳來“咔噠”一聲輕響，似乎是通風管道的蓋子被從外部揭開了，157號探頭看了進來：“快來！”
幾個小孩子接二連三地鑽了出去。
他們心有餘悸地喘着氣，每個人都灰頭土臉，肩膀上和臉上落滿了灰塵和蜘蛛網。
小溫簡言是最後鑽出來的，他累的直喘氣，整個人攤在地板上，一邊咳嗽，一邊快樂地笑起來：
“哈哈哈哈，你們有沒有看到那傢伙臉上的表情？”
“被騙了那麼多次都不長記性，下次還是被人耍的團團轉！”
橘子糖“呸呸”吐掉嘴巴里的灰塵，低頭看向仍躺在地上的溫簡言：“你不是跑了嗎？怎麼又回來了？”
小溫簡言歪頭看她，一副“你怎麼這麼大驚小怪”的表情：
“因爲你們是我帶上去的啊。”
橘子糖怔了怔。
她聽懂了對方的言外之意。
——既然把你們帶過去，就得把你們帶回來。
“而且……我東西還在你們手上呢，”小鬼頭眨眨眼，露出緊張的神情，“等等，你不會忘了吧？”
橘子糖：“……”
“總之，我看你們兩個挺機靈的，要不以後跟我混吧，”小溫簡言從地上爬起來，盤腿坐着，雙眼狡黠地閃爍着，“認我做老大，我一定不會虧待你們的，怎麼樣？”
“你？”橘子糖翻了個白眼，反手重重敲了下他的腦袋，“做夢吧。”
“哎呦。”小溫簡言捂着腦門，眼淚汪汪，“也沒必要打人吧！”
“說正經的，”橘子糖正色看他，“你知道那扇門背後有什麼嗎？”
“什麼？”對方搖搖頭，也不知是不是在裝傻，“不知道啊！”
“不過……你爲什麼問我這個問題？”小溫簡言扭頭看向她，眼神鬼精鬼精的，“難道你在那扇門後發現什麼有意思的東西了？
橘子糖：“……
這傢伙怎麼小時候和長大之後一個樣！
撒謊成性就算了，還天天琢磨着怎麼從別人的嘴裡套話。
一肚子壞水！
*
一天的打掃很快就結束了。
雖然年紀不大，但小溫簡言的嘴巴遠比橘子糖想象中嚴的多，無論她從什麼角度問問題，總會被對方滴水不漏地擋回來。
想要在不透露自己身份的情況下從他嘴裡獲取信息，難度無異於登天。
不過相處了短短一個下午，橘子糖覺得比自己通關一整個周目都累。
已經熄燈了。
在溜進去之前，小溫簡言伸出手：“我的東西呢？
經過了一整天的勾心鬥角，橘子糖已經懶得和他打啞謎了：“現在不在我手上，明天還給你。
“一言爲定？
“一言爲定。
將笤帚拖把都歸位之後，一行人悄悄溜進了房間，回到了自己的鋪位上。
橘子糖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怎麼都沒有半點睡意。
每個輪迴都有五天，今天已經是第四天了，也就是說，如果明天再沒有什麼進展的話，他們就又要開始下一週目了。
“嗡嗡。
正在這時，她的手機響了。
她摸出手機，看到了白雪發來的信息。
橘子糖翻了個白眼。
說的全是廢話。
她之前那次暴力通關的時候就是這樣，在殺掉了所有和她爲敵的NPC之後，輪迴自動重啓，一切歸零，這就算了，用掉的道具還沒法補充。
這次如果真能有什麼不一樣的進展，她纔不會蠢到把一切都搞砸。
忽然，正在這時，一道沉重的腳步聲從外部傳來。
“……？橘子糖一怔，小心地從牀上撐起一點身子，向着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只見數個無面姆媽如一陣風般從門外捲進來，爲首的那個身穿紅裙，陰冷的壓迫感伴隨着腳步聲逼近。
橘子糖心臟一跳。
怎麼回事？
這事在之前的十一個周目裡可沒發生過！
沉重的腳步聲砸在地上，爲首的那個姆媽徑直走向其中一張小牀，俯下身，將躺在上面的小孩一把扯了起來。
她掄起胳膊，重重的一巴掌落在小孩臉上，那單薄的身體一下就飛了出去。
“你這個不安分的小賤貨！
似乎不解氣似得，無面姆媽走上前去，狠狠踹向他的肚子：“今天下午你把誰放進了二樓的房間？說話！
小孩顫抖着蜷縮起來，發出斷斷續續的慘叫和求饒：
“姆媽……對不起，對不起！……別打了，別打了！
“……！
聽到那熟悉的聲音，橘子糖的瞳孔劇烈縮緊，幾乎忘記如何呼吸。
在那一瞬間，她似乎突然明白了溫簡言那條短信的真正目的。
到底需要經歷過多少次這樣的毒打，才能立刻猜到這一刻的到來？
“不交待？可以。姆媽空白的面目抽動着，似乎是笑了，她反手拎起小溫簡言的領子，將他往外一丟。
“把他關進狗籠，什麼時候長記性了再讓他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