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個隊友的舊影晃了晃,如山崩般緩緩倒下。
灰白色的煙霧在後方輕輕一託,讓他平穩地躺在地面上。
直到這一刻,雨果身上那始終緊繃着的弦似乎才終於斷了,無形的重量從他的肩上墜下,他搖搖欲墜地站在那裡,踉蹌了一下,明明沒有受到任何外力,但卻幾乎險些跌倒。
有什麼溫熱的液體順着下巴淌下。
他本能用手背一揩,掃了一眼。
紅色。
雨果收回視線,似乎早已平靜接受,甚至習以爲常。
他擡頭向着不遠處看去。
死者靜靜躺在廢墟中,黑紅色的血打溼了他們的臉和胸口,胸口平靜再無起伏,所有曾經的致命傷都被完美復刻,再一次鮮血淋漓、清晰無比地出現在他們的身體上。
他們就這樣一動不動,悄無聲息地躺在那裡,眼瞼微垂,縫隙中,屬於生者的光已經遁去,再也無處可尋。
正在這時,身邊傳來很輕一聲響。
一個矮小的身形輕盈地落地,站在了他的身邊。
雨果側頭看了過去。
“結束了?”橘子糖問。
“嗯。”
雨果垂下眼,蒼白帶血的手指將一根皺皺巴巴的香菸送到脣邊,卻不點燃。
他咬着濾嘴,聲音很低、很輕,幾乎要消散進周圍的塵煙中。
“結束了。”
橘子糖躑躅了一下,似乎想要說些什麼安慰的話,但這屬實不是她的長處,囁嚅許久,只擠出一句乾巴巴的話:“不過,幸虧丹朱的本體不在這裡,不然的話,那邊我還真拖不住太久——”
她的話還沒說完,雨果就似乎意識到了什麼,他目光一動,扭頭看向橘子糖:
“等等。”
“嗯?”
“丹朱的在我們這裡的是分身。”
橘子糖一怔,這一刻,她似乎也意識到了什麼,表情倏地一凝。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也沒有任何停頓,兩人同一時間猛地轉身,齊齊向着遠處奔去!
不好。
要知道,在他們原本的計劃中,雨果是要來拖住丹朱的,可出乎意料的,他遇到的卻是夢魘化的舊友和被丹朱控制的屍體——那麼,這隻意味着一件事。
……丹朱的本體去往了其他人的位置。
與此同時,另外一邊。牆壁深處的能見度低得嚇人。
No.8在前方引路,陳澄等人跟在後方。
殘存於這裡的道路已經被丹朱的藤蔓攪得千瘡百孔,藉着微弱的光線,能看到牆壁呈現出一種怪異黏膩的紅黑色,猶如內臟的隔膜,有生命般呼吸起伏着。
“我們到底還要走多久?”
過於漫長的道路使得陳澄有些失去耐心。
“快了快了。”No.8走在前方,給出了和五分鐘前一模一樣的答案。
“……”陳澄眉頭一皺,突然猛地一個箭步向前,捉住了No.8的肩膀:“等等!”
他將對方硬掰過來,逼視着他:
“塔羅師到底要讓你把我們帶到哪裡?”
就在剛剛,No.8追上了他們,他帶來了塔羅家的提示——他會將他們帶到一個適合狙殺丹朱的位置,可是,他們已經走了太久,但卻仍然沒有到達目的地。
微弱的光線之下,No.8目光遊移,似乎有些底氣不足。
在陳澄咄咄逼人的氣勢之下,他沒堅持幾秒就妥協了,無奈道:“好吧……其實,我也不知道具體要去哪裡——塔羅師只是讓我帶你們遠離他所在的位置,所以我只能帶你們原地兜圈子了——他是代理船長,我也只能聽命行事……”
聞言,陳澄呼吸一窒,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捉住。
塔羅師讓他們遠離他所在的位置?
可是,爲什麼?
明明是雨果負責正面對抗,他負責側面狙殺才對,難道說——
不知道意識到了什麼,他的瞳孔驟然收縮。
陳澄猛地收緊手指,聲音像是從牙縫間擠出來似得:
“……帶我們回去。”
“可是……”
“現在!!!”
“好吧好吧,”No.8身體後仰,舉手投降,“我這就帶你們回去。”
階梯在黑暗中延伸,像是永無止境一般,無論怎麼跑也跑不到盡頭。
聞雅和陳澄兩人向前狂奔,頭腦中彷彿有一團火在燒,冰冷的風在呼嘯,陰影中,似乎有無數無法辨別的聲音在絮絮低語,隨着風聲一同灌入耳中。
隨着時間一點一滴的流逝,不祥的預感也在一點點逐漸放大。
必須要快一點,再快一點!
好像只有這樣,他們才能追上死神的腳步。
終於,不知道過去多久,No.8踉蹌停下腳步,聲音也因爲趕路而顯得有些不穩:“到、到了。”
潛伏着的黑暗中,門狀的光亮在眼前洞開。
視線被刺眼的光劈開。
下一秒,時間似乎跟着定格。
預言家垂着蒼白的臉孔,身體被釘在荊棘叢中,神情沉靜,一如往常。
他睡在鋪天蓋地、幾乎要將整個世界淹沒的血色之中,猶如一首尚未完成,就已戛然而止的小詩。
滴答,滴答。
血色荊棘上,粘稠的鮮血自面前滴落而下,在他的腳下蔓延成同色的海。
早在他們到來之前……
它就已洞穿了預言家的咽喉。
*
——“我是殺不死的。”
多麼輕飄飄的一句話,但落在所有人心中,卻宛如一記重錘。
在衆人驚駭的注視之下,張雲生緩緩站直起身,雙眼猶如黑洞般深不見底,脣邊帶着令人脊背生寒的平靜微笑。
在紅光的逼迫下,原本圍攏在他身邊的鬼嬰們不得不向遠處退去,它們用青黑色的眼珠緊盯着對方的身影,眼底滿是對於自己創造者的忌憚和恐懼:
“壞、壞人回來了!”
“媽媽,剛剛的不是他,不是——”
明明車廂內溫度未降,但所有人都只覺遍體生寒。
腳邊的一隻鬼嬰忽然抱緊溫簡言的腳踝,尖叫道:“媽媽,車要走了,你們馬上就要離開這裡了!”
幾乎在它話音落下的下一秒,劇烈的震動再一次傾覆而下!
整個世界都像是被丟進了滾筒之中,血色天光被殘缺的車窗切割成破碎的光影。
在夢魘的庇佑之下,張雲生面上帶着隱秘的微笑,在衆人混沌顛倒的視野中轉過身,一步步離開遠去,福康綜合醫院的空間被拉扯、扭曲,碎片飛快地消融在黑暗中,像一場幻夢般被甩在身後,眨眼間就遠遠不見了。
而溫簡言只能眼睜睜地注視着這一切,但卻無計可施。
這一次,天旋地轉的時間比上次要更長、更久,像是要永遠地持續下去似得——正當他們疑心這一次列車的震顫搖撼或許再也不會再停下來時,發動機的轟鳴才終於開始漸漸減弱。
晃動的紅黑色塊消失了,列車的車廂又恢復了本來的樣子。
並且,由於離開了福康綜合醫院,鬼嬰也失去了能夠無條件出現的環境,在剛剛的震顫和搖晃之中,它們已經一個接一個地消失了,重新回過到了最開始的沉睡狀態。
一片混亂的車廂裡,又再一次只剩下了他們幾個。
溫簡言踉蹌起身,他死死抓着身邊的椅背,俯下身,劇烈地乾嘔起來。
其餘幾人也搖晃着直起身子,臉色均是十分難看。
巫燭伸手按住他脊骨突出的背,寬大的掌心幾乎覆蓋住他的小半個脊背,溫簡言反手攥住他的手臂,指骨因用力而泛白,嗓音壓抑:“我沒事!”
他身形搖晃,一手草草揩過脣角,一手藉着巫燭的支撐擡起頭。
微弱的光線下,青年額頭冷汗涔涔,臉色蒼白如紙,但是眼珠卻明亮尖銳,猶如星火,他看向其他人:“走,我們追。”
什麼?
聞言,衆人都不由得吃了一驚。
“等等,匹諾曹,您冷靜點,”費加洛表情凝重,頗爲忌憚,“別忘了他剛剛說了什麼……”
如果敵人是殺不死的,那追上他又有什麼意義呢?
“還是說,”黃毛淺淺吸了口氣,似乎想到了什麼可能性,帶着一絲希冀擡眼看向溫簡言,“他在說謊?”
可是,溫簡言的回答卻超出了他們的預料。
“不。”
溫簡言深吸一口氣,站直起身體,“他沒有說謊——”
“某種意義上,我們確實無法殺死他。”
張雲生是無法被殺死的。
雖然令人難以接受,但很可惜,他剛纔已經親身證明……這一點毋庸置疑。
“但那並不是因爲他是什麼無法觸碰、無法爲敵的存在。”
溫簡言擡起眼,緩緩吐出令所有人心神巨震的一句話:
“而是因爲,在物質層面,他很早以前就已經消亡了。”
那場火,並不是一場普通的大火。
那是由無數冤魂催生的、最爲源頭的業火,是無數孤兒的怨恨、憎惡、悲傷凝結而成的恐怖存在,是夢魘製造多年的龐大心血,是哪怕孤兒院毀滅,都捨不得放手,而是要將它以副本方式留存下來的珍貴資產——只要有燃料,它就無法熄滅,而是會永永遠遠地燃燒下去。
在張雲生留在福康綜合醫院內的這段時間裡,恐怕一直都在藉助夢魘來維護、修復着這具軀體,正因如此,被留存在這個副本中的“醫院院長”,是一個渾身纏滿繃帶,身體佈滿歪歪扭扭縫線的人。
而在育英綜合大學中,溫簡言所找到的那些文件裡提到了“治癒”——德高望重的張雲生先生在頑疾被治癒之後成爲了本校校長——多麼感人的故事。
可他留在副本內的形象,卻是“黑影”。
一個像是從空間中生生摳下的剪影,一個深不見底的漆黑空洞,一個沒有臉孔、沒有形象的窟窿。
而每一次溫簡言在副本中和它對望時,都有一種彷彿被某種活物注視的錯覺。
夢魘沒有治癒他,而是改變了他“存在”的方式。
他從一個有實體的“人”,變成了一個被深深藏在幸運遊輪中的、漂浮在營養液中的“大腦”。
這不是主動的要求,而是被迫的選擇。
——現在的張雲生,是一個留存於記憶中的影子,一個遊蕩在副本中的魂靈。
聽了溫簡言的話,幾人的臉色並未輕鬆半點,反而越發凝重了。
“可那樣的話,我們又該如何殺死一個沒有實體的人呢……”黃毛表情灰暗,喃喃道。
兜兜轉轉,問題又回到了原點,一個無法被再次殺死的人,豈不正意味着無法被以任何方式被限制?
“就在剛剛,”溫簡言緩緩道,“林青醫生做到了。”
雖然非常短暫,但是,在那段時間裡,張雲生的的確確地“死”去了,再一次成爲了一具毫無生命的行屍走肉。
可是,這種狀態並沒有維持多久。
隨着身體再生復原,他再一次恢復了行動能力。
他擡起眼,眼眸深處闇火閃爍,聲音很輕:
“而我們接下來只需要弄明白,該如何讓他的這種狀態維持下去。”
*
雖然已經做好了開門之後不會是在列車內部的心理準備,但是,在拉開車廂的一瞬間,衆人還是失語了。
這一次,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副超出所有人想象的詭異圖景。
頭頂上方,血紅色的傷口不知何時已經佔領了大半個天空,無數血葡萄似得眼珠從中擁擠而出,骨碌碌地轉動着,像是將要一串串地垂下,低至地面一樣,帶給人難以喘息的壓迫感。
而在下方,則是極扭曲的、彷彿只有在噩夢中才會出現的世界。
不同風格、不同大小、不同時代的建築物七歪扭八地融合在一起,以一種完全不符合物理學規律的方式,毫無規律地穿插重迭,而將它們彼此黏連在一起的,卻是某種黏黏糊糊,彷彿血肉般的物質,它們砰咚砰咚地勃動着,像是有生命般生長蠕動,血紅色的毛細血管爬滿牆壁,從一個地方延伸到另外一個地方。
像是無數個被打碎了,又胡亂拼接而成的產物。
望着眼前震懾性、超出常理的一幕,溫簡言也有些愣神。
“所以,我們接下來要去哪兒?”費加洛問。
“……”
罕見的,這一次,似乎向來都無所不知的溫簡言眸光一頓,他雙脣抿緊,四下環視,沒有立刻回答對方的問題。
他對自己所經歷過的所有副本的核心地帶都瞭如指掌。
可問題是,這裡並不是其中的任何之一。
它更像是無數副本的扭曲合集。
這裡的每一個角落他好像都似曾相識,但組合在一起,又被異化成了一個完全陌生的樣子。
在這樣混亂而詭異的狀況下,哪怕是溫簡言也一時很難判斷出來,張雲生究竟會身處何處。
……畢竟,選擇太多,可能性也太多了。
忽然,一串歡樂的音樂忽然從一旁飄來,明明十分輕快的旋律,但卻因斷斷續續的變調而顯得十分詭異,令人不由得背後一涼。
這旋律無比熟悉,莫名起了記憶中一些不好的畫面。
溫簡言不由得悚然一驚,猛然扭頭看去。
不遠處,一個身穿綠色青蛙服的玩偶正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手中還拿着一串五顏六色的氣球,它的頭顱向着一邊歪斜着,一邊不知是被火焰燻烤過,還是沾上了洗不掉的乾涸血跡,變成了深紅焦黑的骯髒顏色,而另外一邊卻仍然鮮綠如初。
“歡迎來到夢幻遊樂園,我是你們的好朋友,呱呱!”頭套下,傳來了令人驚悚的歡樂聲音,“爲了您美好的遊玩體驗,請務務務必遵守這裡的規規規規規則——”
像是卡帶的錄音機,它的聲音變調走形,開始重複怪異的聲音。
“要相信青蛙,相信青蛙,相信青蛙——”
咕嘟咕嘟。
從它身後深不見底的黑暗中,開始向外流淌出無數粘稠的、半透明的紅色膠質物,大大小小的黑點在其中蠕動着。
它們源源不斷地奔涌而出,像是有生命一樣向着他們這邊流淌而來。
“嘶,”哪怕是見多識廣的費加洛,也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好惡心……”
“青蛙卵……!”
溫簡言瞳孔一震,驚聲道,
“小心,千萬別碰到它!”
和之前的副本不同,青蛙卵不是怪物,但卻比他們之前遇到的任何怪物都要恐怖的多,它所帶來的污染是規則層面的污染,現在又經過了夢魘的加強和異化,恐怕已經異變成了無法被理解的恐怖存在。
不能靠近、不能觸碰,不能對抗!
“包括你也是!”他看向巫燭,警告道。衆人轉過身,一路狂奔向前。
兩邊道路周圍的景象怪異而扭曲,像是墜入了一個漫長的、無法醒來的噩夢之中。
血肉工廠中,爬滿青苔的歐式精神病院拔地而起,空無一人的操場上,軌道彎曲的過山車橫穿而過,老式居民樓一個迭着一個,像是罐頭裡的沙丁魚一樣被層層壓縮。
倏地,衆人步伐一頓。
前方出現了極高極高的樓宇,一棟樓上又斜着生長出另外一棟,兩側的建築物向着正中央傾去,仰頭望去,幾乎給人即將向着頭頂垮塌下來的錯覺。
密集的窗戶漆黑一片,像是一個個規整排布的小方格,烏泱泱的,遮天蔽日。
“等等,我記得這裡……”季觀四下環視,忽然意識到什麼,猛地開口,“這裡是安泰小區!”
雖然他是後半段才進入的這個副本,但對這裡的整體建築風格卻仍然記憶猶新。
溫簡言扭過頭,向着身後看了看——
青蛙卵中,針尖般大小的黑點動得越發瘋狂而迅速,不過眨眼之間就已經孵化成模樣怪異的小蟲。
它們擠擠挨挨、密密麻麻地在紅色黏液中掙扎蠕動,奮力地向着他們的方向游來。
……除了繼續向前之外,他們無路可走。
溫簡言收回視線,深吸一口氣:“走,我們從小區裡穿過去。”
“速度越快越好,儘可能不要停留!”
衆人大步奔入街區。
左前方的一扇窗戶倏地亮了起來。
很暗的一盞,黃澄澄的,但在黑暗中卻顯得極刺眼。
緊接着,是第二盞、第三盞……原本漆黑一片的居民樓中,窗戶開始接二連三地亮起,不過眨眼之間,就已經連綿亮起了一大片,像是一隻只睜開的雙眼。
而每一扇窗戶後,都站着幾道黑乎乎的人影。
面目模糊,一動不動。
黃毛不過只是向上覷了一眼,就不由得一個激靈,猛地收回了視線。
“那裡面……”黃毛的臉色煞白,頭壓的很低,似乎不敢再一次擡眼,聲音像是從牙縫中擠出來似得:“……全都是紙人。”
每一扇窗後方,都站着幾個面帶微笑的紙紮人,有大有小,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站在一起好像一個大家庭一樣,詭異的嘴角大大咧到耳朵根,每一隻都被點了血紅色的眼睛,低着頭,有生命般直直地盯着他們。
“嚓”、“嚓”……
四面八方響起密集的聲音。
伴隨着輕微的紙張摩擦聲,一個接着一個的紙人們從角落陰影中走出,它們面帶毛骨悚然的微笑,緩緩向着他們走來。
溫簡言背後一涼,不由得後退一步,撞到了巫燭的身上。
巫燭一手扶住他,一邊擡起頭。
他盯住了面前深不可測的黑暗,忽地開了口:
“停。”
幾乎在他話音落下的瞬間,空氣中似乎有什麼微妙的存在發生了改變——“唦唦”“唦唦”……“嗵嗵”“嗵嗵”——怪異的聲音自樓道深處響起,在衆人視線無法觸及的角落,形狀怪異、不可名狀的存在正在扭曲膨脹,它們以一種沉默而忠實的姿態,死死纏住了那些紙人,迫使它們固定在原地,再也無法前進半步。
溫簡言一怔,下意識扭頭看向身後的巫燭。
巫燭低下頭,他的眼底倒映着天空,呈現出熾盛的金紅色:
“別忘了,我曾是這裡的‘邪靈’。”
是的。巫燭的一片碎片曾被鎮壓於此,被稱之爲“邪靈”。
“我意識分割、神智混沌,並不會主動招徠信徒,”他垂下眼,回憶道,“但是,總會出現各種各樣潛伏於陰影中的生物靈體,它們本能地感知到我的存在,有的因恐懼臣服於我,有的能隱約覺察到我曾經在這個世界中所佔據的地位,也有的只是覬覦我的力量——但無論是哪一種,它們都任我驅策,喚我爲父,奉我爲神。”
只不過,這些記憶模糊而殘缺,絕大部分都是漫長的、象徵着沉眠的黑色,罕少出現的清醒時間,也被無來由的暴怒、強烈的憎惡、無法被填滿的飢餓充斥。
直到有一天,他被從一塊殘缺的鏡片中喚醒。
自那開始,神光漸明。
“我能讓它們控制住這些紙人,但也只有一時,”巫燭擡起頭,再一次看向四周的黑暗,“它們並不是什麼有良知、有神智的東西,對我的服從也並不穩固,不現身還好,一旦現身,很快就會被夢魘侵蝕同化。”
“既然如此,”溫簡言看了他一眼,接話道,“我們就不能浪費任何一點時間。”
“……走!”
在他的帶領下,一行人加快速度,在兩側龐大歪斜的建築物間一路向前狂奔。
忽然,溫簡言的目光無意間掃過街道一旁,忽然一頓。
一個膝蓋那麼高的小小神龕,神龕中,供奉着一尊菩薩像,它盤腿坐在蓮花之上,三張面孔朝向不同的方向,手中捧着奇特的法器和頭顱,明明應該是慈悲的笑臉,但因其擡起的雙眼,和大張的瞳孔,而顯得有種說不出的詭異。
邪菩薩。
無論是這個副本中的“文婆”,還是那個曾在小鎮中被阿元喚作“阿媽”的老太婆,都是它的信徒和追隨者,而它,也是那一切用來分割、鎮壓、限制神明的黃銅道具的源頭。
“別看它!”溫簡言捉住巫燭的手腕,“我們繼續走!”
繞過一個街角,一尊邪菩薩銅像又出現那裡。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它比上一尊要高出不少。
黃銅面上,慈眉善目。
衆人加快步伐,目不斜視,從它面前快步跑過。
兩側的建築物向中間傾斜的越發厲害了,像是下一秒就要傾覆而來一樣,眼前狹窄的彎曲小路卻像是沒有盡頭似得,怎麼走都走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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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第三尊菩薩像出現了前方放不遠處。
錯覺已變成既定事實。
這一次,它已有一人多高。
那張三張神態不同的菩薩面對着不同的方向,但每一張都栩栩如生,無論他們站在哪一個角度,都能感受到它的注視。
在這詭異的氛圍之中,所有人都覺察到了不對勁。
“不對,我們經過的一直都是同一尊菩薩像,我們一直在原地打轉……!”黃毛環視一圈,語氣中帶上了幾分焦躁和慌張,“只要每繞一圈,它就會變大一點!”
更糟糕的是,它每變大一點,看上去就會比之前生動幾分。
最開始還不過只是一個普通的雕塑偶像,但現在,五官間卻莫名產生了令人心頭髮涼的一股子活氣。
如果繼續向前,它遲早超出控制。
可是,難道他們就能在原地停留嗎?
數量龐大的青蛙卵在他們身後匯聚成河流,幾人駐足了不過短短几秒,黏糊糊的河流就已經循跡而至。
不過短短几分鐘,它們已然從卵膜中完全孵化,長出了蒼白溼粘的腿和手臂。
明明是人的身體,但卻頂着青蛙的腦袋。
大而凸的、佈滿黏液的呆滯雙眼從頭頂注視着他們,身上裂開紅色的膜,裡面是密密麻麻如卵泡般的眼珠,人樣的嘴巴張開閉合,發出了青蛙的聲音:
“呱呱。”
“呱呱。”
“呱呱。”
與此同時,周圍的紙人也一點點地從陰影的掌控中掙脫,它們沐浴在愈盛的濃烈紅光之中,面帶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怕微笑,遲緩、但卻無可動搖地向着這個方向走來。
前進無路,後退無門。
眼看事態正在一點點走向失控的邊緣,忽然,沒有任何預兆,一道尖銳的轟鳴從一旁碾壓而來——
所有人都是一驚,反射性地向着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白光撕開黑暗,扎得人眼睛生疼,他們不得不擡手擋在眼前,好擋住那過分刺眼的光線。
轟隆!!!
下一秒,伴隨着一聲巨響,一側的大樓被從外部猛地撞開,塵土飛濺,磚塊四散。
衆人這纔看清,是一列轟鳴着的火車衝入面前。
和他們先前乘坐的列車不同,它的體積要小上整整一圈,雖然仍然是老舊的樣式,但表面卻被漆上了明亮的顏色,看起來好像一個大型的玩具火車。
青蛙人被撞倒一片,蒼白的肢體咕嘰咕嘰地被捲入車輪下方,黏糊糊的漿液隨之炸裂開來,糊在地面上。
黃毛的視線落在車身上,愣住了。
他認出了它。
這是……夢幻遊樂園副本中的瘋狂小火車?可是,它爲什麼會……
車還沒停穩,被塗滿青蛙漿液的列車門被從內部打開。
緊接着,一張熟悉的面孔出現在衆人的視線範圍內。
藍髮垂在肩上,側臉線條凌厲尖銳。
“碧藍姐……?”黃毛怔怔望着她,忽然眼眶一熱,他吸了吸鼻子,聲音顫抖:“碧藍姐!!!”
雲碧藍單手抵着門,挑起一邊的眉毛,在那張蒼白冰冷、已經喪失活人氣息的臉上,露出一如往常的笑:
“是我。”
她側過身,讓開通路:“上車。”
*
空氣中浮動着腐敗又濃烈的花香,在腥甜的鐵鏽味中被催得越發粘重,像是要永遠地、長長久久地附着在皮膚、滲入到骨髓中一樣,揮之不去,如影隨形。
血。
地面上是大片大片的鮮血。
它們自預言家的喉嚨涌出,粘稠的、乾涸的、暗紅的血,在地面上淤積成觸目驚心的紅。
鼻息間,縈繞着死亡冰冷的氣息。
“不。”
聞雅不由自主地緩緩上前一步,
她只覺得眼眶發澀,蒼白的嘴脣顫抖開合,但卻只能發出一個重複的單音節,輕得幾乎聽不到,
“不……”
不會的。
不應該是這樣的。
不應該是這樣的!!
她不由得再次上前一步,可腳下的步伐卻發着軟,像是踩在雲端上一樣輕飄飄的,沒有一點實感。
正在這時,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下一秒,腳步聲戛然而止。
聞雅怔怔地扭頭看去,看到了從後方匆匆趕來的雨果和橘子糖二人。
橘子糖的視線越過聞雅,落在後方的蘇成身上,瞳孔因震驚而倏地擴大。
雨果的表情沉了下去,他大步上前,來到蘇成的面前蹲下,用手觸摸他的脖頸。
很快,他站起身來,在所有人的注視下,緩緩地搖了搖頭。
……他們來的太晚了。
蘇成脖頸處的皮膚已經完全冰冷,脈搏死寂一片,失去了所有的生機。
死亡早已在衆人到來之前,就已經悄然而至。
藥石罔醫,無可挽回。
一下子,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像是世界都隨之啞然。
他們的目光落在佈滿荊棘的廢墟中間。
血紅色的小花在上面開得極盛,像是飲飽了鮮血,紅得刺眼。
它們生長在已經死去的預言家身邊,繞着他的頭頂,像是殉道者戴着他的冠冕。
“…………過去多久了?”橘子糖咬緊牙關,神情晦暗。
“足夠久了,”雨果的目光在橘子糖身上停留一瞬,像是看透了她的想法一般,直接開口說道,“你的天賦不會起作用的。”
橘子糖現在天賦已經透支到極限,哪怕是幾秒的回溯,都會帶來無可挽回的後果。
而現在他們面臨的,是長達數分鐘、甚至是數十分鐘的時間間隔。
這是哪怕一換一都做不到的天塹。
瞬息可逝,但卻已經能劃開地獄與人間。
所有能改變這一結局的人都被親自支開,能夠觀測未來的預言家,就這樣堵死了所有的求生可能,讓自己成爲了所有人中唯一的獨行者。
從剛纔開始,陳澄就始終站在不遠處,一言不發。
他定定盯着蘇成的屍體,雙眼一眨不眨,眼底充斥着幽微難明的情緒。
忽地,他開口了:
“這傢伙就這麼把所有人都轟走,自己一聲不吭,心甘情願地送死了?”
“放屁,我纔不信!”
“讓開!”
說着,陳澄猛地大步向前,步伐帶風,擡手無禮地揮開其他人。
就這樣,他如入無人之境般衝到了蘇成的面前。
陳澄彎下腰,開始在蘇成的屍體上粗魯地摸索着。
翻開身上的每一個口袋,試圖搜尋對方留下的任何線索——
“陳澄……”聞雅上前一步。
陳澄充耳不聞。
的確,他和塔羅師本人並無太多交集,連交談都很少,在副本之外見過的短短几面,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算得上乏善可陳。
但是,他們卻以對手的身份,參加過同一場前十選拔賽。
兵刃相向、劍拔弩張。
這個世界上,沒人比他更瞭解的自己的對手。
在那個副本中的塔羅師,看似溫和的外表下,卻是對敵人和自己都一視同仁的狠辣無情。他的一切舉動、做出的一切選擇、全部都爲了達成目的服務——這是絕對目標導向的功利主義,不計任何手段和代價,甚至將自己也看作可被犧牲的存在。
他能冷漠地殺掉擋路者。
也會在最後的關頭,爲了某個不知名的執念,毫不留戀地放棄唾手可得的勝利。
這種人,是不會就這樣默默無聞、毫無來由地自殺的。
除非……這是必要的。
忽然,他猛地停下動作。
陳澄垂下眼,目光落在預言家跌落在一旁的、已然冰冷僵硬的手指上。
他伸出手,將對方的手掌擡起,一點點地掰開。
啪嗒。
從他失去生氣的蒼白手指間,一張被攥得皺皺巴巴的紙墜下,跌在冰冷粘稠的血泊之中。
陳澄俯身將它撿起,展開,鋪平。
那是一張被鮮血浸染,面目全非的塔羅牌。
——也是預言家留下的最後預言。